第4章 女神甦醒
入春時分,北地尚且朔風勁吹,江南兩岸已遍地綠意。
蜀國都城外百餘裏處,有一小村名花蓮,依河而建,村裏原有百來戶人家,都是尋常農戶。近日,不知從何處來了些工匠,将村頭的一間破敗草房修葺一新。
竹扉微敞,四周圍了一道柴垣,庭院綠意遍布,花木扶疏。臨一汪碧池搭了個涼亭和一棟精致小竹樓。牆角栽種上黃花、五味子、皂角…….數十種不算名貴的藥材。夕陽西下,吹來習習涼風,處處蟲聲悠揚,流螢飛轉,一派田園美景。
夜幕下,兩乘神駿異常的烏雲踏雪,拉着一輛裹的嚴嚴實實的馬車,迎着第一線晨光絕塵而至,就在離村不遠處的小山崗上勒馬息缰。
“停一下!”
車內傳出一個清冷的聲音,然後車窗被打開半個格子,一身素袍的白子畫對趕車人道:
“就在這裏休息一下,請幫我去取些幹淨的水來!”
趕車人是長留上附近的村民,并不太清楚車內兩位客人的身份。一路過來,應為融雪化為山洪,阻隔山道,耽擱了兩日。為了趕時間,奔馳了一夜,眼看就要到了。便笑着勸道:
“公子,前面就是花蓮村,最多半個時辰。”
白子畫懶得和他解釋,從車窗內遞過來一錠銀子出來,趕車人立即眉開眼笑,跳下馬車雙手接過,謝了又謝,又讨好地問道:
“是不是夫人要生了,要不,我去前面村裏找個接生婆來?”
白子畫被問得一愣。車廂內雖然溫暖舒适,畢竟空間狹小,整整三日三夜,花千骨局促一隅,四肢都無法舒展,秀眉緊蹙,大概是極不舒服。從昨夜開始,大概是快醒了,輾轉反側,時時□□,的确像極了待産孕婦。
四周的空氣都一下子停了下來,趕車人也感到局促不安,打賞的這錠銀子,可夠他一家六口嚼吃半年,一時高興過了頭。趕車人一想,壞了,人家可能是私奔的,忙點頭哈腰,賠笑道:“我這就去取水,公子稍等,稍等。”轉頭一路小跑着去了。
打發走了唠叨的趕車人,白子畫長長吐了口氣,被人誤會而言語沖撞,他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不過無心之語,反而提醒了他。人間不比仙界,講究男女大防,非父女夫妻,不可同乘一車,同居一室。他們雖是師徒,但之前……還是等小骨醒來後,讓她改為男裝,方便行走人間。
此時,東方漸露異彩,揭去四隅夜幕,層林盡染曙色,整個花蓮村和村邊的高低田埂,影影綽綽地顯露在晨曦之中,如詩如夢。
白子畫打開車廂門窗,讓晨光透過窗棂灑落在車軒,各色野花在煙霞下沐浴招展,百鳥争相奏鳴,婉轉如笛。特意千裏奔波至此,就是為了讓小骨可以在醒來的第一眼,看到她出生的家鄉。“讓一切都回到從前”----小骨最後的願望,言尤再耳,而這也正是白子畫,此時此刻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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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的師徒關系,并非凡人看到的那麽簡單,拜師大典、跪立誓言、親賜宮鈴,都是些掩人耳目、可有可無的儀式。最重要的是,師父會在自己徒弟的驗生石上,滴血相認,結下一道天道誓言,從此徒弟的品行才會跟随他的師父。如此一來,仙界師徒之間,往往比君臣更嚴、比父子更親,像他們師徒之間發生的荒唐事,人間也許屢見不鮮,而在仙界卻是,從盤古開天地以來的第一次。
“小骨,你說過如果有來生必不再愛我。你究竟是還愛不愛了?”
凝視着她的清麗無俦的臉龐,越來越有生氣,白子畫平靜無波的眼眸中,也透出一絲真誠喜悅和憐惜,此刻他已經想通了,內心一片了然坦蕩。小骨是我的徒兒,這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事實。她若醒來後,依舊初心不變,那就只能等另一個醒來再做打算。我所能為小骨做的,就是好好從新教導她,護她周全,不要再被那些居心叵測的家夥,随意靠近、利用。
不知在渾渾噩噩中過了多久,靈識中終現一點光芒,那線靈智之光初起,黯淡明滅,一息之間便延展方寸,慢慢展開成一個幼小的身影,像極了小時候的花千骨。
“這是哪裏?”
環顧四周,居然身處烈火焚城的中央,蒼炎從天而将,大片大片華美的宮室殿堂轟然倒塌。小身影被吓得目瞪口呆,呆呆立着,只能眼睜睜看着蒼炎落下,凡是沾染上一點,頃刻化為灰燼,沒有慘叫,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柱斷磚落的聲音,一片奇異的寂靜中…….整個界域寂滅,被無邊無際的濃霧掩蓋。
濃霧密鎖,牧野迷冥,小身影再次茫顧四周,喃喃自語:這又是在哪兒?我死了嗎?以往的無數次噩夢,她都曾在這樣的霧裏狂跑,無論朝哪個方向,都茫茫無邊,那裏大霧彌漫,到處是鬼魂出沒,還聚居着一群醜陋的怪物。現在是在夢裏,或是惡夢成真了?
被無邊的恐懼驅趕着,小小身影開始瘋狂逃跑,猶如以往的夢中,毫無方向,四處碰撞,尋覓一個安身躲藏之所。身前身後,咫尺之內總有鬼怪糾纏,卻又沒把她徹底吞噬,她的意識努力掙紮着,試圖從茫茫霧海中掙脫出來。
掙紮之際,她似乎在無垠暗色中聽到一個聲音“小骨、小骨”,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柔淡如水,正安靜寧定地望着她,手緩緩向她伸過來,身子卻飄飄蕩蕩,悠然遠去,越來越淡。
“救我,求你救救我!”
聲嘶力竭地大叫,花千骨霍然坐起,大汗淋漓,衣衫盡濕。
眼前是一張驚為天人的臉,纖塵不染,無喜無悲,正拿着一塊手帕替她拭去額角的汗。花千骨怔怔看着眼前人,足足有一刻,茫然問道:
“我是誰?我在哪兒?”
一想起自己是誰,立時無數畫卷如潮水般湧入,塵封萬年的記憶如同洪水開閘。
萬年之前,神、仙、妖、魔、鬼和人共同生存于這片天地,六界崇神敬神,視日月天地萬物生長皆為神恩,天上人間處處可見神之廟宇。神族不死不滅,神性與生俱來無需修煉,享受着上天所賜的無上恩澤榮寵,高傲地淩駕衆生之上,對其它五界,強索豪奪,肆意□□,取盡锱铢,終于引來了滅界之劫,神界瞬間寂滅,諸神的榮耀亦成塵封往事。
上古大神悉數化為劫灰歸墟,唯有她因為剛從天地間孕育出來不久,神格尚未健全,正好游戲于人間花草之叢中,逃過一劫。從此她就在一個無人的海島上自由自在地飄蕩,不知道何為快樂,何為痛苦,也從來不覺得孤獨。風揚風過、潮起潮落,她從沒有想要争取過什麽,也沒想過自己以外的世界,她只需要一片碧綠色的草地,時常能聞聞花香,就能夠讓她感到心滿意足。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萬年,她的神格終于逐漸成型,神軀卻因缺乏神力,而不得不去脫胎成凡人。
而凡人的短短十幾春,卻抵過了她近萬年無憂無慮的神之生涯,成了她生命的所有意義所在。多少愛恨交織、多少是非對錯、多少前因後緣,雖已盡數明了于心,卻又如何分辨?
東方、殺姐姐、郎哥哥、糖寶、小月他們,糾纏牽挂的到底是誰,于花千骨而言都一個都不重要了,魂牽夢繞的人就在她眼前。
“小骨,你醒了,我是師父。”
“師父!”
星眼朦胧微睜,卻仿佛有千斤沉重,花千骨又頹然倒下,沉沉睡去。但這一次,她睡得很安穩,恬靜的小臉上時時露出微笑。
再次睜開眼睛,眼前人不見了,熟悉的木桌竹椅擺放當中,臨窗一張書桌,仿佛又見老父持卷揮毫的身影,還有牆上挂着的那件蓑衣,上面有被“墨大哥”用來滅火後留下火痕黑跡。這才恍然明悟,她是在花蓮村家裏---自己的家裏,經歷了那麽多風浪,只有這裏是永遠為她留下一塊安身之所。
擁一床薄薄布衾,一直拉到脖子底下,把自己團團包裹起來,花千骨懶懶地靠在竹榻上,讓透過窗棂暖陽曬着,一面清理下腦海中尚有些迷糊的地方。
從哪裏開始,又回到了哪裏。他是從絕情殿這裏,又無聲無息走了,帶走了她初開的情窦,一步一個腳印,追逐着他的身影,終于也來到了九天之颠的長留上絕情殿。美輪美奂的仙境裏,他們朝夕相伴,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樂極生悲,紫熏上仙醋海生波,他中了蔔元鼎之毒,身體每況愈下,對她也越來越殘酷無情…… 罰她、打她、傷她、囚她、一次次拒絕她。糖寶死後,她沖破妖神之力,變成妖神,當時她對他已經死了心,打算把自己和洪荒之力一起,永遠封印起來。卻被七殺殿內他意亂情迷的狂亂一吻,給激活了她死寂的心,那個風卷殘雲般的消魂一刻,從此印刻到了她的靈魂深處。接着是膽戰心驚的一幕 ,她再次被狠狠拒絕,那句“愛你又如何,不愛你又如何,我們永遠不能在一起”,直接把她推向無底深淵。
從未擁有過,也就無所謂失去,既然得到過,就無法再放下。恨他、怨他、咒他、卻又沒有一刻不想他,這種“愛而不得”的感覺,折磨得她日夜不寧、生不如死,大概只有魂飛魄散才算解脫。
意料之中,但又是意料之外。妖神大戰,當他真的狠下心來,把憫生劍刺入她體內時,她還是震驚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感覺到,本以為心如死灰,不會再痛了,又猛地又楸了起來。那一刻,她的确是恨毒了他,恨不得今生今生沒有見過他。但就在下一刻,他淡然微微一笑,自斷心脈,要陪她一起走,她所有的恨,如淬火如冰,在那一刻消了!當時當地,其實她就已經原諒了他,他是愛她的,只要他親口說出來,她就死而無憾!
可是他!-----他怔怔地看着她,就是不開口!-----恨!帶着滔天怒火,卷土從來,給她帶來了強烈的求生欲望,她突然不想死了,她要親口把他一口口咬死,再用妖神之力複活,再咬死,再複活,反反複複直到永遠……
“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傷不滅!”,“如果有來生,再也不會愛上你”。
既是詛咒,也是希望!只要他活着,她就會有來生!如果來生,究竟還愛不愛他呢?
忘川之水流走前塵往事的無盡苦楚,唯留下魂牽夢繞的眷戀。師父是愛她的,雖然他從來沒承認過,有絕情池水為證,她還有什麽好懷疑的?他愛她,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真、更美好?
這麽一位清冷高傲、一塵不染的上仙師父,也會有纏綿悱恻、熱情奔放的一面,花千骨想到馬上又要見到他了,便開始局促不安,全身緊繃,臉上慢慢泛起一抹淡淡緋色。
盼相見,又怕相見。
花千骨怔怔地盯着頭頂上的青布紗帳,兩只耳朵緊張地豎起來,傾聽門外的動靜。悄無聲息,師父去哪兒了?
蹑手蹑腳走到門邊,湊着門鎖下的小孔,向外張望。這個季節,院子裏的桃花,有些朵朵含苞,有些飛舞飄零,随風潛入窗格,落在菱花鏡旁。回眸不經意的一瞥,菱花鏡中顯露了自己多年未見的臉,花千骨剎那間驚呆了,捧起鏡子,從頭仔細端詳自己。
青絲随便绾結成簡單的發髻,前額上兩绺秀發垂落,原來圓圓潤潤的臉蛋,變得蒼白消瘦,映得轉盼的明眸格外神采熠熠。越發顯得那大大的眼、小小的臉……小!我怎麽變得那麽小了?
拍拍臉,又急切地摸摸細小鎖骨,再往衣領下探個究竟,啊!怎麽這樣了,僅比殺姐姐大一點。花千骨頹然坐下,消失了妖神之力,一切都恢複到了從前,包括她那凹凸有致的絕世容顏,也成了鏡花水月。如今,她比起十六歲,初次離家去蜀山時還要瘦小,黃發垂髫,模樣像極了一個假小子。
“一點都不美。”花千骨心裏嘀咕,惆悵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別看師父他嘴上說,這世上沒有他喜歡和不喜歡的,其實他和殺姐姐一樣愛美。只是他對衣服、擺設、用具、熏香、園林、乃至飲食,品味雅致,眼光獨特,寧缺勿濫,以致于偌大的絕情殿空空蕩蕩的。
一股熟悉的清香随風飄來,這是師父的味道,比任何花香更讓人癡迷,讓人留戀,也讓人心碎。花千骨緊張地舉目四望,不見人影,但清香卻越來越濃。花千骨心裏開始莫名發慌起來,踮着腳尖跑回床上,翻身面朝裏裝睡。
輕妙的足音,在門前停了下來,輕輕一扣,等了一會,才“吱呀”推門進來。白子畫走了進來,向床邊探望,見她把被子連頭蒙住,就伸手親親替她揭開,小聲問道:“小骨,你好些了嗎?”
見花千骨兀自酣睡不醒,白子畫只好在床邊坐下,拉過她右腕,按探脈息,良久并無異狀,便放下心來。再次輕喚道:
“小骨,小骨你睜開眼睛看看。”
花千骨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裝作大夢初醒的樣子,茫然環顧四周。
白子畫忙扶她坐起來,柔聲安慰:
“小骨別怕,這是花蓮村,你自己家裏。”
“花蓮村?家?”
“小骨,你不記得了嗎?”
“小骨……小骨是誰?”
白子畫微微皺眉,扳過她肩膀,面對面認真地盯着她,問道:
“小骨,你還認得我嗎?”
花千骨歪着腦袋想了半天,迷茫地搖了搖頭。其實,她只想繼續裝病,賴在床上,多享受幾日師父的照顧,彌補一下自己曾經的創傷。但又怕脈象正常,輕易就被師父識破,被白子畫一問再問,突然靈機一動,不如裝失憶!
失憶!大病初愈之人,最常如此,也許三五日,也許十幾年,假以時日,好好修養遲早會恢複回來的。所以白子畫并不見疑,略有些擔心,卻立即釋然了,想想覺得小骨暫時失憶也不錯。既然小骨忘記了過去,那麽他也不用去代人受過,賠禮求原諒這些尴尬事,都給那一個留着,他只需要讓一切從最初從新開始。
師道尊嚴,白子畫很自然地端起了架子,正色道:“小骨,我是你師父。記下了!”
“師父!”花千骨柔順地點了點頭。
“嗯!”白子畫難道嘴角微微上揚,滿意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繼續吩咐道:
“小骨,你大病初愈,暫時忘記了過去。不過沒關系,師父會一直照顧你。從今往後,你只要好好跟着師父,聽師父的話,任何事都不要擅作主張,明白嗎?”
“聽話!”花千骨瞪大了眼睛,重複了一遍,心裏不免腹诽:怎麽還想當我小孩子?什麽都聽你的。
“以前的人和事情,如果你想起了什麽,就來告訴我。有任何疑問,可以來問我,要相信師父。”
“相信師父。”花千骨忍不住心裏嘀咕:你什麽都不說,讓人怎麽相信你啊。
“好了,今天你且好好休息,從明天起,辰時即起,先到書房來見我,師父會給你準備一天的功課,當日功課,當日完成。這裏雖是凡間,但你仍是長留弟子,需牢記長留九百二十八條門規,不得有違。”
說到這裏,白子畫突然停了下來,雙眉微蹙,若有所思。九百二十八條門規?我離開仙界時才九百條,這新添的二十八條是什麽?真是讨厭!
“是,師父。”
花千骨越聽越奇怪,不帶這麽欺負人的,就算最近幾十年白活了,一切回到從前,那也應該是:這裏只有你我師徒,無需多禮,從今往後,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白子畫剛想說,“就這些,你休息吧”,突然想起一事,語氣陡然嚴厲起來,肅然道:
“小骨,最重要的一條:切記不可輕信陌生人。”
“是。”怯生生地答了聲。這回花千骨自知理虧,不敢抱怨什麽。
白子畫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指着床邊一套幹淨衣服,道:“雨後初晴,空氣甚是清新,你久病在床,不如梳洗一下,換件衣服出去走走。”說完,他便起身,先出去外面等候。
花千骨這才發現,房間內一角擺了個屏風,裏面準備了沐浴梳洗用具剛才偷偷起身時居然沒發現。未免師父久候,快快梳洗完,換上內衣時,想到是師父親手準備,不由霞染雙頰,等抖開新衣一看,卻傻眼了。
“怎麽是男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