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鄉遇故
緊接着,篁咆哮着又追趕了白子畫五天五夜,無論體力、真氣、內力,白子畫都已經耗盡,唯有依靠地形潛隐匿蹤。篁已經完全發瘋,踏着鮮血淋淋的腳掌,地動山搖,嚎叫聲遠遠傳開,群山呼應。
白子畫已經無力禦劍,只憑毅力堅持飛奔,還要分心思考對策。不動真元,篁就無法鎖定他,但篁不顧一切推山填谷,踏平一切路障,他遲早會被稀裏糊塗埋葬起來。
修煉水屬性的白子畫,無論修煉還是日常都離不開水,他現在疲憊不堪,更覺幹渴難耐,憑着天生對水源的親善之力,尋源一路埋頭狂奔。穿過山脊,一道山溪沿着峭壁潺潺而下,水清可見底,而白子畫卻突然停步! 一個少女,此刻正蹲在溪邊,一手提着逶迤的裙擺,一手使勁地捶打着水中衣物。
“此地怎會有人?”
她是人嗎?白子畫目不轉睛仔細端詳她的骨骼五張六腑,依舊無法分辨她究竟是人、是仙、還是妖魔,或許她根本就不是六界生靈。
少女立即感覺到了陌生的眸光,茫然擡起了頭,一雙清澈純淨的眼中映出了一個修容俊逸、絕世獨立的少年身影。啊!世上怎麽會有如此驚豔的人物,我還以為我才是世上最美的人,原來是井底之蛙。他身上的味道也真好聞,很難形容那是什麽,好清新的感覺,有一絲絲甜香,好像是神的味道,神界不是覆滅了嗎?他也不是神,怎麽還會帶着神的氣息?
“咦,你從哪裏來?”
少女一開口,是白子畫從未聽到過的古語。但他也大概猜到少女是在問自己來歷,便做了個手勢表示路過。少女欣喜地連連點頭,表示明白了,白子畫便走到上游幾步,俯下身子以手掬水。一波清水在手,正要低頭飲用,卻見水中有條透明的小魚,白子畫淡淡一笑,松開手指,放它回溪。
再掬一波,溪水甘冽,帶着濃郁的水之靈力,新生的真元緩緩在經脈中流動,白子畫争分奪秒補充體力。少女則靜靜地守護在他身邊,顯露出沉迷陶醉的神情。
片刻往日依稀的寧靜,如夢似幻,卻被一股咆哮怒氣橫空殺入,白子畫猛然回頭,看到山谷一側頂端出現了篁的血盆大口,口邊白沫,順着山脊流淌下來,鼻孔更是一張一扇,冒着汩汩白煙。
此時此刻的篁是它億萬年來,最狼狽的一幕,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滔天兇焰,氣息也前所未有的微弱。顯然,沒日沒夜推平一座座山峰,把它也累的夠嗆,而被斷念吃穿腳掌之後,針眼大的傷口不但沒愈合,還一直在擴大,兼之長時間的追逐更讓他元氣大傷。
白子畫心知機會難得,此刻若是突如其來,給篁一擊,或可斃命。可惜,自身也是強弩之末,暗嘆可惜卻又無可奈何,白子畫只得隐身樹叢內,順溪而下。剛跑開數百尺,忍不住回頭向谷頂望去,篁還趴在山脊上一動不動,似乎把他給忘了,只盯着溪邊的少女。
白子畫的心驟然沉了下去。正如他在尋找水源補充體力,篁也在找它的點心。少女捶衣的模樣與凡人無異,身上也不見任何蘊力,沒準是生長于此本土人族。此地有樹木,也有水源,人族在此繁衍生息,本不足為奇。
少女仿佛根本不知道危險,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篁,眼中的興趣反而更濃了。
“快跑!”
白子畫并沒有高聲,只是喃喃自語,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來不及了,少女一旦被篁盯上,就等于擺在了餐桌上,只等篁喘口氣再吃。
Advertisement
剎那間,篁已踏平山脊,顯露出真面目來。高數百丈,寬十餘丈,獅頭牛身虎尾,背生四翼兩側有鳍鱗,大小明暗不一。
此刻,篁那雙無瞳的碧眼盯住了眼前的美味,百米長的獠牙天蓋地而下,整座山谷随之劇烈顫動了一下!溪水中忽然倒流,卷起十餘丈高巨浪,一起一伏間,無數小魚兒被拍暈過去,反着白肚跳到兩岸。
眨巴着天真大眼的少女,雖然不谙世事,也不免心生懼意。從天而降的篁之涎液,滴落在少女的黑發上,立即盤曲枯卷,仿佛被烤焦了。
“媽媽,媽媽快來!”
少女高聲驚呼,吓得臉色煞白,全身顫抖不能自已,雙眼直直地盯着篁的一舉一動,分毫不敢挪動一下。篁饞涎三尺,卻饒有興趣地對她東嗅西聞,仿佛是難得的美味糕點,只是小了點,有點舍不得下口。
向凝固住的少女望了一眼,白子畫內心好生失望,暗忖這煙波詭鹬的雲臺境,乃虛空極陰極兇之地,該處處藏龍卧虎才是。方才,他就是抱着一線希望,也許這位毫不起眼的少女,是個意料之外的厲害人物,居然連自己的眼光都望不穿、看不透她。看來,這個念頭是他自己一廂情願,即便如虛空之浩渺,天外有天,卻也是低級邪魔和中等兇獸居多,如篁這般能夠億萬年存活且食量巨大,也只寥寥幾數。
修道修的是善念,雖然這一善念,會讓他無法全身而退,讓絕情殿內的小人兒望穿秋水。然大義當前,道在心中,何容片刻猶豫。當機立斷,白子畫虛握着斷念劍的五根晰長手指驟然一緊,一聲清嘯,直沖上前!
群山間突然響起一聲悠長深遠的龍吟……似是拂過一聲輕輕嘆息。
斷念連日喋血,劍身泛起淡淡清炎,晶光燦爛橫空而出。劍鋒傾盡畢生修為一震一拖,然篁身軀過于龐大,如同撓癢渾然不覺,只是堅硬的皮甲上現出數道裂縫。
越來越頻密的劍擊,篁終于被分了心,怒極反退,緩緩将龐大的身軀收緊,然後啪的一聲,篁背上兩對翼張展開來,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個個邪魔猙獰的面孔。
篁以邪魔為食,也以邪魔為兵、為仆。
少女已經吓得昏迷不醒,如秋風落葉凋零。百忙之中,白子畫拉起少女,不疾不徐地從千百邪魔中沖殺出來。拉開安全之距後,白子畫疑惑地回頭查看究竟,為何篁這次沒有親自來追他們,只是派出些邪魔仆兵,雖數量衆多,卻不甚強,只需耐心殺之可盡。
不知不覺間風雲變幻,一道黑氣已覆蓋住整個山谷,蜿延穿過,凝停在山谷的另一端,慢慢顯現出的身影來。
這赫然是條成年的上古寂滅之黑龍!
白子畫大吃一驚,他清楚記得某本古籍,有記載六界之前的乃是上古世界,乃是龍族的天下,數以百萬計的上古龍共有十幾個分支,神通大小迥異。如今鎮守四海的龍王,就是上古龍族最弱的一支後裔,乃是龍族中的綿羊。而威力最強大的是寂滅之龍,通天徹地,以神為食,乃是龍中之龍。早在億萬年前,神族集結六界之力,将之屠殺殆盡,沒想到在虛空雲臺境內尚存一息。
黑龍遽然成形,攜着風浪雷電,一聲長吟道:“篁,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為何突然過界來犯,欺我孩兒?”
“你的孩兒?”篁一開口,聲如破桡,冷哼道:“蝼蟻之輩,都是我盤中之物,還敢跟我商讨過不過界。”
黑龍大怒,猛地擺動一條淡黑色長尾,将柔勁和速度發揮得淋漓盡致,與一身蠻力的篁貼身纏鬥。撕、咬、纏、揉、擰,招招出自本能,大巧不工,狠厲絕兇。篁展開四翼,或前後,或橫移,甩避過黑龍糾纏,有驚無險。
白子畫已經找到了隐蔽之處,暫作觀望。雙方此番相鬥,兇險之極,四周山木兼被摧枯拉朽,他雖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僅憑靈覺,已基本可以得知那邊的戰況。黑龍已盡了全力,且在生死邊緣不知徘徊了多少回,而篁尚游刃有餘。
他心中一急,黑龍若是輸了,那麽他們全都會成為篁的盤中餐。可轉念一想,若是黑龍勝了,那小骨不就危矣。究竟該如何是好呢?白子畫頓時陷入了兩難之境,猶豫不絕。
若是換作他人,定會想到龍篁相争,坐收漁翁之利。但對于白子畫而言,袖手旁觀已屬不義,更何況是讓他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即使是為了花千骨而去做,且身處異域,無人知曉,然以他的為人,時刻問心自責、內疚、慚愧、彷徨,會困擾他一生一世,不得安寧。
“媽媽!小哥哥,求你快去救救我媽媽!”身邊傳來了一聲凄切的叫喊。
白子畫緊握斷念的手微微一顫,此情此景,何成相似。他雖然聽不懂,但聽聲音中的關切之情,也猜得出來。初見花千骨時,她也是哭着喊着,讓他救救爹爹,當時他猶豫了……若是當初他違反長留門規,救下花千骨的爹爹,那麽他可能無法當上長留掌門,那麽……他和花千骨也不會成為師徒……也許,他們早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不再猶豫,右手緩緩提起,輕輕向心頭一錘,嘴角溢出數滴帶着點點金晶的鮮血。
“小哥哥,你怎麽了?”少女看着白子畫挺身而出,忙拉住他道:“你都這個樣子了,別去!”
白子畫淡然一笑,左手一拂,帶金鮮血瞬間已将斷念劍染紅!血線慢慢遍布仙劍表面,緩緩流動着,仿佛自有生命。
剛如輕煙般無聲無息潛入山谷,山谷內突然飛沙走石,随後又有一聲獅吼龍吟,厮殺狠咬聲隐隐傳來!黑龍拼命掙紮,突然全身猛地一震,自空中徐徐下墜,巨大的龍頭緩緩垂落指地。
就在此時,沙石塵土中忽然血光一現,一道劍光驟然淩空而降,剎那間就自為篁眉間沒入,穿顱而出。
篁茫然仰望着茫茫蒼天,低聲咆哮着,如痙攣般顫搖不止。眉間血如泉湧,雙眼紅霧朦胧,不能視物。搖搖晃晃撞上山壁,帶起震天巨響,山岩迸裂而出,橫飛斜沖。轟然倒下,激起一片塵土飛揚,它猶自不願倒下,龐大的蛇軀中再次挺立,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掙紮,地面已如龜殼裂紋斑駁。只待塵埃落定,篁再也無力揚起巨首,僅餘的無瞳碧睛半睜半閉,光芒漸漸微弱,終于緩緩閉上。
白子畫這才定下心來,用神識小心探查篁長達數百丈的身軀,唯恐其中有詐,死而複生。
“小哥哥,你快來看看我媽媽,她怎麽了?”
白子畫聞聲走了過去,少女用上古龍語講得每一句話,不知為何,他仿佛都聽得懂。黑龍側伏于地,面色慘白,只是暈了過去,性命暫時無礙。
她的龍身上,深如數米的獠牙撕咬痕跡,五條腿中四條已經斷成兩截,白骨森森刺穿肌膚,暴露在外,慘不忍睹。
一間簡陋木屋,僅供遮風擋雨,白子畫将黑龍安置到幹草堆上,先将傷口清洗包紮,便去山谷中尋找可用的藥材。他已經想好了,上古龍族以神為食,那不是它們的錯,而他也只能依本心而行,用此山谷藥草,盡力醫治,至于其它……是否會留下後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少女在母親身旁,不離不棄守了一夜,終于在日出時倦極而眠。此時,天方露白,晨曦灑入,映在她的豐肌雪膚上,反射出不可思議的瑩光,柔和光滑如鏡。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看不出她的本體。”
少女原來是尚未孵化的龍蛋,上古世界都覆滅多少年了,她大概是上古龍族最後的一個蛋。白子畫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內已暗驚,少女先天不足,才無法孵化,她需要……
一大堆草藥研磨成漿,随即一道異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黑龍聞到藥香,當即啊呦一聲,悠悠醒來,迷迷糊糊地問道:
“好香!”
她剛一動,全身上下一陣鑽心的痛,當即痛得兩道白眉絞在了一起。不過這麽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龍睛轉動,落在了俊逸不脫俗的白子畫身上,突然眼睛一亮,随即又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為了他身上的那淡得若有若無的神之氣息,而吞噬如此可愛的人兒,實在是可惜。
白子畫如被蛇盯上的白兔,剎時雙眸凝重,全神戒備。可為了從篁軀上分一杯羹,修複靈力耗盡的彌梵天法陣,只得強自鎮定與虎謀皮,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別動,我給你塗上止血草藥,希望能幫你盡快愈合傷口。”
“哦哦!”黑龍壓根底沒聽懂白子畫說什麽,但疼痛逼得她只得乖乖盤伏在草堆上,龍頭卻擱在了小屋木窗上,鼻孔一扇一扇地嗅着窗外不遠處,小山一樣龐大的篁軀。嘀嘀咕咕道:
“篁!居然敢打我寶貝女兒的主意,活該你不得好死!不過這老饕還真是一身的寶,皮堅且韌,內丹居然有數十枚之多,各種邪魔妖仙的精華都有,是難得的煉制法器材料,可惜于我毫無用處。嗨,怎麽連篁身上都找不到一點神性的痕跡,難道我們的上古龍和神,真的互相吞噬殘殺得只剩我們母女倆了嗎?”
黑龍不停哼哼唧唧,終于吵醒了趴在一邊的少女,驚喜萬分地道:“媽媽,你醒來了,吓死我了!”
黑龍用唯一完好的爪子,梳理着少女的黑發,長嘆道:“媽媽沒事,只是老了不中用了,要去找個地方好好休眠它幾千幾萬年,只是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險惡之地,無依無靠,叫我如何安心睡去?”
“媽媽,你別這麽說。”
少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頹然垂首,掩飾眼中蓄滿的淚水。白子畫不想多看她們母女依依不舍、憐惜之情,便拿起用完的器具,親自去溪邊清洗。待他回到木屋,黑龍已經盤身坐了起來,看見白子畫長出了一口氣,幽幽一嘆,虛弱地道:
“你想必是從六界而來仙吧?看年紀也就……小女的一個零頭,沒想到已經能夠獨立闖蕩虛空,看來六界人才輩出,後生可畏!”
這回,黑龍用的是不太流利的古神語,白子畫也是發現花千骨是神之後,才去學了點古神語,便于翻閱關于神的古籍,而這世上唯一的神----花千骨,她自己反而一句都不會。
“夫人過獎,在下長留白子畫。”白子畫也用了古神語,他知道自己身上帶着小骨的氣息,瞞不過眼前這對母女,暗扣斷念在袖內,以防她們饑不擇食。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紮着道:“長留?沒聽說過,我記得仙界不是有個什麽天庭玉帝、瑤池王母、還有一大堆的真人、天王、将軍,名頭是一個比一個響亮,拿得出手的一個都沒有,只知道跟在神族後面搖旗吶喊。當今仙界,是不是換你們長留執掌天下了?”
白子畫沉吟片刻,道:
“長留乃是清修道境,只為六界安危,八方寧定,盡本門綿薄之力而已。”
黑龍夫人張開大口,半天沒有合上,碩大的腦袋一團迷糊,這小仙人說話怎麽是九曲十八彎的道道?即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究竟是是還是不是?篁對自己沒用,但是對眼前這位仙人乃是無價之寶,但搞不清那小仙人的身份,不知他的背景實力是否強大,怎好冒然坐地起價?
呆了半天,黑龍夫人準備換個話題試探虛實:
“那你的師長輩,可對你說起過我們……上古龍族之寶?”
白子畫突然想到了長留山巅的三神獸之首,四季不斷流淌出奇妙無比的三生泉水,好像就是從上古時代流傳下來,只是年代太過久遠,而長留只立派千年,沒有人說得清。
便很坦然答道:
“請恕我孤陋寡聞。”
這下黑龍心裏更沒底了,上古龍族在六界消失了幾萬年,但神仙魔各界的大能者,多多少少擁有一些上古龍族的稀世之寶,世代流傳。這位小仙人獨自一人到虛空中來闖蕩歷練,身邊還一樣拿得出手的防身寶物都沒有,估計長留只是一般仙界門派。
爐火上炖的藥,咕咕冒起白煙,白子畫擡手一招,拿過藥罐,倒出一碗黑綠色的藥汁,不動聲色地遞給她道:
“這藥雖無太大療效,卻能稍稍減輕你身上的痛楚,喝了吧。”
黑龍盡力支起身子,一仰頭将苦腥的藥汁飲盡。片刻後,藥效十分靈驗,黑龍已能起卧自如。随心所欲變化大小,乃是上古龍族的本能,黑龍将數百丈的龍軀盤成和白子畫等高,然後無限感慨道:
“想當年,我們上古龍族叱咤六界,雖然和神族結下不解之仇,卻于其它仙魔人鬼秋毫無犯。可是,你們仙魔卻聯合神族,侵犯我們龍族,将我們趕盡殺絕。究竟又是為何?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
其中緣由,天庭曾銘文記載,傳揚後世,惡龍以幼小神童為食,極其殘忍酷虐,天庭率領九天仙将,替天行道。然身為長留嫡傳弟子,白子畫在藏書閣禁內看過另一份記載,隐晦道明緣由,乃是上古龍族的內丹、龍筋、龍珠、龍鱗……都是仙家丹鼎之道,提煉長生金丹的最佳藥材……
生靈入鼎煉丹,雖已被長留禁止,但仙界億萬年的仙史,血跡斑斑,如何能夠自清,唯有滄海桑田、幾世輪回……讓人慢慢淡忘而已。白子畫略感內疚地嘆道:
“神界都已經覆滅萬年,上古龍族更成了傳說。恩與怨,都會随風而去,何必再去糾結當年究竟孰是孰非。”
随着悠長的嘆息,黑龍雙目無神地眺望遠方,卻不知聚焦何處。白子畫默默接過藥碗,指尖觸及枯樹般老皮,其下瘦骨嶙峋,湧上一陣滄桑之感。絕世獨立巅峰,高處不勝寒之孤獨,與同族衆生兼亡,唯我獨存之孤獨,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境界。想起花千骨,六界唯一存活的神,只想簡簡單單活着卻是千難萬厄、被無情天道玩弄得生不如死。眼前這對母女的困苦迷茫,大概只有她能夠感同身受……
“如此也好!”黑龍突然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問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當年那些圍攻我們的仙魔大概也都坐化成灰了。有什麽仇、什麽恨,經得起漫長的億萬年時間消磨。好了,我們不如來談談當下吧。”
“夫人請說。”白子畫一下子打起精神來,他正不知該如何跟黑龍開口讨要篁軀,畢竟自己孑然一身,沒有什麽可以和黑龍做交換的。
無欲者無所求,人一旦有了想要的東西,自然而然就會時刻記挂在心,為了早日回歸仙界,看到心心念念的小徒兒。不知不覺間,白子畫已把篁當作自己囊中之物,志在必得。
黑龍是龍老成精,怎會不知篁之珍稀,舔舔嘴唇,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
“如果我沒記錯,公子被篁追趕至此,與公子乃是逃生之機,可給我們母女帶來了血光之災,差點讓我丢了老命。不知我說得妥否?你們仙人信奉因果緣劫,有恩必報,有怨必訴,有緣必了,有劫必應,如此才能在修行上心無挂念,不被執念所控制,入了魔道。話說到這裏,我突然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魔道比起你們仙道,究竟有什麽不好,入門又簡單,修煉速度還更快,最妙的是魔功百無禁忌,吃喝玩樂樣樣都行。你們仙道修行,我怎麽看都覺得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白子畫一時無語之極,誰能料想到一個上古龍族,會說古神語,精通人間道義,還要和他談論仙魔之別。看這黑龍夫人雖重傷在身,卻談性甚佳,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忙幫她拉回主題道:
“仙魔同屬天道,只是每個人的選擇不同,大道千萬條,終究會殊途同歸。夫人所言極是,篁的确是由在下引來,慌不擇路而誤入雲臺境,打擾……”
“何止打擾,你差點害死我們母女。”
白子畫皺起眉來,權當自己是個局外之人,平心靜氣分析道:
“實屬情非得已,還望夫人見諒。然夫人想必就是為了躲避篁,才會在這雲臺境潛息,此地只是雲臺境最外邊緣,其內更是至兇至險,怕還有比篁更為強大的存在。方才多虧夫人全力拼殺,篁一時分神,才被在下僥幸一擊得中。在下固然逃出篁之追殺,夫人母女也可從此高枕無憂,兩廂得益,互不虧欠才是。只是擊殺篁,夫人居功至偉,篁之軀就躺在山谷外,單憑夫人處置,只是在下……”
黑龍夫人一揮手道:“篁這一身粗皮糙肉,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你要你就拿去好了,我可不稀罕。”
渾身每一樣,都堪比神器珍貴的篁,黑龍夫人毫不吝啬随手賜予,白子畫也略覺意外。
“多謝。”
黑龍夫人突然笑道:
“先別謝我,我正有一事相求,也希望你能爽快答應。”
白子畫心一涼,她想要什麽?難道是神?可她也應該知道神界覆滅,不會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吧。
黑龍夫人将唯一完好的龍抓,指這少女道:
“我把篁送給你,你護送我女兒平安回到六界,如此交換,可算公平?”
白子畫一驚,皺起眉來,這個交換條件何止公平,保護一個小女孩回六界,只是舉手之勞,怎比篁軀之珍稀,他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突然心生疑窦,難道……她聞出自己身上的極淡的神血味道,猜想六界還殘留下神族?
“不知夫人為何突然做此決定?”
黑龍夫人神情凄然,搖頭道:“我老了,不中用了,活了億萬年,也知足了,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休眠。可我這孩子可怎麽辦?我也不指望她能夠有朝一日,蛻殼成龍,只希望我們上古龍族最後的一滴血脈,能夠活在先祖之地界。至于是禍是福,全憑她自己的造化,我也不能為力了。”
話已至此,白子畫知道她心意已決,多說無益,唯有默然。
“媽媽,我不要離開媽媽。”少女哭着撲到黑龍夫人懷裏。
黑龍夫人無限溫柔地撫摸着少女,忍不住老淚縱橫,道:
“我休眠之後,你一個未出世的龍蛋,如何才能在這世上獨自存活?比起雲臺境內到處處兇險,還是六界更安全些,仙界之人大多仁善懷柔,我看你和這位小仙人就相處得很和睦,讓他護送你回去,也好免我後顧之憂。”
“可我舍不得媽媽。”
“舍不得也要舍!”
“媽媽!”
黑龍母女兩忘情地抱頭痛哭,生離死別,感人肺腑。白子畫只覺得心煩意亂,推門出去,仰望茫茫夜空,獨自靜靜思量。
小龍蛋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終其一生只怕都無法破殼化身為龍,能保持一絲靈性不散已屬不易,根本不可能傷害到花千骨。
他怎能給小骨帶個天敵回去?雖然只是龍蛋,也有淡而不散的龍威存在,小骨一見了這少女,必會感到莫名的威脅。
相處了這麽多年,自己徒兒的脾氣性格,他又怎會不知。小骨一向乖巧柔順,無心無思,無論對什麽人、對什麽事都大大咧咧,可唯獨對他這個師父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極愛長些小心眼。
就好比小骨被貶蠻荒,白子畫百無聊賴之時,突然收下小幽若當徒孫,只為排解煩悶。沒想到小骨雖然口上從無怨言,心裏卻一直耿耿于懷。在了妖神殿內看到他背上的銷魂釘傷疤,情急之下将深埋內心妒意,一下子傾瀉出來,哭着追問為什麽要收幽若?
如今又從虛空,帶個詭異的少女回去……小骨就算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心底裏不知會無端臆想些什麽桃色花舞出來……
可篁軀對他真的很重要!少了這副無可替代的寶藏,他重回六界就要多費不少時日,而那一位時時刻刻就在小骨身邊,不知會對她做些什麽!
究竟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