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季酒的病根埋在他六歲那年。
季酒是南方人,小時候家裏也頗為殷實。他爹本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入贅到了酒開作坊的季家,季家也就是孤女寡母兩個。剛有了季酒的頭兩年,夫妻倆日子過得還是挺和美的。不成想,過了五年,他娘因為生季方而難産去了,他奶奶因為年輕時熬得狠了,身體一直不好,女兒早逝更令她難過神傷,沒過多久也去了。彼時,他還小,卻也開始記事了,他奶奶躺在病床上,趁着他爹在酒坊裏做生意,偷偷地把他叫過來叮囑他:要是奶奶走了,你爹一定會再娶的,你是哥哥,千萬看顧好弟弟,他是你娘拿命換來的,別叫你将來那後頭的娘搓磨死他。他似懂非懂地應了,他奶奶又摸了摸他的頭,愛憐地看了看他,卻不再說什麽了。沒過多久,奶奶果然跟着他娘走了。又沒過幾個月,他爹也果然給他又娶了個娘進來。俗話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這話呀,不假。
他那小後娘進門才倆月,就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正值寒冬臘月地突然說害喜吃不下東西,非要吃新鮮鲫魚熬的豆腐湯。逼着繼子季酒去給她卧冰求鯉。他爹一開始也拒絕,禁不住她鬧着說自己肚子裏的才跟你姓!他爹豬油蒙了心,居然同意了。
南方的冰結的不厚,季酒被逼得才踩到冰上就掉進了冰冷的河水中,幸虧是路過的大娘把他救了起來。季酒病了一個多月,過了年也才六歲的季酒卻已經明白了——他爹怕是靠不住了。老話說寧死當官的爹也不能死要飯的娘,還真是沒說錯,從此季酒的日子過得更是小心,将季方死死護在眼皮子底下,因着被她小後娘一直盤剝得厲害,身體一直孱弱。
直到五年前,家鄉發大水,他趁機把他奶奶偷摸給他的藏好的妝奁盒子裏的一根金簪子,兩根銀簪子,兩個銀镯子揣了,帶着季方報了屯邊。路上走了一年才走到了燕幽城,
燕幽城到底是座邊城,好大夫也還真是沒有,便是軍營中的軍醫,那也多是善治些外傷的,對于這種調理一道卻并不精通的,因而季酒這身體一年一年地拖下來,虧損得就有些厲害了。姚成勇雖然着急卻也無法可想。
顧子耘診過脈,斟酌了一下,打算用四物湯來開始做調理。這四物湯雖然說是給女人調經養血的,但是給體質虛寒,氣血不足的季酒倒也合适。而且四物湯溫補為主,現下季酒的身體虛不勝補,以藥膳和四物湯結合,溫養一段時間是最為穩妥的。
顧子耘寫了藥方給姚成勇,四物湯裏的藥材倒都是些常見的,他順手從自己的包裹裏拿出了這幾樣藥材,配好了給姚成勇。季酒原是喝慣了藥的,因而姚家倒是有現成的藥罐,很是方便。
等這些事了了,夜已經深了,季酒趁着顧子耘去廚房指導姚成勇煎藥的功夫已經給他快手快腳地收拾出了一間客房來了。
“這套被褥是我前兩天才新裁了料子,漿洗過的,保準幹淨,天也黑了,你帶着子清去住客棧,我們定是不放心的。”季酒道:“雖說這燕幽城裏還太平,但你孤身走夜路,難保沒有意外。再說,眼下天漸冷了,這時候,客棧也大多早早關了門了。”
顧子耘聽他說的認真又細致,又有姚成勇快手快腳地燒好了熱水,擡了一大桶到那客房裏去了,他實在盛情難卻,便也大方地應下了——從京城一路到燕幽城,走了足有一個月,他又帶着才兩歲多的顧子清,饒是他自幼四處行醫,也着實是累慘了,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的誘惑實在太大。
顧子耘這一覺,睡得香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被顧子清鬧醒。顧子清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扯着他從炕上垂落下來的幾莖發絲玩兒,見他醒了睜開了眼,馬上笑道:“哥!哥!飯!”
顧子耘笑着把他抱上炕來,逗他道:“子清不得了,都會說‘飯’啦?”
兩人正笑着,季酒敲了敲門進來,看到顧子耘臉上迷迷糊糊的笑容,笑道:“小顧大夫醒了?早飯已經做好了在竈上熱着,趕緊去吃點兒吧!”
顧子耘有些赧然,寄住在人家家裏,卻起的這麽遲,還讓主人給堵在了被子裏。
季酒看出他不好意思,體諒地笑了一笑,道:“顧大夫這一路着實辛苦了,難得睡個好覺吧?一會兒吃過了再睡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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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子耘見他直爽體貼,便也落落大方道:“不用了,睡了這麽久,這就起來了。”頓了頓,他又道:“季老板不要一直叫我‘小顧大夫’了,我們兄弟倆到了燕幽城也是舉目無親,幸好碰上你和姚大哥,如若不嫌棄的話,直呼我名字——子耘便是了。”
季酒聞言便笑了起來,道:“是個敞亮人,即是這樣,那你也不要叫什麽季老板了,我就是一個開馄饨攤子的,若看得起我們這些粗人,便叫我一聲‘酒哥’吧。”說着話,又走進來,将手裏拿着的東西給他放到屋裏的桌上,道:“昨兒個夜裏下了場雨,北邊天冷得厲害,昨兒你身上的那件襖子我看着也有些髒了,我找了件給你,原是我穿過的,你要沒有合适的,便先穿着。”
顧子耘便大方地說道:“多謝酒哥了。”他帶着年幼的顧子清北上,又匆忙上路,着實沒有多帶行李,兩個包裹裏裝的都是顧子清的一些過冬衣物,又怕一路上財招人眼,一些錢財他都是貼身帶着的,眼下還真沒有合适自己穿的衣服。季酒笑着應了他,才轉身出去了。
顧子耘便起來換上衣服。他生的的确是好,眉目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清俊出塵,當他不笑的時候,看着很有幾分矜貴清冷顏色,然而當他穿着季酒的月白色竹布冬襖,只是微微地笑着,哪怕是一句話也不說,只站在那裏,便讓人心生好感。
顧子耘走到院子裏看到季酒正在晾曬姚成勇的衣服時,不由得皺眉,剛要開口說什麽,季酒忙先開口道:“我不過是晾一晾罷了,這衣服是一早勇哥洗好了的,我沒沾涼水。”
這是昨兒顧子耘特意吩咐的,季酒的身子別的都好,只是需要避寒,等溫養好了才好。
顧子耘起的遲了,但是廚下竈裏的粥還溫着,吃着正好,顧子耘就着一疊腌蘿蔔吃了一大碗。
“酒哥,怎不見姚大哥?”顧子耘拿着碗筷到井邊正準備洗碗,順口提到。
季酒曬完了衣服,正拿着幾件厚衣服在曬,昨兒雖下了一夜的寒雨,到了白天,太陽竟是十分的好,正好再拿來曬些這幾天要用起來的厚衣服厚棉被的。
顧子耘幫着搭把手,問道:“酒哥,你今天不出攤子嗎?”
季酒拍打着一件厚厚的藏青色冬衣,點點頭,道:“今天我弟弟和趙北都來家裏吃飯,勇哥一早去出攤,過會兒會帶點菜回來,我就收拾一頓飯就成。”他看看顧子耘,道:“子耘,我就閑話問一句,你一個人,還帶着子清,打算怎麽在這燕幽城裏過呢?”
顧子耘道:“我還有些積蓄,應該還夠在城中先租個房子落腳,然後再盤個屋子開個醫館,若是不行的話,我就背個藥箱到附近的村落裏去走走,當個鈴醫也成。城外我雖分了有十五畝田,地不多,我也實在不懂得種地,打算佃出去,多少也夠我和子清一年的口糧了。”
季酒手上動作不停,聽得挺認真,直到聽了最後一句話才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十五畝地佃出去只留你們兩張嘴的口糧,若有這等好事,你也別去便宜別人了,我也不出攤了,就給你去種地吧。”
顧子耘聽出來是自己說話鬧笑話了,也不說話了,只把地上的子清抱了起來,臉上有些難為情。
季酒看着這兄弟二人,實心實意地道:“你初來乍到,燕幽城裏城外的情況還不熟悉。這兒雖是民風彪悍淳樸,這幾年從各地前來屯邊的人也漸漸多了,到底還是不成氣候的,倒是讓人有些排外護己的念頭滋出來。無論是買房落腳還是把田地佃出去都是大事兒,可不能掉以輕心。勇哥和趙哥都是燕幽城中土生土長的,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大家夥兒一起幫你合計合計。”
顧子耘感激道:“那可真是多謝了。”
季酒笑道:“這有何可謝的,真要說起來,豈非我該多謝你?”
顧子耘看着季酒坦蕩透徹的眼神,內心感到一陣溫暖。他抱着子清,心中頗為感激,初到燕幽城便能結識季酒、姚成勇、趙北,他當真是幸運的,忽然又想到了那一張冷厲的面孔,唇角微彎,無論如何,久別重逢,知道這個當年不告而別的少年仍然安好,也是一樁好事。
與此同時,燕幽城林家軍中,趙北正等在一座大帳外面,旁邊走過一個相熟的士兵跟他逗悶子,道:“老趙,你不是有三天的假嗎,早上點了卯還不回去幹啥呢?家裏沒個婆娘讓你回去鑽被窩是吧!”
趙北笑罵回去:“常勝,這臉上這麽好看,一定又是你家養的那貓給撓的吧!”常勝取了個媳婦,是燕幽城左巷裏出了名的暴脾氣,一不順氣兒就愛撓人,還偏愛往那明顯的地方去撓,常勝的臉就嘗嘗挂彩,這人又要面子,只好怪在貓身上。
那常勝咕哝着還要回罵,卻聽見帳子裏有人在叫“趙北。”,趙北便閃身進了帳子裏。他只好摸了摸自己臉上撓出來的三條細痕,一邊自言自語地哼哼:“你們懂什麽,老子就好這一口!”一邊走開了去。
帳子裏,許承山正坐在案前,看着他,像是專門在等他似的。
“屬下參見許千戶。”
許承山道:“趙北——”說話裏像帶着些遲疑。
“屬下在。”
“我聽說你在城北一塊兒混得很開?”
趙北有些不解許承山話裏的意思,但還是老實答:“小的是土生土長地燕幽城人,多了不敢說,但是往上數三輩都住在城北。”
許承山點點頭,微微露出些笑意道:“這樣,我倒是托對了人。”
趙北聽明白了許承山是要讓他幫個忙,便等着他往下說。
許承山道:“我在登鵲巷有座小院子,一直閑置着,我想請你幫個忙,看看有沒有靠譜點兒的人要租房子。”
趙北沒料到許承山托他的竟然是私事。在他的印象裏,許承山自然是年少有為,為人亦是正派,不過卻常給人性格清冷,不好接近的感覺。他從軍以來,從未見許承山請屬下幫忙辦個什麽私事,連跑個腿的活兒都沒有,因而頗有些意外,但還是很快應了下來,道:“好,我會多幫您留心着的。”
許承山道:“如此,就多謝了。租金好商量,關鍵是這人要靠譜些,不要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的就成。”
趙北腦子活,心思盤轉了一番,沒多說,只先應下了道:“那成,若是我遇着了合适的,先請您過目。”
許承山道:“有勞你了,這是我私下請你幫忙,若能事成,請你喝酒。”
趙北笑着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