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巳時過半,姚成勇就提了酒菜回來了。

季酒正在院中,見到人來了,很自然地就要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東西,看了一眼,道:“還買了羊肉?”

姚成勇避了避,說了句“重着呢!”又點點頭:“小顧大夫不是說你要食補嗎,今天集市上有人現殺了賣,人家說羊肉滋補得很,我就也割了一點兒。”

季酒咕哝:“哪兒是一點兒,這一刀至少得有三斤了。”

說着兩人一起往廚房走去。顧子耘站在一邊兒,看了半天回過味來,他昨天就隐約覺得這二人相處仿佛有些不大一樣,但是又很自然,直到目睹剛才這一幕他總算明白過來了,這二人的舉止互動,可不就像一對恩愛夫妻嗎?

他自幼跟着外祖父漂泊四地行醫,朱門大戶去過,鄉野人家也去過,倒是也不奇怪斷袖分桃之事,尤其是在南邊閩中一塊兒,他見過不少無錢娶妻的漁民有互結為契兄弟的,互相幫襯愛重,甚至比許多異性夫妻更堅貞不渝的。

他就曾經醫過當地一個患了重病的少年,他病得太重,父母既覺得救治無望,也不想再花冤枉錢,竟将他裹在了一張破草席裏,丢到了山裏,是他自小一起長大的一個同伴将他背回自己家中,又一步一步從小漁村背到縣城裏,花光了積蓄請大夫替他醫治,後來碰上了顧子耘祖孫倆才治好了病。這人乃是一個孤兒,原是在村中吃百家飯長大,卻有一身打魚的厲害本事,靠着自己的本事掙下了一條漁船和一座青磚房子,等那少年治好了病,這對竹馬便結成了契兄弟。二人結契時,少年也沒請自己的父母兄弟,觀禮的賓客只有祖孫二人。

不對,顧子耘想到這裏,笑了起來,當時是三個觀禮的人,還有一個當時十四歲的許承山。

那時,還有些稚氣的許承山從一座寧靜的山鎮跟着他們行走江湖還不到三個月,第一次見到兩個男的還可以成親,整個人都懵了的樣子,顧子耘想起來就覺得樂。

廚房裏,季酒和姚成勇正商量着這羊肉怎麽弄,是紅燒還是白切正說着呢,顧子耘手裏牽着子清,從外面進來走進來,看了看那塊羊肉,道:“這是山羊肉,還算嫩呢。姚大哥割出半斤來,我給酒哥做道藥膳湯。”

季酒知道藥膳是極難做的,往常只聽說那些高門大戶裏的人才講究這些,便忍不住道:“子耘,你還會做藥膳?”

顧子耘還真會,本來顧老爺子是不會的,他這手藥膳的本事還是他十七歲回到聶府之後,跟他那纏綿病榻的娘親學的。

他的娘親顧芷本是個游方的醫女,本也不會什麽藥膳這樣精細的東西。只是當初因緣巧合之下,被陪着先帝微服私訪的聶如澤從一個小縣城的醫霸手中救下,二人朝夕相對了幾日,互生情愫,二人便成了親。可惜的是,當初聶如澤沒有告訴他,他是京中的世家公子,早在家中時便已娶了門第相當的世家貴女做正妻。被做了“妾侍”的顧芷一腔柔腸盡皆錯付,從此變枯澀了心腸。顧子耘是在聶府外生下的,她狠了狠心,用了聶如澤的那一點點的虧心,沒把他帶進府中做庶子,讓他姓了顧,跟着自己外祖父長大。

她在聶府心如死灰地磨日子,長日無聊,既不會也不喜歡那些刺繡看戲,琴棋書畫的消磨日子的法子;聶府中自有良醫,也沒有人需要她醫治,便索性鑽研此道,十多年來頗有心得,自成一體。她病重的最後三年裏,一點一滴地都傳給了顧子耘,因而說起來,他做藥膳的本事還真不差。

姚成勇聽了,二話不說,手起刀落割了有一斤多出來,道:“既是要做,便麻煩小顧大夫多做些吧。”

顧子耘道:“那也好,眼下正入冬,吃這羊肉最滋補不過。”說着又笑道:“姚大哥也別叫我小顧大夫了,同酒哥一般稱呼我便是了,你們一家人怎地有兩家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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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酒手上整理的動作不由得一頓,他看了一眼姚成勇又看顧子耘,顧子耘臉上一派自然,并無任何驚奇厭惡之色,才偷偷長出了一口氣。

姚成勇手上動作很穩,坦蕩得很,道:“那可成!”

季酒對這人的厚臉皮也是無語了,只好岔開話題道:“那做藥膳可得要藥材啊,現下去買可來得及?”

顧子耘搖搖頭道:“不過些尋常的藥材罷了,我的行李裏有的。”說着低下頭道:“子清,去把哥哥的藍布包拿來。”

顧子清點着頭就去了,不一會兒拿來一個小包,顧子耘打開來,姚成勇和季酒只見這小包裏又有幾個油紙包的小包。顧子耘拿出來,揀了一些紅棗,取了兩根黨參,一小撮黃芪切片。又把藍布包上,道:“這都是些尋常的溫補藥材,我這一路上帶着子清,風餐露宿,子清又年幼體弱,沒有這些走到這裏還真不容易。”

姚成勇和季酒看着他手腳利落地處理羊肉和藥材,邊處理邊說步驟,顧子耘找出竈上的老姜,切了三片,說得很細,道:“這姜是好東西,不僅去腥膻,還能驅寒暖體,不過,到了晚上還是少吃,尤其是姚大哥這樣熱性頗重的人,不論白天晚上都少吃為好。”說話間,他将羊肉和一些藥材炖上砂鍋,回過身道:“這道羊肉湯,入冬之後,酒哥可以隔八天吃一次,冬令進補,對身體虛寒之人有好處。”

季酒看着顧子耘,還沒吃心中就已經覺得暖融融的。

一道羊肉湯已經在炖着了,季酒又就着現有的食材,做了一道紅燒肉,一盤青紅辣椒炝炒白菜,一盤韭菜炒蛋,應顧子清的小聲請求,将早上吃的醋泡蘿蔔切了小小一盤當作涼菜。末了,又将姚成勇買回來的鹵豆幹切好了,裝盤。

飯菜香裏,傳來了一陣爽朗的叫門聲,卻是趙北和季方來了。

季方是季酒的弟弟,不用當班的時候,也住在這裏,昨兒輪到他回營述職,便沒有回來。

幾個人互相見了,簡單招呼了兩句。因着昨日顧子耘的仗義,再加上這幾個人都是脾氣直爽的人,三兩句說話的功夫,言語中已不見外。

一桌六人圍着一張八仙桌吃飯,季酒燒的紅燒肉是一絕,所以雖然昨天已經吃過了,顧子耘還是沒忍住多夾了兩塊,顧子清吃飯原是有些挑食的,不過風餐露宿,幹糧就水的兩個多月下來,他這點嬌氣的小毛病也被治得差不多了,不過小孩兒腸胃弱,顧子耘只許他吃了兩塊,倒是藥膳湯盯着他喝完了一小碗。

顧子耘炖的羊肉藥膳湯格外地受歡迎,味道是一方面,更加吸引人的是它的功效,在座的除了顧家兄弟都是草根出身,藥膳這東西名字聽過就夠難能可貴的了,更稀奇地是有生之年還能吃上。

顧子耘笑着搖搖頭,解釋道:“藥膳并不是非得要名貴藥材搭配山珍海味才能稱之為藥膳的,很多尋常食材其實都有藥用,再加些相輔相成的藥材,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例如乳鴿湯,加上山藥、茯苓、蓮子、紅棗四味熬煮炖湯,不僅味道更加鮮美,而且有收斂瘡口,健脾開胃的作用。”

趙北聽了,道:“子耘這樣好的手藝,依我看,也不必開醫館了,莫若開個藥膳鋪子,肯定更引人光顧!”

季酒就着話頭道:“不管是開醫館也好,藥膳鋪子也好,總要有個屋檐能放張桌子,咱們該幫子耘合計個好的地方才是。”

顧子耘道:“開館算是做生意,難免人頭混雜,所以我想着是住地和鋪子分開,眼下我還是想先請幾位大哥幫我留心一下有什麽合适的民房要租或是要賣的。”

季酒插口道:“這個倒是不急,橫豎我們家裏不是還有一間房嘛,你安心住着就是。”

趙北卻腦中念頭一閃,道:“若是這麽說,還真有一處地方。”趙北咽下一口酥爛的羊肉,接着道:“就在離這兒不遠的登鵲巷。”

登鵲巷離這兒确實不遠,午飯後,幾個人商量着散步過去看看。姚成勇家住在羊尾巷,不過住在這兒的人,尤其是男人,都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巷子口種了一棵大楊樹,所以這裏又叫楊樹巷。

登鵲巷就在楊樹巷隔兩條路的地方,幾個大人帶着個小孩兒走了也就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此時正值午後,巷子裏挺安靜的。趙北走在前頭帶路,他記着許承山跟他說的是登鵲巷最後一間院子,結果走到巷子底,看到當門對戶的兩座院子,他也愣住了,他一拍腦袋,道:“光想着中午來吃飯,忘了問是這巷子底下哪一家了。”

顧子耘看了看這兩座院子,一樣是青磚的牆,黑漆的門,比起這條巷子裏其他人家也沒有什麽不同,只是圍牆看上去要略微高一點兒,門上的漆看着也比較新,像是每年都刷過似的。

他擡了擡頭,看見右邊的那座院子裏伸出了一截枝桠,伶仃的幾片小枯葉,最上端的枝杈上還挂着兩個鮮紅的果子,顧子耘眯了眼凝神看去,是兩個棗子。這座院子裏種了一棵棗樹,顧子耘心裏得出了一個結論,暗暗希望趙北說的能是這座院子。

顧子清拉一拉顧子耘的衣角,他還小,聽不太懂大人說話,只知道大概以後自己和哥哥是要住在這兒的,顧子耘低頭看看他,感覺到他神情裏的茫然與安靜,只是摸了摸他的頭,沒說什麽別的。

姚成勇與趙北是一貫交情深厚的,笑着罵了他一句:“糊塗蛋!”

雖然白跑一趟,不過季酒還挺高興的,他不希望顧子耘太早從自己家裏搬走,自己的身體倚賴他的調養是一點,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看着顧子耘帶着個比當年的季方還要小的弟弟,就有些像看到了多年前只身一人帶着季方來到燕幽城的自己,舉目無親朋可靠,只得兩人相依為命,而顧子耘也比當年的自己還要小一歲。這麽想着,他就總想幫襯着一點。

一行幾人正打算回去,便在這時,“吱呀”一聲,左邊院子的大門緩緩打開了,許承山正從門裏走出來,看到門口站着幾個人,一貫冷峻的臉上倒沒有什麽訝異的表情。

趙北迎了上去,道:“許千戶,”他指了指顧子耘道:“這是上次路上給小劉媳婦兒接生的顧大夫,他在城中落腳,正好也想租個房子,我便帶他來看看。”

許承山點點頭,竟沒多問什麽,目光落在顧子耘的臉上,眼角帶出一點溫和與隐晦的得逞般的愉悅,道:“如此正巧,你們便跟我來吧。”他說着竟不回身,而徑直朝巷子右邊的院子走過去,從袖中取出鑰匙打開院落的大門,微欠了欠身,對着顧子耘道:“顧大夫,請。”

被點名的顧子耘愣了一下,很快牽着顧子清擡腳走了進去。一進去,他就挪不動腳了。

這座院子太好了!

院子不大,可是規劃得很是齊整。正中一條青石板路通向正屋,院子的左邊有一棵棗樹,長得頗為高大,想來春夏時候,定是濃蔭如蓋。棗樹下走開兩步,有一個葡萄架搭成的棚子,到了夏熱時節,搬個竹榻或是搖椅在架子下面乘涼吃葡萄,真乃人生一大美事!院子的右邊靠牆搭了一個小棚子出來,瞅着像是個馬廄,不過目下裏面很幹淨。再往左一點,是一片四四方方的泥地,顯見得是塊可開墾的菜地,顧子耘盤算了一下,這塊地兒可以用來種些喜陽的草藥。

正屋前面有一小塊場地,鋪了齊齊整整的青磚,平坦得很,顧子耘已經在想可以在那兒做幾個曬草藥的架子了。

許承山跟在他們幾個人後面進來,帶上了院落的門,又走到前面來打算繼續帶路,看到顧子耘臉上毫不遮掩的向往又滿足的神情,心裏湧起了一絲驕傲,嘴角邊不由得牽起了一個小小的笑弧。

這是顧子耘自五年後重逢,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領着衆人朝裏走。正屋是一排三間房——一間堂屋,兩間廂房。東廂和西廂都盤了炕,朝南開着窗窗邊擺着一張木榻,東廂更大些,還給隔出了一小間書房的樣子。堂屋很是敞闊,兩道門簾和中間一堵牆将一個房間隔出了內室和外廳,正廳用來待客或是擺宴都是可以的,掀開門簾進去,內室東西各有一個竈頭,應該是用來連通東西廂的炕的,竈頭上很幹淨,可見平日裏應當不是在這裏生火做飯的。

許承山話不多,又引着衆人打開屋子後邊的一道側門,走過去卻是一間小小的廚房,有兩個竈臺,一條長臺,碗櫥櫃子都有。顧子耘覺得那張長臺正好可以做流理臺,心下滿意。許承山又打開廚房的一道側門,卻還有個小小的後院,因為有個小廚房,後院比起前院來要小一些,只有靠右一邊有一塊菜地,菜地邊上種了一棵楊柳樹。最妙的是正中央有一座水井,用水很是方便。

顧子耘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自己還剩下多少積蓄,有點兒沖動想咬咬牙把這房子買下來了。

一圈看完,許承山故意問道:“顧大夫,這宅子如何?”

顧子耘看着他,眨眨眼,脫口道:“雲巍,這宅子你賣不賣?”

許承山一陣怔忪,雲巍,是他的字,當年他十五歲生辰的時候,顧子耘親自給他取的。

“承山之重性,淩雲之巍志。雖然別人都得是成冠之年長輩才給取字,但是你今年你已守完三年父母之孝,也是個大人了,我就先給你取這個字吧。”那十七歲的少年看着他,眉眼之間都是溫潤。他在這份溫潤裏,卻泛起了悸動而熾熱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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