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這樣,顧子耘交付好了銀兩,商定了日子,就準備搬過來。

一行人慢慢從登鵲巷出來。許承山和顧子耘走在後面交接一些小事。

許承山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道:“這是宅子的鑰匙,有大門的,也有裏面各處房子的。若是不小心弄丢了,我這裏有還有備份的,你可以找我來要。”

顧子耘接過來,點頭應了,将鑰匙也收進懷裏,道:“過幾日我搬過來了,大人如果有空,可以來喝杯酒。”

顧子耘其實是随口客氣一聲,畢竟從第一次重逢到現在,許承山都對他有些冷淡意味,他也拿不準他是否想與他敘舊,故而看他一時沒接話,又道:“若是大人不方便,也不必為難,權當我沒說吧。”

許承山憋紅了幾分臉色,也好在他面色偏黑不大容易看出,只憋出一句:“我會來的!”

這別扭的神色倒讓顧子耘生出幾分熟悉來。

一行人快要走到巷子口時,顧子耘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許承山也不由地跟着走慢了。顧子耘躊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開口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這麽多年,你去哪兒啦?”

當年發生了那件他覺得很是尴尬的事之後,第二天一大早,許承山便不辭而別,他和外公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他。就在不久後,外公接到母親的書信,他回了京城聶家,自此更無交集。此番相遇,當時無父無母的倔強少年已經成為了軍中有實權的千戶大人,他原本還想問一句,這些年他過得如何,但想到他面上的長疤,便知道,這幾年的心酸實不足為外人道。

許承山聽他驀地問出這一句,內心湧起萬千思緒,關于那幾年——他很想告訴他,無論是在柳府受盡折磨,險些命喪黃泉,還是後來在邊境線上浴血厮殺,九死一生,在又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這些就真的都已經成了往事,輕飄如煙。但是最終他并沒有答話,只是唇角邊勾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兩人一前一後,略微錯開了一些,所以顧子耘并沒有看見他臉上那個笑容,只當他避而不答,不覺有些讪讪。

幾步路的功夫,巷子口已經到了,季酒姚成勇四人站在前面稍遠處等他們。許承山有事要辦,略一颔首便先走了。

因着顧子耘找到了合适的房子,且價格又實惠,幾個人便決定晚上慶祝一番,于是季酒又帶着顧子耘去了菜市。這時候天色已經有些微暗,菜市裏的攤子也不多了。

季酒引着顧子耘往一家相熟的鹵味鋪子走去,邊走邊道:“這個地方,你往後也要來的,我今兒先帶你走一遭。”季酒的打算是一方面帶着顧子耘認認路,另一方面,也是在菜市的人跟前打個眼,等同是告訴告訴他們,顧子耘不是孤苦無依的,他和姚成勇都是和他一道的,這也是怕他今後遇上什麽事兒吃了虧,畢竟城北地界上,你要說哪裏最是魚龍混雜,自然便是這販夫走卒密集的菜市一帶了。

顧子耘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心裏很感動,到了熟食鹵味鋪子,看着季酒挑了一塊醬牛肉,一斤鹵豆幹,正欲搶着付錢,卻被季酒一把将荷包塞了回去,道:“待你将房子弄好了,有得吃你的喬遷之酒,你放心好了!你和子清,滿打滿算只有一個半人,定是吃不過我和勇哥的。”

顧子耘一笑:“那一定還得将趙大哥和季方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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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子清這“半個人”這種時候總是特別會表現存在感的,指着那鋪子裏的五香蠶豆“啊啊啊”地叫,顧子耘有意不去理他,把這個還不會說“豆”的小豆丁急得跟什麽似的,抓着顧子耘的頭發直說:“壞!”——沒錯,這個字他已經能蹦出口了。

季酒最是疼愛顧子清,見他着急,連忙說“不急,不急,你哥不給你買啊,酒哥給買啊!”說着就要稱半斤,顧子耘趕忙攔了,道:“小孩子脾胃差,不能多吃的,酒哥你不用買。”

沒等季酒開口,姚成勇先道:“沒事兒,一會兒我和老趙喝兩杯,這豆子正好下酒!”他話音剛落,季酒就已經買好了,随手已經撚了一粒,掰了給顧子清喂到嘴裏,顧子清覺着這時候,季酒比哥哥還好,也不高興在他哥懷裏窩了,伸出了手要季酒抱,跟着顧子耘,模模糊糊喊了聲:“酒哥抱!”聽上去倒像是“酒酒抱!”饒是如此,也把季酒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從顧子耘懷裏接過了這香香軟軟的小娃娃,臉上的笑意直從眼角飛出來。

燕幽城一南一北,各有一座頗為巍峨森嚴的府邸,城北的府第原來是城中長官的辦事衙門,現下仍是作些戶籍調訟之類的事,而城南的那一座便是林将軍的府邸。

林飛寒一身雪白便服,坐在書房裏的一張太師椅上正埋頭批閱軍報,太師椅上鋪了厚實的一層黑熊皮,在明晃晃的巨燭的掩映之下,似有銀光流動。

燭火煌煌,将林飛寒淩厲冷豔的五官襯得愈加清冷矜貴。

忽然,門口傳來叩門的聲音,許承山在門口:“林大哥。”

林飛寒眼睛沒有離開軍報,只揚聲道:“進來吧。”他是宮廷內侍出身,但因為多年以來壓着嗓子說話的緣故,聲音并不是一般內侍尖尖細細的嗓音,反而帶出些柔和低沉的味道,叫人想起春日晴松下煮出的湯色明亮的茶水注進白瓷茶盞中的意境。

等到他走進書房,林飛寒放下了手中的筆,從一疊公文紙箋中取出一封什麽來,道:“雲巍,你來得正巧,先前你問我要的路引和令牌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打算什麽時候上路?”

許承山卻道:“多謝林大哥,但這兩樣東西不用了。”

林飛寒驚訝道:“怎麽?不找人了?”接着令他更驚訝的事發生了——許承山的眉眼微舒,竟是一個淡而真的笑容出現在了那千年寒冰似的臉上,他點點頭道:“嗯。我不用找了,他來了。”

林飛寒早年宮廷掙紮生涯,練出一副觀人入微的好眼力,自然看得出他平靜的面容底下欣喜之情的踴躍,也甚是為他高興,道:“如此甚好!我原先還替你擔憂,人海茫茫,不知要找到何時,如今你倆也算得上是緣分深厚了——見過面了?”

許承山點點頭。

林飛寒八卦之心陡生,追問道:“那可将你想說的話說給他聽了嗎?”

許承山卻搖了搖頭,若有所思。

林飛寒大感驚訝,道:“為何?”他自是知道這五年來,許承山雖在北境,卻也不曾停止過找人的動作,每年到燕幽城來的行商或是落戶的流民,他都去打聽過蹤跡。

許承山道:“我最想跟他說的話,五年前就對他說過了,這一次,我不想只是說了,我想把我想為他做的事先做好。”

林飛寒沒有料到他星夜前來,說的竟是這樣一件事,這樣一番話,怔愣過後,眼底便漫起了絲絲笑意,既是欣慰,又似是有無邊往事漫上心頭。

他想起了當初和這個男孩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他看着滿身傷痕目光卻森然有光的十六歲少年,問道:“想跟我上戰場?不怕會送命嗎?”

那絕境中的少年聲斷鐵石,铮铮道:“我當然怕!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我還有一個人要找!可我更怕就這樣莫名其妙,無聲無息地死在這深宅大院裏,最後就讓他在漫漫光陰中忘記了我,如果人終歸要死,我願意死在戰場上,留一個名字在英烈碑上,那麽他也許有一天會再讀到我的名字,會再想起我。’”

看着眼前再一次散發出那種少年意氣的他向來當作親生的弟弟一樣的人,林飛寒忍不住笑意加深,調侃道:“眼下我倒是好奇,讓我們戰場上鼎鼎大名,鷹愁澗一役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冷面修羅如此英雄氣短的到底是何許人也,我相信不久應該見到他吧。”

許承山心目中的林飛寒,是亦兄亦師一樣的一個人,聞聽此言,他出乎人意料地露出了一抹帶着少年氣的羞澀的意味,道:“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楊樹巷裏姚家,燈火亮着,歡聲熱鬧。

“眼瞅着就入冬了,別的先不說,棉花得先買夠了,買了棉花和布料,就得趕緊把冬衣和棉被做好。衣服呢,你叫裁縫做也行,但是被子就別了啊,拿來我給你做,保準做得不比那店裏的差。”吃過了晚飯,季酒趕在天黑前攆走了季方,讓他趁着有天光先回軍營去。顧子耘坐在燈下想着要添置的東西,季酒坐在旁邊建議道。

顧子耘點點頭,道:“還有些鍋碗瓢盆我想着也得要趕緊置辦起來。”那畢竟是吃飯的家夥。

季酒點頭:“不過這些東西你別在城裏的店裏買,我帶你去城外軍營邊上不遠有一個燒陶器瓷器的小窯子,直接去那裏,路程雖遠些,但是能便宜不少,還有啊,我看那房子上的窗戶紙都像是新糊的,這倒不用再買了。要我說,那座院子是真的不錯,你碰上機會再問問許千戶,這房子賣不賣?”

眼下二人,就着一盞豆油燈将要買的物事都細細地籌劃好了,直到顧子清在旁邊玩着都沒勁,直打哈欠了,才各自回去了休息。

顧子耘躺在炕上,摟着旁邊早已睡得香甜的顧子清,沒有一丁點兒睡意,将要重新開始一種新生活,又确認了許承山如今的生活很好,多少年來心中一直隐隐提着的心也總算是放下了。他帶着笑,慢慢慢慢地沉進了夢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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