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連着幾天都是好天氣,季酒帶着顧子耘利索地買好棉花,絮好棉芯,又幫着他漿洗、晾曬買來做被面和衣服的布料,不幾日就就做好了兩床厚厚的棉被,兩條厚厚地炕褥,這個冬天躺在炕上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冷的了。至于冬衣,也老早找了相熟的裁縫去做,再過幾天就能拿。顧子耘還特意買了兩塊羊皮子,托她再給自己和弟弟做兩身皮襖。
這一天,也照舊是個好天氣,姚家的飯桌上幾個人正在吃着早飯。
姚成勇問季酒:“今天,你和阿耘有什麽安排?”
顧子耘和季酒想了想這兩天幹的事,季酒一拍腦袋道:“這兩天盡想着炕上用的和身上穿的,倒忘了要買那些個鍋碗瓢盆了!”
姚成勇道:“那正好,一會兒我把那兩個竹筐子找出來,阿酒你再找兩個布袋子,你們不是要去軍營附近的那個燒陶瓷的窯嗎?咱們順道進山裏撿秋去。”
顧子耘是知道“撿秋”的,但還是頗為驚訝,眼下已經将近十月了,北境的十月已經蕭瑟得厲害,山裏還有什麽東西呢,不由得好奇:“這時節去撿秋?”
姚成勇道:“嗯,一般大雪封山之前,我們這兒會再去撿秋一次,而且今天帶你們去的這座山,就在軍營附近,因為山高樹深,可能有野獸出沒,所以平時也不給人上山,不過是幾個随軍的家眷會在附近轉悠,不過我們這次也不進到山裏面,就在山腳往上一點兒吧。”他又轉過頭對季酒說:“明兒我要跟着趙北幾個人去獵秋,阿酒你給我準備點兒幹蒸餃子帶上吧,到時候放在火上烤烤吃,我饞了。”
季酒笑着點頭,道:“那我下晌回來給你包,家裏豬肉牛肉都有,你要啥餡兒?”
姚成勇憨笑:“你包的啥餡兒都香!”
顧子耘和子清同步默默低頭喝粥,怕被這恩愛閃瞎。
吃過粥,包了幾塊糕餅和饅頭,三個大人背着一個小孩兒出門了。顧子清坐在一個大竹筐裏被姚成勇背着,顧子耘給他穿的厚實,倒也不必怕凍着。
林家軍就在燕幽城北城門外五裏處紮營,不算解甲歸田的,不算城中落戶的,足有十萬兵士常駐此地,因而,這片軍營并不全是随時可拔地而起的營帳,而是依着地勢山脈,整整齊齊地用磚石砌了蜿蜒數裏的幾排房舍供居住,林飛寒當初率兵擊退賊兵後,就在城中征用工匠,又派兵士跟着幫忙,建起了十座磚瓦窯,歷時半年建成了眼下這巍峨整齊的一座軍營。不僅有軍士的住房,還設計了一大三小四個演武場,就連一萬戰馬都建起了漂亮的馬舍。
楊樹巷就在城北,姚成勇、季酒和顧子耘這幾個人都是慣能走路的,腳步輕快,走了半個多時辰就到了。城門外到軍營的五裏路上就開設着這十座磚瓦窯,除此之外,還有兩座燒陶瓷的窯,雖說是陶瓷,但是因為北境土質的緣故,往往多是燒些陶器,燒成的瓷器不足一成,不過燕幽城附近的兩座山上有種特殊的礦土,當地的陶匠偶然一次燒出了難得一見的天空藍釉面霜花紋的瓷器,林飛寒靈機一動,把它送到京城獻給了今上,今上表示了十分的贊美,并分別從林将軍的名和字中各取了一個字,将之命名為飛霜瓷。雖然皇上很小氣地哪個大臣都沒舍得賞賜,但是這份珍重更讓京城貴胄們都紛紛向前來進獻的燕幽城的那位進獻官提出購買意向,随即,一股以擁有一件飛霜瓷為榮的風潮就這樣由宮裏到京裏再席卷到了各地的富貴之家,林飛寒靠着每年定量出售飛霜瓷獲的利,就替朝廷省下了三萬人的軍饷。
顧子耘一邊聽着姚成勇講述林将軍的足智多謀,卓有遠見,一邊心裏暗猜,年輕的皇帝恐怕并不十分樂見原本以為只送給自己的禮物變成了市面上流通的貴重之物,哪怕這是替他自己省下了一大撥的財政開支。不過普天下的百姓若是知道這些內情,恐怕都會感激林飛寒将軍,因為正是這筆錢,讓三年來連年水患下的南方災民多少還能有一條生路,總算沒有重複二十年前,那百姓易子而食,掘屍而烹的地獄般慘烈的景象,那場造成十萬餓殍的災難,作為先帝中年之後,耽于求仙問道而荒廢國政,昏庸無能的污點,永遠被記錄在史書上,稱之為“平嘉之災”。
三人雖然路過了陶瓷窯,但是并沒有停下來,盤算着撿秋完畢之後回來的時候再順便挑一些走。
那是一座大山,山勢連綿,高聳入雲,要到山腳下得穿過最邊上的一塊小演武場。姚成勇雖然已經解甲歸田,但他在軍中多年,不少交好的兄弟仍在軍中,又有趙北特意迎出來接他們,所以軍營的關卡雖有些嚴,但也還是順利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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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已經半上午了,演武場上,站着些剛下了早上操練的士兵,看見姚成勇背上籮筐裏的小娃娃都很新奇,雖然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但是都很稀罕這麽個看着玉雪做成的似的娃娃,免不了走過來逗弄兩句。
“大勇、阿酒,今兒天好得很,再過兩天,據說就要下雨,保不齊可能還得下雪,你們今兒可以多撿些,稍微往南邊多走一點,那塊兒雖然有點遠,但是去的人少,估摸着還能有不老少。”一個與趙北和姚成勇都相熟的老兵走過來同他們敘舊,又看着顧子耘和籮筐裏的顧子清,道:“這個小哥兒和這個娃娃是?”
姚成勇道:“這是打南邊來的小顧大夫和他弟弟,眼下就住在我們那兒,”又對着顧子耘介紹道:“這是我和老趙軍中的老兄弟了,林大哥。”
顧子耘便笑着給他見禮,顧子清說話雖有些慢,但是在哥哥的鼓勵下,也還是奶聲奶氣地對着這個看上去有些兇兇地叔叔喊了一聲:“林叔。”
林剛今年不到三十,看着卻确實有幾分老成,顧子耘哭笑不得地想糾正顧子清的稱呼,不過顧子清卻仿佛很是不解的樣子,在筐子裏站着伸出手來指着林剛臉上的絡腮胡,朝着哥哥眨眼睛,在他的印象裏,有胡子的就應該是叫“叔叔”的呀,就像在姚家,他就管季酒模模糊糊地叫“酒哥哥”,但是姚成勇他是一直只肯喊“叔叔”的。
林剛哈哈大笑,握住小孩兒嫩嫩的爪子,在自己下巴的胡子上輕輕一噴,道:“叫叔叔就叔叔,有啥幹系!叫叔叔,叔叔給你個見面禮。”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笑着往顧子清手裏遞。
這方面,顧子清被顧子耘教的很嚴,他雖有些饞,但還是先看向哥哥,顧子耘應允了,他才接過來,規規矩矩地道謝。
幾人又寒暄幾句,順帶着約好了,過了年,幾個老兄弟還在姚成勇家喝頓酒,一行三人加了個趙北才又往前走。趙北今兒還有事,只陪着他們又走了一段路便先行離開了。
山很大,但是山腳下的東西也不多了,三個人一邊稍稍往山裏面走一點點,一邊往南去。時不時地倒也撿了些菌子,又在幾個樹墩子上扒了好幾把肥厚的木耳。幾個人停下來的幹活的功夫,就把顧子清從筐子裏抱下來,孩子小,便只在一邊揪個草呀啥的玩兒。糖葫蘆他已經吃了兩顆了,哥哥不許他再多吃,說是會壞牙。
就這麽着走了又半個多時辰,他們走到了南邊的一片榛子林,南邊向陽,這便榛子林長得挺密,而且來這兒的人确實不多,樹上和地上,還有不少的榛子,間隔着還有一些板栗散落在地上,板栗樹上,還挂着挺多。板栗球刺人,若是從樹上掉下來砸到人臉上了,能砸出人一臉血來,要說還是姚成勇這個本地人有法子,他将外衣脫了,将頭臉裹住,到那幾顆板栗樹下一陣猛搖,這個季節,除了實在沒長好的,還生嫩着的,那熟了的板栗掉了一地。幾個人拿布袋子,裹着手,各自拾了大半個布袋子的榛子和板栗。
等到他們直起酸痛不已的腰時,已經時至午天,幾個人的肚子都有些咕咕叫了。找了個相對和緩的向陽坡地,糕點是米粉摻面摻芝麻做的,有些幹硬,這方面顧子耘的經驗就豐富許多了,他取出從家裏帶出來的那一罐水,就地生火,将水燒開,把那幾個糕餅放在滾水裏,不一會兒便成了香噴噴的米糊,就着烤得微熱的饅頭,幾個人吃得都很是滿足。
季酒贊道:“阿耘,還是你有法子,這糕餅這樣吃,比就着熱水吃舒坦多了,我倒是沒想到。”
顧子耘笑道:“我從前跟着外祖父四處行醫,也時常會進山采藥,他老人家牙口不好,年紀大了之後,腸胃也不比以前,幹糧吃着總是不太舒服,我以前曾經看過人家這樣把些粉做的糕餅泡在開水裏成糊,吃着比硬嚼要好克化。”
他沒說的是,其實這辦法不是他想出來的,是許承山告訴他的。他們一起四處行醫三年多,論年齡,許承山比他要小兩歲多,可論起心性來,其實比起他更沉穩,甚至絲毫不比他這個自幼四處漂泊的人适應能力差——關鍵是,這孩子除了最初養病的那三個多月有些孱弱外,後來是肉眼可見地開始拔高,雖然因為個子蹿得有些快,身條有些清瘦,但是居然有幾分天生的力氣,顧子耘幫他背了半個月的行李,後來就都是這孩子自己背了,甚至再過了六個月,他反過來幫着顧老爺子背起了藥箱,這之後兩年裏,外祖父的藥箱都是他背着的,他對他們的稱呼,也從最開始的:“顧爺爺、顧大哥”變成了:“爺爺、哥。”
顧子耘不由得沉入了回憶,不知怎地,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沒有月亮卻星光熠熠的夜晚,那個明明要比自己小兩歲多卻隐隐要高出自己的少年熾烈的看着自己的目光,他盯着他的眼睛,坦蕩而又有些難言的羞澀似的叫他:“哥—-”
“沒有、那個、嗯......粉粉好吃。”
軟糯的聲音讓顧子耘從回憶中抽離,他讓自己中止後面的回憶,笑着聽弟弟在耳邊輕聲地軟軟撒嬌,他說的是從前在聶府吃的藕粉,那雖算不上是頂金貴的點心,但是要做出來還是挺費功夫的,得先去除兩端,洗淨藕段,搗成藕泥,多次過濾,再沉澱、暴曬,最後才能制成一點。不過—他轉念一想,記得進燕幽城連帶着附近的幾個村子,地方這麽大,總不見得到了夏天一點蓮藕都找不着,若是能找着,就算是稍微麻煩一些也無妨,就當嘗個鮮也成。
三大一小四個人吃得飽了,又歇了一刻,便繼續這次的撿秋之旅。其他人早兩天便都已經來過了,是以今天,他們撿了這半天,整座山上好像都只有這幾個人,好在說說笑笑,倒也不無聊,他們又撿了好多個松塔,驚喜地發現,裏面竟還都有着飽滿的松子,又靠着松樹,拾了十來朵肥嘟嘟的松蘑。顧子耘一邊撿,一邊還普及些食補小竅門:“由秋轉冬,可以适當多吃些榛子、板栗等物,調理腎氣,中補血氣。”季酒又道:“這些菌子回去曬幹了之後,找只老母雞來在鍋裏炖爛,那味道是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
就這樣撿撿采采,不知不覺,已經過了末時,再不下山,天也該黑了。他們便開始往回走。這趟收獲不小,拿來的兩個布袋子裏都是滿當當的堅果,顧子耘背上的筐子裏墊了一把草,裏面也滿是松蘑、榛蘑、大腿蘑、木耳等菌子,幾個大秋梨,最讓人意外的收獲是在向陽的坡面上找到了一串品相還不錯的五味子采了下來,顧子耘還望見稍遠處一片背陰的比較陡的山坡長滿了紅豔飽滿的果實的枸杞叢,不過今天沒有帶合适的家夥什來裝,而起那山坡看着不遠,卻還要繞挺遠一段路,快要到林子裏面了,今天是采不到了。顧子耘有些遺憾,不過好在姚成勇明天還要過來獵秋,倒是可以再跟過來一趟,這麽一想,便也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