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許承山其實只是眯了眯眼,睡得并不是很熟,只過了一會兒,便醒了過來,他醒過來的時候,對上的是一雙含着怒火的眼睛。
不能怪顧子耘發火,任誰看見自己辛辛苦苦摘好的枸杞忽然之間散落了大半而且又被壓爛了不少,都會忍不住心裏窩火。
許承山一看這滿地的狼藉,自然明白他火從何而來,只好站起來,老老實實地給人一起摘枸杞賠罪,陪着這人上山采藥其實原也是他做慣了的,只不過他到底是多年未接觸,生疏了,動作比起顧子耘是要慢不少,而且還會不小心弄壞幾顆,顧子耘看的心疼,畢竟北境荒涼,枸杞并不常見,而這片枸杞品相上佳,顏色朱紅,果尖頂白,看了又看,終是忍不住道:“算了,你還是別動手了。”
許承山擡眸瞥了他一眼,沒說話,手上的動作卻也沒有停下,過了一會兒,便熟練了許多,摘下來的枸杞也再沒有壞掉的了。顧子耘眼見如此,倒也不好再開口了。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摘枸杞子,偶爾,許承山摘得多了,掀起的衣襟裏裝不下了,顧子耘便會正是時候地将他準備的細麻袋遞過來,兩人俱未多言語,倒有一股別樣的默契與溫馨緩緩浮動在空氣中。
還沒等到完全日上中天,枸杞便被摘得差不多了,顧子耘掂了掂手裏的袋子,足有七八斤,收獲甚豐,他今天本就只打算采了枸杞便回去的,但是眼下卻又有點不想就這麽走了——總覺得,好像應該再說些什麽?
許承山一手從顧子耘手裏十分自然地接過那一袋重重的枸杞子,一邊打了個呼哨,便聽到不遠處響起一聲馬嘶,便見好一匹皮毛油光水滑,肌骨健美壯實,神器俊勇不凡的大黑馬“嘚嘚嘚嘚”地從不知道哪裏一溜兒跑過來,跑到許承山身邊慢了腳步,卻也并不停下,一直到顧子耘跟前才收住,垂了頭,只把他那個大腦袋往顧子耘懷裏拱了拱,樣子不像是匹馬,倒有點像只大狗。
顧子耘伸手摸了摸那馬的脖子,在鬃毛附近果然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圓形疤口,驚喜道:“是小黑子呀?”
小黑子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馬的視力不好,觀察和記憶事物多依靠嗅覺,聞着熟悉的味道,聽到熟悉的名字,這匹已經七歲了的“大人”馬更興奮了,只拱得顧子耘要站立不穩了。它可憋着一股勁兒許久了,當時在城外的時候,要不是許承山不動神色卻又死死地拉住它的缰繩,它早沖過去了。
許承山看着那大頭還在往顧子耘懷裏嗅個不停,淡淡地“嗯”了一聲,順便拽過一邊的缰繩,再次不動神色地将馬頭拽離顧子耘的懷裏。
顧子耘站穩了,也沒在意別的,喜不自禁地順了一把那大馬的毛兒,又摸了摸它的大臉,感慨道:“小黑子都長這麽大了!”
許承山低聲嘀咕了一句:“我也長大了。”
顧子耘聽到了,不由想到了當年的明月夜,小松崗上,他對人似乎說了一句類似“你還小”之類的話,臉上微微一紅,便又岔開話題道:“小黑子現在是你的戰馬嗎?我之前好像聽人說你的戰馬叫做 ‘驚雷’。”
許承山點頭:“嗯,當年我帶它逃——”他收住聲,轉過話頭:“‘小黑子’做戰馬的名字不太合适。”
顧子耘聽到一個“逃”字,眉心微蹙,擰着眉頭看過去,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問一問這五年裏發生的事,卻被許承山打斷道:“走吧。”
顧子耘:“去哪兒?”
Advertisement
許承山今天笑的次數有點多,顧子耘看着他微露一點笑意的模樣,覺得那道猙獰的疤倒也沒有那麽刺眼了,氣氛一時祥和,此刻問那些不太好的往事并不合适,心底便有一個聲音勸說道:算了,一會兒分別的時候再問吧。
許承山右肩輕擡了一下,讓那把大鐵弓露出來:“我今天還沒開過工呢。”言下之意便是要去打獵了。
許承山随即翻身上馬,對着顧子耘伸出手,顧子耘沒有學過騎馬,當下也不多猶豫,擡手正要握住許承山的手,忽然看到他手腕上不經意露出來一條陳舊的傷痕,正覺得這傷口好像有點奇怪,還未來得及細參,手卻被人攥在了掌心,随即一股拉力将他拉上馬背,他順勢擡腿便坐在了許承山的身前,而那條傷疤也自然地掩回了袖中,他看不見了。
待他一坐穩,許承山也不用揚鞭,只從嘴裏輕輕地一嘯,驚雷就極通人性地在這山林之間行動起來。
林家軍中鼎鼎大名,僅次于大将軍林飛寒的坐騎“玉皎龍”的人稱馬中戰神的“驚雷骊”當年可有個可愛的名字——小黑子,也有過一段與許多最終名揚天下的大将一樣的可稱之為凄慘酸楚的童年。
小黑子的母親是一匹邊境上一戶普通人家養的母馬,但是這匹母馬的父親卻是西北游族的一匹好戰馬,而這匹母馬長大了之後呢,傳承了它們家的傳統,在發情的時候,又跑到了西北的游族地界上,游族人數稀少而能與大成大夏并立向抗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其骠勇絕倫、所向披靡的騎兵,而作為一支騎兵,最重要的就是訓練有素又實力卓群的戰馬,小黑子的母親機緣之下勾搭到的就是游族中的一匹退役的戰馬,且是戰馬中的馬王——由此可見,小黑子也可稱作是一匹馬中絕品了。
可惜的是,那戶人家是在邊境上做皮毛生意的,與之經常往來的有一戶荊楚之地販賣綢緞的姓柴的商戶。小黑子的母親本來也是騎馬也作,馱馬也作的,而且他們也不知道小黑子的父親來頭這麽大,因而也沒當回事,後來就把還是一匹小馬駒的小黑子賣給了這來此地貿易的柴家的商隊。
卻說這柴家中有一個小公子,大約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頑劣異常,家裏得了這匹通體黑亮,一絲兒雜毛也無的小馬駒兒之後,十分歡喜,仗着自己曾跟着府裏幾個常出門的夥計學過兩天騎馬,便鬧着要逐馬踏青,他人還未有馬高,瞞着父母偷跑出府,結果從馬上摔了下來,折斷了大腿骨,家裏大人又氣又急,傷心孩子遭難撒不了氣,見了這馬自然覺得不祥,心中厭惡,下人們看着主人臉色,便也常讓這還未長成的小馬馱重物拉重磨,又兼鞭笞無度,不消多少日子,本該是千裏良駒的小黑子,生生地便給折磨得骨瘦如柴。
也正是這個時候,顧老爺子帶着顧子耘和父母新喪,無家可歸的許承山游歷至此,恰巧這戶人家在城中頗有些財勢,因着這小公子受傷頗重,這腿恐怕會留下殘疾,城中大夫唯恐因此得罪了柴家,故而都稱公子傷重,自己學藝未精,不敢真正上手診治,三人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柴家的。
當時顧老爺子總是讓顧子耘多陪着許承山——“這孩子已經整整十七天不說話了,該悶壞了,你逗逗他,讓他肯開口說話,出一出郁氣,事成之後,我再教你金針十二式的最後三式。”老爺子壓箱底的本事已經不多了,都被顧子耘學了個七七八八。親外孫這股聰明勁兒,讓他是又高興又失落——實在是沒有被崇拜的感覺。
顧子耘也很苦惱,他自記事起,便跟着外公四處行醫,生老病死,不說是見慣了而心無波瀾,也總比同齡了多幾分通透,他自然也替這遭逢大難的少年難受,不然不會用自己貼身帶着的平安鎖裝斂了骨灰送人,希望安慰他,可是究竟是難人同此心,他自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人,做不到感同身受,就無從開解,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默默相陪,偶爾說一兩句自己想說的,有趣的、無聊的,也不在乎有沒有回應——便是這樣,倒也有別樣的自在。
但是那天有點特別。
往常顧老爺子看診,顧子耘都是跟着的,但是因為前兩天仔細地看診,祖孫倆長時間地讨論病情之後,想了七八種醫治手段,最終斟酌出的最穩妥的方案只有八成把握不會落下殘疾,這已是最後的結論了,而且那受傷的孩子,雖然傷重,但是精神特別旺盛,傷口慘痛,總是哭罵不休,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關鍵是這孩子言語惡毒得緊,嘴裏總是對着那匹害了他的馬,教他騎馬的夥計,買馬回來的鋪裏的管事咒罵個不停,饒是顧子耘性子算得上是有些清淡,也忍不了這份聒噪了。
老爺子到處行走江湖,說起來也算是個名氣響當當的杏林妙手了,他尚且無十足把握,柴家主人自是愈發憂心,聽着兒子哭罵的內容,怒火更熾,想到了那匹罪該萬死的馬,走出房門來,咬牙切齒地吩咐人下去,将馬宰了,将那夥計狠狠打一頓,那做主将馬買回來的管事是良民不是家仆,不好随意打罵,也派人發落了。
卻說顧子耘卻因為實在是暑熱難耐,硬是把許承山拖了出來納涼。他們現在住在柴家府上,柴府頗有些家資,府上院落也有三四個,眼下他們住的這個正靠近那小公子住的西苑,在府上的西北角上,院子不大,卻是好大一個葡萄架子立着,枝葉繁密,綠瑩瑩的小手掌似的葉子下是一串串飽滿如紫黑珍珠的葡萄,許承山跟着顧子耘出來,兩人坐在葡萄架子下,照例是不說話的,但是顧子耘說話的時候,其實他的表情是認真的。
顧子耘搖着手扇風,卻不太注意對面這沉默少年的神态,擡頭環顧這葡萄架子,不由道:“等以後,外公老了走不動路,不能在四處行醫,我們就買個小院子安置下來,到時候,我也要搭這麽一個葡萄架子,既能吃葡萄解渴,又能躺在葡萄架子下乘涼,這滿眼兒的綠,叫了看得心都靜了。葡萄多了,還可以釀酒。”他說着,笑着,又看着那少年道:“你喝過葡萄酒嗎?外公的藥箱裏還藏着一瓶我去年釀的葡萄酒,我釀酒的手藝是兩年前在西北跟着那裏的胡人學的,釀出來的酒可不尋常。”他想到顧老爺子的話,又道:“你要是叫我一聲 ‘哥’,我就去偷出來,在井裏鎮一天,那滋味——”他說得有些投入,道:“對!井也一定得在自己家的院子裏打一口,夏天湃瓜果,鎮酒或是酸梅湯都好!可是那時候老爺子的身體不好,不能吃涼的,那就我們倆吃,讓他幹看着......”
許承山看着眼前這個只比他大一歲多的男孩一邊說着一邊笑着,陽光從植物的葉子縫隙那裏篩落下來,碎碎地落在他的發間額上,那張白淨清俊的臉上好像會發出光來一般,他也不由得有些神往起來,那個有他的“之後的人生”,這是他從離開信安的家鄉後,第一次覺得将來可期,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好像是沉寂已久的心又“怦怦怦”地跳動起來,似乎有溫暖的水流如同沖破飄滿浮冰的河流沖進結冰了的心房。
他默默記下:葡萄架子、水井。
正在這時,忽聽得屋後傳來一聲長長的哀切的馬的嘶鳴,這聲嘶鳴似乎痛楚至極,兩人聽了俱是心中一凜,不待言語,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急奔過去。路上,顧子耘心念電轉,已經想到了大概是什麽事,不由得神情肅然。
許承山跑得比他還快,沖在他前頭,兩人前後腳跑到一處雜院前,看見的便是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黑馬被綁住四蹄,牢牢拴在馬廄的一根柱子上,口中不住悲鳴,拼命掙紮,在它修長的脖子上已經插進了一支箭矢,看見了跑進來的顧許二人,它似乎是心有所感,那雙黑琉璃般的大眼睛裏流出了希冀的光與淚,而離馬十來步遠的地方,一名獵戶短打裝扮的中年漢子,正手搭弓箭,正打算射出第二支箭。
許承山惶急不已,擰過頭對着顧子耘忽然叫了一聲“哥——”
顧子耘連反應這一點的時間都沒有,高聲道:“住手!”
獵戶旁邊站着柴府的二管家,他識得這兩個小孩,知道不過是個江湖郎中帶着的孩子罷了,語氣涼涼道:“小顧大夫,這是我們府上夫人的命令,這畜生傷了我家小少爺,留着也是個禍患,你們小孩子家家,眼睛幹淨,這等殺生場面還是別看了吧,趕緊回去吧。”說着扭頭就要讓那獵戶繼續,顧子耘忙道:“慢着!”
他定了定神,當初和外公商量出來的方案中,其實有一個辦法若是操作得當,是可以不讓小少爺落下殘疾的,但是風險有些大,萬一失手,可能情況會更糟糕,眼下也是無計可施了,倒不妨賭他一把,他咬咬牙,道:“你回去告訴你家夫人,我忽然想到了一個法子,能夠讓你家小少爺不會落下殘疾,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待到你家少爺好了,我不要別的酬金,這匹不祥的馬我要走了。”
有這好事,那管家忙不疊去回報了,而他們趕緊奔到那匹馬身邊,許承山有些神色緊張地看着顧子耘,顧子耘則皺着眉認認真真地看着馬脖子上的箭,馬雖然被拴住了,又被縛了四蹄,但是拼死掙紮之下,那箭失了準頭,未中要害,箭頭沒入,但是箭身還都在外面,有救!
後來,因為兵行險招醫治柴家少爺的緣故,他熬了一大罐的麻沸散,一小碗喂人,一大半喂馬,一邊醫人,一邊醫馬,足足過了三個月,三個人總算全須全尾而且還多了一匹小黑馬走出了柴府。
柴家還有些殷切,包了銀子,小顧大夫說了不要銀子,還是接了,因為這三個月間,正是荊楚最熱的一段時候,又受地形影響,有熱瘴之氣,顧老爺子着了一次熱寒,雖然痊愈了,但是年級有些大了,總歸露出了幾分疲老之态,雖不明顯,但是顧子耘卻有些憂心忡忡。他隐隐有些不安地覺得,他先前想過的,落地買院子的想法也許要早一點落實了。
夕陽西斜,顧老爺子坐在馬背上,一行三人緩緩地朝城外走去,三個月的時間,馬兒壯了許多,而顧老爺子因着一場病,本就不胖的人又清簡了幾分,小老頭坐着挺悠閑的,問:“這馬兒你們打算給娶個什麽名字呀,總不能一直馬兒、馬兒的叫吧。”
顧子耘看着走在前頭,背上背着顧老爺子的藥箱和包袱,一手牽着馬缰的少年,笑道:“它還小,又黑,就叫小黑子算了!”
老爺子有些嫌棄,又問許承山:“阿山,你說取什麽名字好?”
許承山開了口,仍是話不多的性子:“我聽哥的。”
顧子耘哈哈大笑——
“阿山,你為什麽這麽在意這匹馬呀?”
被問的少年沉默了一會兒,道:“以前,我家裏也養了一匹馬駒,就叫 ‘小黑子’,不過它屁股和額頭上都有白色的斑點,我總是牽着他去吃草,或是帶他去喝水,天冷的時候,還和我爹一起給他蓋了一間能擋風的馬廄。”
正在給傷馬換藥的人又問:“那後來馬去哪裏了?”
許承山道:“十歲那年,我娘生了重病,家裏拿不出買補藥的錢,賣了。”
顧子耘想了想,道:“那這次我們給人看病,又得回一匹馬,也是緣分了,這馬可不能弄丢了。”
這時節,山林裏的許多野物都要準備過冬了,正準備了一身的厚皮脂,許承山雖然懷裏多了個人,但絲毫不影響他眼疾手快,手起箭飛,不多時,便有了好幾只肥頭肥腦的野兔子用草繩串了挂在了馬背上。不多時,又獵了一頭獐子。眼見得獵物挺多,是要帶不下了。
山高林密,驚雷漸漸不能靈活而行,而且馬蹄聲聲,容易驚跑這老林子裏的野物,許承山策停了馬,擡頭看了一眼密林上空露出來的天色,已經有了些昏昏沉沉的意味,以他的經驗判斷,今年北境的第一場雪怕是要比之前推算得來的更早一些,便勒轉了缰繩,準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