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燕幽城的第一場鵝毛大雪,下在十月初七這一天。從晌午開始,紛紛揚揚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才停了,轉早起來,地上已經是皎皎一片厚雪。
楊樹巷姚成勇一家都起來了,圍坐在廚房裏吃早飯,只有顧子清還窩在床上睡着,他小孩兒貪冷多睡,從天氣開始轉冷,從前那愛賴床的習慣便又開始了。
姚成勇呼嚕着吃完幾張烀地熱乎的餅子和一大碗稀飯,便要出攤去了,今天他上午去市集,下午還得去城外的幾個莊子、村頭去定下豬來。
“進了臘月,家家戶戶都要準備起過年的豬肉來了,鄉下養豬的人家更是會殺年豬宴請鄉鄰,便是那養不起豬的,或是像咱們這般住在城中的,那也要多預備幾斤肉給家裏添個味兒的,或是燒肉或是做餃子餡兒,都免不了的。”
顧子耘兄弟二人初來燕幽城,第一次過年,不好在人家家裏過的,想來也要先預備好,便道:“那我得讓姚大哥給我預留好一些肉才行。”
季酒笑道:“不消你預先開口,這是一定的,只不過到時要哪些肉,你得先說好,好預先留下。”他又給顧子耘解釋:“到了臘月二十六到年初一,将軍府都會送兩頭豬到城中養濟院,給那些孤老們多添幾個肉菜的,又要買下十頭大肥豬,支一個鋪子,分送給城中貧病者,這肉便稱為義肉,還有軍營中的種種所用,所以咱們這燕幽城外的幾個村子裏都有養豬的,不過還是得早早去跟人家定下,不然到時候也很難收購到。”
顧子耘聽了,點點頭:“林将軍的确是仁義愛民的典範。”
季酒打開了話匣子,道:“可不是,這座養濟院就是林将軍到了燕幽城才建起來的。軍中的千戶大人、副将等在将軍的帶領下也都常常慷慨解囊,養濟院中的老人孩子這才能夠活下來——需知道,不只是燕幽城中的孤老,有時那些南下的人中,有那無父無母的幼兒或是無子無女的老人,都是安排進養濟院中照料的。就是那許千戶,你看着他面冷,但是心卻是極熱的,我還曾親見過他在養濟院裏修頂補牆的。有他們的榜樣,咱們城中雖不多大戶鄉紳,但是有餘力的,都會往那養濟院裏捐些錢財或是米糧的。”
顧子耘好奇:“那這城中的養濟院在哪裏?”
季酒說:“就在城南梅花巷子的一間大場院兒裏,”他看顧子耘若有所思的樣子,便又問了句:“怎麽了,阿耘。”
顧子耘回道:“以前,家外祖還在的時候,曾經傳過一條家訓,醫者要有濟世之心,不可見財忘義,每月至少要義診三名無錢求醫的病人,眼看還不到兩月就要年底了,這會兒,我還差着十來個呢。眼下天氣越來越冷,孩子和老人,身子骨差,最難經受,找一天,我去那養濟院裏辦一場義診不知是否可行。”
季酒感慨道:“林将軍固然是大好人,大善人,阿耘,你家外祖和你,也算得上是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你有所不知,燕幽城小,攏共只有三個大夫,平時矜貴的很,林将軍倒是讓軍醫來定時到養濟院問診,還特許城中貧苦百姓也去免費看病,但是軍醫們還是更擅長刀斧外傷,尋常也不過是能治些風寒之類的小病,于尋常百姓家助益不多。依我看來,你的本事,比這這城裏的大夫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若是你去辦一場義診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他想了想,又道:“只不過這事兒,需還得告知過軍中的人,林将軍或至少是許千戶——你跟許千戶挺熟的,不然就問問他吧,不然恐是不行的。”
顧子耘聽他這麽說,便知此事可行,而且,他當初選擇來到這燕幽城,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知道林飛寒在這裏,只是一直不知道用什麽理由去拜谒将軍府,若是要辦義診,倒也是個路子,不過眼下,還是得先忙好住處的事,道:“那這事兒,就等過兩天我搬好家就張羅起來吧,到時,我一人忙不過來,估計還得請幾個幫手。”
季酒道:“你要請什麽幫手,若不是那等抓藥煎熬的醫家事,我和勇哥、阿方,趙大哥和趙大嫂都可以來幫忙,你還未見過趙北大哥家的大嫂吧,人又和氣手腳又麻利。”
顧子耘知他熱心,并不推拒,爽快地應下了。算算時間,顧子清該起來了,顧子耘給他穿好衣服,帶他用過早飯,便多套了一件衣裳,和季酒一起掃雪了,院子不大,兩個人掃了不多時便掃開了,季酒進屋裏不知去幹什麽,顧子耘便打算出門掃一掃門前路上的雪,打開門卻見巷子口,連同前面的街市上,都有穿着軍服的士兵手裏拿着工具正清掃着呢,估摸着他們很早就開始了,眼下路上積雪大都已經幹淨,因着天氣實在太冷,有幾處結了冰,幾個人合力在那裏鏟着,看着挺吃力。
季酒從屋子裏出來,一手拎着一個大鐵壺,壺蓋上上面倒扣着幾個粗陶茶碗,一只手裏拎着一個小圓籃子,上面蓋着一條白色的厚手巾,顧子耘知道,這大概是今早他多烙的十來張大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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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酒道:“剛才你開門,我就想跟你說呢,外邊不用咱們掃,北境的雪,從十月一直下到來年二三月都是有的,眼下戰事又無,從去年起,林将軍就排兵掃雪,也當作是日常軍訓的一部分,勇哥說,林将軍曾經對三軍将士說過——”
“父母将自己的兒子,妻子将自己的丈夫,孩子将自己的父親送到軍中,不是為了哪一個人,是為了家國天下安定,是為了讓自己的親人們免受戰火之苦,那麽士兵就不光是我林飛寒的兵,也不是皇上一個人的兵,你們吃的軍饷都是大成百姓的血汗,那就是大成百姓的子弟,戰事起,你們是大成的銅牆鐵壁,戰事熄,你們也得為咱們的父老鄉親做實事!”
季酒一字不差地複述着,顯然對這位林将軍無比欽佩愛戴,顧子耘都能想象得出來,林飛寒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麽樣的一幅神情。顧子耘的印象很深刻,這位內侍出身的大成名将比他年長幾歲,雖然容貌豔麗,但是氣勢逼人。他本身是江南人士,平嘉十年,江南大災,他是江南禾州府知府林友行的幼子,當年那件名動天下的貪案與冤案發生後,林友行被誣下獄問斬,兄長進京告禦狀有去無回,他萬般無奈之下,為替父兄報仇,竟勇力絕倫,自污身份,入宮當了內侍,輾轉被調派到當時還未顯的六皇子身邊當了随監,後來六皇子能夠在風雲疊起的朝堂中實現逆轉,登基稱帝,這位林将軍功不可沒,而新帝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徹查當年的貪腐案,還了林家一個清白。
顧子耘無比感激,許承山後來遇到的人是林飛寒。回到聶家的三年,他見證了京城最暗潮洶湧,刀光劍影的一段日子,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救了身負重傷倒在聶家郊外莊子的後山上的林飛寒,雖然不不知道後來林飛寒是在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下救下了許承山,總之,命運的際遇雖然叫人看不透,卻似乎總在因果循環之間。
幾個掃雪的兵士已經掃到了門前,約莫是做得十分賣力,這大冷天的,他們脫了厚棉衣,頭上都冒出騰騰的熱氣。季酒給他們倒水,讓他們喝水,又拿出了幾張餅子,幾個兵士看着還是個半大少年,臉上都還帶着些許的稚氣,接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眼饞地盯着那幾張餅子,裏頭裹了剛腌不久的還帶着翠綠的鹹菜,看着就特別誘人,可幾個少年咽了幾口口水,卻沒伸手接餅,只憨厚笑道:“這位大哥,咱們有軍規規定,水可以喝,糧食卻是絕不能拿你們的。”
季酒看他們饞得不行卻不敢伸手接的樣子便了然了,笑道:“你們是許千戶旗下的吧?”
林家軍的軍規甚嚴,規定不可拿百姓一針一線,但是像這樣為百姓做事的時候,還是會諒情的,若是有遇到百姓特別熱情,主動要給些吃食而又不價值不太大的情況,大多數上官都是默許的,只有許承山帶的兵,因着許承山為人冷峻,帶兵極嚴,是以他轄下負責操練的新兵都不敢擅違軍紀。
正說着,顧子耘便看見他們嘴裏說着的人,竟就遠遠地騎在馬上出現在了視野裏,是在街市的另一邊,将身子俯得低低的,正同一個老人家在說些什麽,顧子耘目力極佳,看得清那老人似乎是硬要往他的手裏塞一包不知什麽東西,而許承山則有些無奈的樣子,他皺眉的樣子有些冷,尋常人見到他這副樣子,都會不自覺心生幾分怯意,但是那老人極為強悍,一點也不以為意,最後竟是許承山敗下陣來,接過了那包東西,那老人這才滿意地轉個身,回了身後自己家。許承山看着自己手裏的這包東西正有些為難,顧子耘看着他這樣子,不覺展顏一笑,就在這時,馬背上的人,仿佛是心有所感,直起之前彎下的腰背,忽地轉過頭來,遙遙地撞見一個笑容,不覺怔然了一會兒。
然後,顧子耘就看到這人,微微一夾馬腹,朝着他的方向“嘚嘚嘚嘚”地過來了。
街市不長,不一會兒,連人帶馬便都到了他面前,幾個新兵見到千戶大人,都有些局促的樣子,手裏還端着季酒倒給他們的水,慌裏慌張地要抱拳行禮。
許承山掃他們一眼,他認得出這是他手底下在訓的新兵,點了點頭,知道他們也忙活了一早上,此時早已是累得很了,也餓得很了,揚手向前一指道:“前頭有家吳記早點鋪子,饅頭面條具有,我已經預先在那裏押好銀子了,你們已經忙完了活兒便去那兒吃點東西再回去交班吧,趕在時辰前回營即可。”
幾個新兵蛋子正是饑火旺盛,聞聽此言,當即行了個禮,謝過季酒的茶水,幾個人匆匆往前跑去。
季酒見到許承山,行了個禮,因見着前幾天他和顧子耘是一起秋獵回來的,而且,一天後,人還特意令人送來了好大一條獐腿,他本就是玲珑心腸,早知二人定是舊時便相識的,而且應該關系匪淺,只不過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麽波折,兩人之前都是一副交情不深的樣子。此時見許承山站在這兒,想來兩人是有話要說的,便善解人意道:“我先進屋去把東西放一放。”
這一條巷子一時間便只剩這兩人,許承山看了一會兒顧子耘,顧子耘臉上的笑意還未收盡,那笑容令他一時覺得心中一陣發燙,他忽然從懷裏拿出那個油紙包來,遞給顧子耘——“給你。”
顧子耘正好奇呢,而且經過上次秋獵之後,兩人的關系已經都正有些微妙的升溫,他也不推拒,打開一看,便見這油紙包裏包着整整齊齊的五個挂霜柿餅!他詫異地擡頭看着他。
許承山便解釋道:“這老伯是開點心鋪子的,挂霜柿餅是他的拿手絕活。”頓一頓,又道:“堪稱燕幽城一絕。”
顧子耘笑着,低頭看了一眼那些紅郁郁的柿餅,道:“剛才酒哥要給那幾個少年吃些餅子,他們不敢,說是你帶兵很嚴,不許拿百姓一物。”
許承山知道他在調侃他,眼角泛出一些笑意:“老邱頭很固執,他一定要給的東西誰都得收下,不收下老頭能跟着你鬧一天。我原先在一匹馬失控的蹄下救過他的小孫子,因此他見到我總要給我些他自己做的點心。”
顧子耘回憶了一下那老人家的神情,确實看着就不是個“好相與的”,難得見這人有吃癟的時候,不由得又勾起了幾分笑意,道:“确實是個可愛的老人家。”語氣裏卻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黯然。
許承山知道他是想起了顧老爺子,那日他們分別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顧老爺子在他離開後半年便走了,心中亦不免生出傷感,但他向來情感內斂,頓了頓道:“你什麽時候搬家?”
顧子耘想了想,道:“酒哥找人算了日子,說是再過七天,十月十四那天是個好日子,宜搬遷。”
許承山道:“七天?”他語氣平平,神情也沒什麽變化,但是顧子耘從跟他遇見起,他就似乎天生有一種可以解讀他情緒的本領,就比如此刻,他就感覺到這人是有些不大開心。
他沖口道:“今天?”
許承山看着他,這次眼神中的訝異沒有一閃而過,然而訝異之後,卻也有一份明明白白的驚喜在那裏,顧子耘便又說了一句:“那就今天?”
許承山點點頭,道:“我去趕一輛車來。”
顧子耘微訝:“你幫我?”
許承山再次點頭:“今天,我沒有別的事。”
知道顧子耘今天就要搬,季酒是最不想接受的,他跟顧子耘雖然相處時日尚短,但是兩人極其相投,因而格外不舍,顧子耘道:“那處院落還沒有灑掃過,今天是趁着天好,先把那些東西帶過去,歸置整理一下,沒有連夜就要搬走的。”
許承山趕着馬車在門外,季酒幫着他一起将置備好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搬上馬車,顧子耘置辦的東西不多,主要是先緊着過冬要用的,一輛馬車綽綽有餘。
登鵲巷比起楊樹巷,要寬敞不少,楊樹巷裏馬車進去沒法轉身,登鵲巷卻是可以兩輛馬車并行的,到了院子門口,許承山直接趕着馬車進去。
顧子耘走進屋子裏,驚奇地發現屋裏四處都十分整潔,堪稱是一塵不染了,他驚訝地轉頭看向許承山,後者手裏正替他捧着兩條厚厚的冬被和炕褥,語氣是波瀾不驚的,但是神情卻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回到家之後我睡不着,就過來收拾了一下。”
“那天?”顧子耘好奇。
“就是前天。”許承山不再多說了,徑直朝着東屋走過去,要将手上的東西給他放好。
前天?顧子耘心念流轉,明白過來那就是秋獵那天了,心中忽地有些酸澀,腦海中不由得想象起了那天他一個人,輾轉難眠,起來,來到這所空無一人的房子裏,默默地打水灑掃的樣子。
他跟着走進東屋,看到許承山已經動作利落地将褥子平平整整地鋪在了那張靠牆的大炕上,正要展開床單,顧子耘走過去接過另一邊,跟他一起動手,這場景兩人都挺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