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許承山用淨布将兩個碗和盛粥的砂鍋都擦幹了才準備出門,走到前院的時候,看到顧子耘正将那些枸杞子鋪在幹淨的麻布上曬,擡頭看了一眼天空,淡藍透明的天空高遠,隐隐有幾片蟬翼般輕薄的白雲舒卷——今天會是個晴朗天氣。

他走下那兩階臺階,走到顧子耘邊上,他總覺得此刻美好得不真實,叫他如在夢中,唯有與這人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方可稍安心中隐約的那一絲不安。

顧子耘忙完手上的事,眼角餘光看到他,便轉過身,語氣自然地道:“今天如果不忙的話,便早些回來吧。”

他忽然轉身,兩人相對,距離又近,已叫他又有些心頭發熱,眼神在對方紅潤微腫的唇上凝住,又強行讓自己的目光往上移,對上他明湛湛的眼睛,點點頭,又問道:“有什麽事嗎?”

顧子耘微笑道:“沒什麽大事,就是問問你,東西要不要搬過來?”

許承山的心狂跳,在心裏默默叮囑自己一定要表現得穩重、再穩重一些,但是看在顧子耘眼裏,仍然有着藏不住的小狗吃到了肉骨頭似的小小雀躍。

這樣終于不再冷冰冰的許承山,終于又有了一些熟悉的少年氣的許承山,讓他看着甚是心暖,心軟,以至于,忽然升起一股沖動,他向前一步,幾乎是撞進許承山的懷裏,然後擡起下巴在他薄薄的下唇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只是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的的一個輕吻,落在許承山的心裏,卻像是一個最誠懇有力的保證。

顧子耘目光落在枸杞上,忽地想起一事來,道:“我聽說城中有個養濟院,有心想過段日子,家裏收拾停當些,趕在進臘月前去辦個義診,要走些什麽流程,你替我打聽一下?”

許承山沉吟道:“辦義診倒不需走什麽流程,這是好事。只不過義診既然辦了,最好還是要施藥。”

顧子耘自然知道這個道理,道:“這我也曉得,所以想着趁趕在臘月前,進山采些常見要用的草藥備着。”

許承山卻不贊同,道:“眼下進山有些危險,施藥的事,你不必擔心,往年将軍也會征發城中和軍中的大夫去養濟院或是城中的貧苦人家聚集之處辦義診,尋常的藥材都是有備的。”

顧子耘看着他沉穩的樣子,既覺得有些陌生,又覺得很是心安,回想起從前,這人似乎便是少年老成的,除了最開始讓他有些做哥哥的成就感,到後來,反倒是受他照顧的多,不禁有些感慨,又看時辰不早了,道:“好了,你抓緊時間出門吧。”

許承山點頭,道:“好。我會早點回來的。”

顧子耘又想起一件事,道:“我一會兒也要出門去酒哥那裏給他複診,估計他得抓着我吃過晚飯才回來,你若是回來的早的話,自己煮碗水面吃吧,面我會擀好了放在砧板上蓋起來的,菜櫥子裏還擱着一些熟肉,你看着當澆頭。”

雖然不是很願意自己一個人吃飯,但是這面條是人親手做的自然不一樣,于是便低頭應了,又叮囑道:“若是天黑了,就別急着回,等我去接你。”

顧子耘“嗯”一聲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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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山這才看了天色不早,出門去了。

許承山回了自己的荒涼小院,給馬兒喂好了幹草和豆子,飲足了水,出了登鵲巷,卻不是往軍營中去,而是去了将軍府。

今日的将軍府看上去沒有什麽不同,但是許承山卻敏感地覺察到,戒備森嚴了不少。除了林飛寒帶來的親兵,各個角落裏至少還隐蔽了十數人的高手待命,不過想到昨天見到的那個人,他也并不意外這等架勢,畢竟每年都要來這麽幾下。

他走到主院外面,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人,那人年約六十上下,臉紅膚白,身寬體胖,面上無須,皮膚有光,乃是今上身邊伺候的秉筆太監兼禦內總管。許承山跟在林飛寒身邊多年,知道些內情,很是識得這人,便很自覺地停下了腳步,退在一邊,微傾過身子,行了一個抱拳軍禮:“見過馬總管。”

馬春風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山兒呀,今日來找林将軍是何事呀?”

他是皇帝身邊親随伺候的,更是深藏不露的內家高手,看着慈眉善目,一團和氣,但是為人卻是極方正、極義烈的,故而人都背後稱他笑面金剛,還與林飛寒還有亦師亦長的情分在,許承山對他很敬重,故而被問話了,他便一本正經地回他:“末将是前來求見陛下的。”

馬春風倒是頗為驚訝,他原以為這人是有事來見林飛寒的,于是又是笑眯眯地道:“那你可得再等會兒,陪着咱家這個老頭兒聊聊可好?你們燕幽城裏這幾個月可有什麽新鮮事兒?”

主院裏的東廂房內,當地安放着螭紋獸首的青銅鼎爐,裏面還飄出幽幽沉沉的清檀香的氣味,房間底下埋着地龍,是以整個屋子裏都暖融融的,房間靠北安着一張華麗闊敞的紫檀雕花拔步床,層層疊疊的金紗帳子垂着、掩着,隐約只能看到裏邊躺着兩個人影。

林飛寒還歪頭睡着,整張右臉都埋進雲朵似的蓬松的枕頭裏去了,露出的一小截玉似的脖子上,斑斑青紫、緋紅的印子,似是暮春時節飄零的海棠花瓣。青鴉色緞子一般的頭發散在枕上、半掩着他鮮花着錦般豔麗無雙的容顏。年輕的大成皇帝已經醒了不知多久,撐着腦袋盯着身邊的人,眼中有濃稠無比的愛戀。

林飛寒多年軍旅縱橫,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早都養成了自律的習慣,昨夜實是被折騰得狠了,這才比平日晚了不少起床,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入目就是一張癡臉,見怪不怪地伸出手抵住那人的額頭,想将人的臉移遠些,便要起身,不提防被人捉住了手,五個手指尖兒挨個親過去,親完,又給塞回了被窩裏。

林飛寒皺眉:“我要起了。”

大成皇帝實是耐心,做低伏小道:“知道,我先叫人送水進來,外面有些涼,先安生躺着。”說着也沒等人回話,便施施然掀被子起床,卻是渾身上下,一無所着,林飛寒的目光忍不住看過去,便看見昨夜欺侮了他一夜的兇獸又有了擡頭之勢。盛淵随手扯過昨夜扔在地上的一件白色中衣,穿了,走到門口,略提高了聲音說了句:“備熱水。”

不多時便有熱水并一應漱口淨面的東西送到了,盛淵動作熟練地伺候人洗漱,一點兒看不出養尊處優的架子,林飛寒不喜在床上洗漱,便待其身,那人又殷勤備至,前來服侍穿衣,順便好那裏摸摸、這裏蹭蹭占點兒便宜。

林飛寒不勝其擾,待穿好裏衣,便一把揮開龍爪,自己将衣服穿好了,道:“像是聽見雲巍的聲音。”

盛淵笑道:“你安心吧,他今天定是來找我的。”

林飛寒詫異地看他,道:“怎麽?”

盛淵仍是笑:“師徒一場,徒兒豈不是應該清早來拜見師父嗎?”

林飛寒卻不信:“雲巍身手不輸你,又是沙場上刀頭舔血練就的,你能教他什麽?”

盛淵也不在意被噎,只悠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我教他的乃是我多年心血所成,若非看你面子,我這《追愛兵法》還不舍得傳給他呢。”

林飛寒正喝着晨起的第一杯清水,聞聽此言,猝不及防一口水噴了出來,道:“什麽東西?”

盛淵堂堂天子被噴了一臉倒也不嫌棄,還有些感喟道:“你別說,我看他那癡心的樣子,還有些動容,有我當年的風采。今天他來見我,不知是不是碰上什麽疑難要請教,也罷,左右空着,我就去指點一番吧。”

林飛寒丢過一方銷金汗巾過去讓他自己擦幹,道:“你別亂出馊主意!”

盛淵接過汗巾,聞到一股好聞的冷梅香氣,認出是自己之前送來的那香料的味道,心中暗喜,但聽了這話卻不認同道:“怎麽會是馊主意呢?咱們現放着的神仙眷侶來現身說法,還不足以服人嗎?”

林飛寒看他慷慨激昂,興致勃勃也懶得在跟他貧,丢了一個白眼過去,但嘴角卻分明是一抹壓不下去的笑意。

許承山約莫着等了小半個時辰,裏邊才傳話說是請人進去。

許承山進的是西廂,那裏布置成了一個書房,進去的時候,林飛寒還是一身白衣便服,脖子裏圍着一個紅色的火狐皮圍脖,歪在東邊的榻上,捧着一卷書看得入神,盛淵則坐在書桌後面正臨着一幅字帖。

盛淵笑着受了禮道:“怎麽樣,可是有進展?”他眼睛毒得很,許承山冰窟窿似的臉上也能叫他看出那份雀躍欣喜來,了然道:“我就與你說了吧,追人這件事,切不可要臉皮,講面子,你喜歡他定要說,你為他做的事,也不要瞞着,若是他暫不接受,也不必氣餒,繼續說,繼續做,他的心便是生鐵鑄的門,你也要給他撞出一條縫兒來,便是把自己擠成個紙片兒,也得擠進去。”

他這番話,又市井又無賴,林飛寒聽得直想扶額,忍不住打斷他道:“陛下,您注意一點!”

許承山卻頗有些以為然。

盛淵被起了好為人師的瘾,更與人一發不可收拾地傳授起經驗來,他雖不指名道姓,但越說林飛寒越是聽不下去了,索性丢了書卷,出門說去園子裏透透氣去了。

一時間,書房裏便只能聽到盛淵那意猶未盡的聲音。

顧子耘曬好枸杞,看着時辰不早了,便又走進房間,果然看到顧子清已經醒了,正坐在炕上揉眼睛,便先将熏籠上擱着的水試了一下溫度,水溫正好,就去給他穿衣服,讓他自己漱口洗臉。最後再牽着手回到了廚房裏,給他把粥舀出來,讓他自己喝着,自己則動手擀面。

面粉加水,加鴨蛋,再揉,再攤,如此反複,不是個省力的活兒,但好在顧子耘臂力上佳,顧子清慢吞吞地吃完了粥,看他哥還在那兒拿刀切面條,便乖乖地問他:“哥哥,中午,吃面呀?”

顧子耘笑:“中午不在家吃,一會兒咱們去攤子上找酒哥,給他幫忙好不好?”

顧子清乖乖點頭,“酒哥包的餃子,好吃!哥哥包的,醜醜!”

顧子耘哭笑不得,手上沾着面粉去捏他臉:“小壞蛋!”顧子清“咯咯”笑着扭着身子躲。

不多時,顧子耘忙完了手上的事兒,又給顧子清洗過臉,便鎖了門往街上季酒的馄饨攤子上去。這會兒正是剛歇了早市的販夫走卒吃點心的時間。他們錢財不多,多是要些雜面炊餅或是素餡兒的角子,稍有些銀囊寬裕的,便在他攤子上,叫上一碗熱乎乎的大蔥豬肉的餃子或是馄饨,生意不好不壞。

顧子耘在攤子上給他幫了會兒忙,過不得多時,攤子上的東西賣完了,便又給他打下手收了攤子,往家去。姚成勇聽了顧子耘的意見,不叫他多累,只給他早上起來支會兒攤子,他也跟姚成勇說過自己沒這麽金貴,這個平時還挺随和的漢子卻較起了真,只問他:“咱們是要一世在一塊兒呢還是一時做伴兒?”他只好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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