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四
1935年是兵荒馬亂的。
百三來到了江西龍虎山,報上了張之維的大名,張之維只聽人說一個姓白的姑娘要見他,匆忙趕到前門,“百道友,川蜀一別,兩年未見——你哪位?”
百三是一個蒼白的女人,眼下烏青,消瘦,冷漠。
“在下百三,來迎……”百三咬下唇,很快又平靜下來,“來迎大師姐的骸骨。”
一個小壇子,灰的,蓋着紅綢布,留名是馮笑。
“師姐,”百三撫摸那個小壇子,眼睛漸漸鋒銳,“師姐,莫怕。”
“她是你們大師姐?”
“是。”
張天師嘆息:“怪不得說要把屍身寄存在這裏……你師娘如何了?”
“師娘錯道,天人五衰,現今坐忘的掌門是二師姐,亂世紛紛,賊人當道……”百三看看那些牌子,目光閃爍,“亂世!”
張天師欲言又止。
張天師說:“那而今,你們師娘,可有名姓?”
“師娘何所,我為楚然,四師妹常有恨,二師姐已承坐忘。”
張天師張了張嘴。
下雪了。
“師姐說想葬在大草原,現在是冬天,等來年開春,漫山遍野的青草小花兒,”女人仰着頭,眼中閃爍,“錫林郭勒是個好地方,可惜了,就是沒熱鬧看。”
百三,楚然上了馬。
張之維看張靜清。
張靜清看這個徒弟,知道他想問什麽,龍虎山上的弟子也下山了很多,空蕩蕩的。
“我和坐忘,不是,我和何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同治年間的河南,那個時候,她的名字是百一。”
張之維睜大眼睛。
“要說起這些事情,就遠了,坐忘是天師府的分支,很多年前,一位女道子,道號坐忘,因不滿天師的傳承而散攻離去,那女道子卻也是個有本事的,教出的弟子有一位也真的得了道,羽化升天,坐忘的名聲大噪。那之後卻因為傳承和收徒的規矩逐漸沒落。”
張之維問是什麽規矩。
“坐忘只收女子,或者陰陽之體,純陽之身于坐忘而言太濁,太重,這是其一,其二便是,坐忘收徒,要求徒弟舍棄父親兄弟,若是有母親姊妹尚可相認,獨獨父親兄弟千萬舍棄,半點不可沾染,哪怕是修道練武之人之間的師兄師弟也不可喊,哪怕後來還俗,若是男孩兒也無妨,女孩兒萬不可随父姓。”
張之維收緊手指。
張之維深呼吸。
“那女道子不滿,可是因為,天師之位,傳男不傳女?”
“是。”
“其三,便是坐忘的傳承,坐忘一脈,教授徒弟的本領各有不同,掌門代代繼承坐忘的名號,弟子姓百,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才有四五六七八,掌門死或者退位,弟子選出掌門,各取名姓,掌門方可收徒,坐忘只有兩代,師徒兩代。”
師徒兩個沉默了。
張靜清繼續回憶。
“那個時候,百一去洛陽,是為了殺人,開封城上老城牆,游歷的我、左若童和百一因為誤會大打出手,她用劍,英姿飒爽……”
左若童摸了摸胸口,不是很确認,自己剛出來游歷就被偷了。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開封城的大街,人還挺多的,三教九流都有,左若童只能大喊一聲有賊啊,跑得最快的那個就是,人跑進小巷子裏,左若童追上去,錢袋子卻不在,旁邊的巷子裏有別的聲音。
“真不在我身上。”小孩兒說,笑得很招人生氣。
巷子裏傳來一聲慘叫。
左若童擡腿跑過去,還沒到地方就聽見打鬥的聲音,一個女聲說“抓住那小孩兒!”
左若童抓住從身邊溜過去的一個男孩兒。
“這位道友!”年輕男人發出怒喝,“何故欺辱孩童?”
“你這臭牛鼻子!這小孩兒偷人錢財!”是一個高昂的少女的聲音。
一位道袍上打着補丁,身材高大魁梧,背着包裹的道爺,左若童急忙開口:“這位道長,這小孩兒确實偷了我的錢袋子,這位姑娘只是幫我。”
那少女着紅褂,藍色棉布的褲子,長發一束,身後背着一把劍,劍柄雕刻雲紋,劍身光亮,是一把好劍。雖然這年頭武器管的嚴,但他們有本事的藏一把劍也不是什麽難事。
“三一門,左若童。”
那道長頓時收了架勢,道歉說自己莽撞。
“龍虎山,張靜清。”
少女收劍,拱手:“散修,百一,見過二位道友。”
左若童拿回自己的錢袋想把人放走,少女卻摁住小孩兒,說交出來。
“百道友?”
“左道友怕是涉世未深,這樣的小賊敢做這樣的事情,必然是手熟的很,賊不走空,錢袋子裏怕早是換成了石頭子,左道友還是好好檢查身上有沒有少別的東西比較好。”
左若童摸摸身上,很是受打擊。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百一哈哈笑,雙眸明亮,貝齒紅唇。
“也不怪他們行竊,現在的年頭不好,稅重,收成又不好。”百一嘆氣,“亂世而矣。”
左若童說相逢即是緣,我請兩位吃飯,二位想吃什麽。
百一說羊湯面,張靜清說燒餅夾肉。
沒喝酒,酒足飯飽三個人問彼此來開封做什麽,張靜清自己在入世修煉自己,左若童嘆息一聲:“三一門有一位弟子為全性所害,我與師兄奉師父之命前來尋仇,師兄與我在虞城失散,而今不知在何處。”
百一說自己來殺人。
“全性妖人?”
“是我師妹,師妹與我有約,修道之人易行差踏錯,她若是踏錯便要我取她首級,而今,我來履約。”
“已有下落?”
“未曾,”百一嘆息,“只是打聽到似乎與全性有關。”
左若童邀請百一一起行動,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多些照應,百一自然應允,張靜清也說要留下,無論是看顧這兩個年紀小一些的還是自己的道義,他都做出了這種決定。
百一先說自己師門規矩奇怪,禁止稱兄道弟,二位可直呼名姓,也可喊聲道友。
生生止住了左若童的一聲師姐,左若童讪笑:“喚我大名也可。”
張靜清說我沒有什麽規矩,我都行。
打尖住店,百一要了一間雙人間,張靜清和左若童,一個大男人和剛懂事的少年人表情變得很好看,百一把包袱放他們屋子裏,解釋說自己修行,要在房頂打坐入定,就找個地方放包裹就好,不睡的。
張靜清舒了口氣。
百一翻窗上樓,雙腿一盤,劍放在懷中,雙目閉上,打坐吐納。
呼吸綿長而淺淡。
張靜清原先是躺着的。
左若童早上起來一看,張靜清也是在打坐入定。
“……”涉世未深的少年對苦練修行有了新的了解。
百一敲門:“張道友,左道友,起了嗎?我買了早點。”
張靜清說醒了,麻煩百道友了,我與左師弟這就下去。
小籠包子就胡辣湯,油馍頭水煎包,百一吸溜着湯,辣得臉都紅了,也還是吃完了,左若童吃不得辣,百一舔着舌頭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和張靜清一人一半分了。
吃完就要讨論怎麽找人了,百一說怎麽還得是從全性入手,中原一帶還是得找幫手。
“少林寺?”張靜清和左若童想到一起了。
百一看他們兩個。
“二位道友……是剛出山不久吧?”
百一一言難盡。
“然也。”
“……”百一沉默好一會兒,說我出身小門,比不得兩位,手段也不算光明磊落,二位若是信得過,可否聽我號令。
張靜清問她想幹嘛。
百一抹嘴,說先跟我來。
“我說句不好聽的,張道友,龍虎山和三一門都是名門,名門總是看不見陰溝裏的老鼠的,小門小派的總是被大門派瞧不起的,若是連門派都喊不出,更是擡不起頭。因此,魚龍混雜的全性才有很多人聚集,全性被稱為邪魔外道,但其中不全是惡徒。”
“百道友要為全性開脫?”
左若童就要暴起。
“正邪自古不兩立!”
“……”
張靜清急忙攔住要動手的暴脾氣,“小孩兒不懂事,左師弟,既然是來尋人,尋着便好,百道友自有她的想法。你我三人雖才相識一日,但我張靜清是分得清的,百道友是個正道人,是信得過的。”
百一欲言又止。
她是真的想說你們倆怎麽還沒被賣掉。
大街上有一家人在做喪事,哭喪的聲音很是凄涼。
百一帶着他們倆跟在後面。
張靜清認出來了。
“擔幡買水的馬擔?”
百一點頭。
“我聽聞師妹走火入魔一事與全性有關,線索梳理下,一位嵩山逆徒,但是人家自己清理門戶,我沒問出消息,一位倡優,趕不上,去了上海了,還有就是這個擔幡買水,他應當了解這一片全性的事情。”
左若童問怎麽動手。
一左一右趕緊架住他。
“你腦子裏除了動手沒別的了?!”百一低聲怒喝,“人家辦喪事呢!等人家結束了再說!”
左若童被她吼得不敢發作。
“那我們就這麽跟着啊?”
“張道友,該你了。”
左若童和她等着,喪席上那哭墳的馬擔聽見龍虎山的名號果然臉色大變,就要起身離開,被百一拿着麻袋套住頭打昏了帶走了。
張靜清那邊給了幾張符,讨了幾個饅頭夾肉就離開了,三個人一人一個饅頭,在破廟圍着昏迷的馬擔。
“還挺端正的。”百一說。
張靜清說:“皮囊而矣。”
跟了一整天的左若童吃着饅頭,問怎麽把人叫醒,百一點了一團火,用木棍夾着把馬擔的白幡放一邊,提了一桶水。
左若童問幹什麽。
百一說要幹點不入流的事情,你要不回避一下,對,把臉遮一下,我記得路上買了袍子,把身形也遮一下。
左若童:“……張師兄,我們——”
他張師兄遮住臉,搓手,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馬擔醒了,張口就是嚎:“俺嘞個娘啊,恁是誰啊!俺咋恁倒黴啊!娘啊!俺幹啥了恁幾個把俺打一頓!恁講不講道義啊?”
哭得挺吵的。
百一把鞋一摔:“你個鼈孫再嚷嚷我叫大個逮恁嘞腿打兩節!”
張靜清展示了自己健碩的肌肉。
馬擔頓時安靜了:“姑奶奶恁是想幹啥啊?俺也沒得罪過你吧?”
百一拿出一張畫像:“這小妮,瞅見過某?”
馬擔的臉色一變。
百一掐他的臉。
“這是俺家嘞閨女兒,俺也查了,你個鼈孫指定着點啥,恁要是說實話,俺就放恁走,不老實,俺就把臉劃咯!讓恁再也做不成生意!”
“別別別,姑奶奶,祖奶奶,俺是真不着啊,這小妮俺不着啊!”
百一掐着他的臉轉到一邊,火上有鍋,鍋裏有水,水是開的,開水上是兩根樹杈夾着的白幡。
“再不老實!俺把恁嘞幡煮咯!上面裹好幾層屍油你看得多久才化開!”
“俺嘞娘啊!”
左若童一聽見是屍油,手一抖,直接扔進去了。
馬擔哭得老凄厲。
“娘啊!爹啊!舅舅啊!”
張靜清:“……”
百一:“……”
不是!你真扔啊!
左若童趕緊夾出來。
馬擔也卡了一下。
“不是,姑奶奶,咱就是走個過場吧?”
百一說:“你要是配合,咱連過場都不用走,俺家妮兒叫拐走咯,俺找回來咋個不中?”
“中,中,姑奶奶,俺啥都說。”
百一換回官話。
“講吧。”
“恁再讓俺看看那小妮兒。”
百一拿出畫像。
“這小妮俺某見過,但是俺見過她嘞像,老叫花子跟俺講找着一個小神仙,有個小神仙,是代掌門找着嘞,說是真神仙,叫俺們都去拜拜,俺本來打算幹完這活就去湊個熱鬧,這不是正好叫姑奶奶逮住了。”
百一抓住重點:“你說,現全性代掌門賀來,讓你們去拜真神仙?”
“是嘞,俺可某說瞎話,不信恁去問問老叫花子,老叫花子手裏頭還有這小妮的像。”
百一氣得跺腳:“賀來!我非宰了你不可!”
張靜清清嗓子。
“老叫花子在哪裏?”
“就在老土地廟那一塊兒,俺帶恁去。要俺說,俺也看不起拐小孩兒的,姑奶奶,那真是恁家小孩兒啊?”
“我妹妹!”百一氣得大吼,拽起來往外推,“是我妹妹!賀來!我非把你剝皮拆骨了不可!趕緊帶路!敢耍花樣,我把你的幡撅斷!”
百一跟馬擔走前面,左若童欲言又止,張靜清捏着那根幡,壓低聲音:“莫急,若是來了許多人,你要找的韓三朗也一定在。”
“嗯。”
土地廟門口呆了一大堆乞丐,馬擔喊老叫花子老叫花子,一群乞丐裏出來一個髒兮兮的老頭,頭發稀疏,牙齒也沒幾顆了,罵罵咧咧你小子哭墳呢!老子還沒死呢!
百一拿出一小塊兒碎銀子。
老乞丐立刻變了臉色。
“貴人!貴人!謝謝貴人!”
百一臉色陰沉得跟鍋底一樣,拿出百二的畫像:“見過沒有?”
老叫花子看看被綁嚴實的馬擔,馬擔說:“賀來那個鼈孫把人家家閨女拐走了,這姑奶奶是來找妹子嘞!”
老叫花子看看百一,看看後面的張靜清和左若童,雖然都穿着袍子,但是大家都是練家子,一個呼吸立刻統一了戰線:“賀來那個癟犢子!咋能幹這傷天害理嘞事兒!貴人!恁家,不是,這位小姐俺見過,賀來帶着她打俺這兒過。”
“她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傷——這個這個——”
百一從懷裏拿出一個镯子。
“我師妹怎麽樣了?你快說!”
老叫花子收懷裏,嘿嘿笑:“皮外傷是沒有,那小姐長得端正,俺就某見過恁好看的閨女,皮膚跟羊油似的,晚上不點燈都反着月亮,跟天上的仙女一樣,光着倆腳,賀來可稀罕那閨女了,抱在懷裏不撒手——”
百一的拳頭咔咔響。
老叫花子趕緊住嘴。
“外傷是某看見,但是腦子可能是壞了,讓幹啥幹啥,一句話也不說,不是睡覺就是睡覺,賀來說那閨女是神仙,貴人啊,恁是誰家嘞徒弟?老頭兒看那閨女,真要羽化升仙嘞!”
“升你大爺的仙!”百一怒吼,“賀來!賀來那王八蛋往哪兒去了!”
“洛陽,往洛陽去咯!他還讓俺們也去洛陽拜神仙嘞!貴人,那真不是神仙?”
“那是我妹妹!”
百一轉頭去買馬,左若童不會騎馬,百一把他往自己身後一扔,揚鞭而去。
在城門口,被攔下了,馬擔問自己能不能蹭個馬。
百一表情森冷。
“俺就是去湊個熱鬧。”馬擔說。
張靜清說不要跟他糾纏,浪費精力,左若童身子輕,和張靜清騎一匹馬,馬擔和百一一匹馬,車馬再快,走官道從漯河過平頂山去到洛陽也要七八天。
百一是睡不着的,晚上打坐也不安心,看着月亮發呆,張靜清讓她先放下心。
馬擔湊過去,“恁是咋着找上俺嘞啊?”
“……”百一吐出一口氣,“我到河南一帶,并不是一開始就得到了這個消息,也沒遇到幾個全性,剛打聽到的是酒肉和尚玉靜,酒肉和尚玉靜被嵩山處置了,我問了嵩山,他們說倡優香紅梅,還有你,我來找你,着實沒想到會有賀來的手筆……”
她頓住。
百一皺眉。
“你和我師妹,未曾見過,我為何會打聽到你?”
馬擔說俺也不知道啊。
“恁那個妹妹,是哪兒人啊?”
百一看着馬擔,好一陣,說:“我師妹,後頸子上有一大塊胎記,跟燙傷一樣,是師娘買回去的丫頭,她是哪裏人我們都不清楚,我們也不在乎,我就知道,她是我師妹,三個月前,她寫信說她失道了,讓我去幫她一把,我去找了,她不見了,有人把她帶走了,不是師門的人,我就來找了。”
“那恁姐妹感情還挺好。”
馬擔笑得挺開心的。
百一死死盯着他。
左若童不明所以。
張靜清小聲提醒他:“馬擔和道友的師妹,有幾分相像。”
百一沒注意到,他注意到了,這才是他提議帶着馬擔的原因。
左若童張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