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下了好幾天的雨,除夕當天總算是停了,薄薄的陽光穿過空氣裏的雨汽,懶懶地照在蘇鏡身上。
蘇母在廚房裏忙活晚上要吃的團圓飯,蘇鏡想要幫忙,結果被趕出來了。農村裏就這點好,家家住的都是別墅,門前有個寬闊的院子,沒事的時候,躺在院子裏也算是一種享受。
蘇鏡在院子的秋千上躺着,不知什麽時候就睡着了,醒來天已黑了大半,淡淡的月光若有若無地挂在天上。
她揉了揉後頸,廚房炒菜的香味濃烈地溢出來,飄進鼻子裏,蘇鏡咽了咽口水,腳步不受控制地奔向廚房。
江南的冬潮濕寒冷,空氣像是被冰水淋過,可那一方小小的廚房,卻是溫暖如春,隔絕了寒冬。村裏的廚房一般不裝空調,爐竈冒着熱煙,氤氲缭繞,竈下的柴火熊熊燃燒着,噼裏啪啦添了一份煙火氣。
蘇鏡瞧了一眼蘇母的後背,趁她還在忙活做菜,一只手悄咪.咪伸向已經炒好的螃蟹身上,她們家規矩雖然不多,但不知道為什麽,這種偷吃的行為,讓蘇鏡找到一種屬于小時候的叛逆快感。
她低着頭,一邊剝螃蟹,一只腳踏出了廚房,蘇母的聲音冷不丁從身後傳過來:“站住。”
蘇鏡像被點了穴般定住,慢慢轉過身,手裏的螃蟹半掩半露,臉上露出谄媚的笑,看着蘇母:“媽······”
蘇母其實并沒有生氣,靜靜看着自己的女兒,知道她的心思,佯裝露出生氣的模樣,努力維持兩人之間那種淡淡的長輩與晚輩之間的不同,也許也希望看見女兒偶爾的頑皮。
她斂眉看了蘇鏡手裏的螃蟹一眼,頭朝垃圾桶揚了揚,平聲道:“在廚房裏吃完。”
蘇鏡撇了撇嘴,“哦。”
她剛蹲下來,又聽到蘇母說:“吃完幫我去喊蘇逢和她媽媽來吃飯。”
蘇鏡的手一頓,擡頭看向蘇母。
蘇逢是蘇鏡高二暑假時的家教老師,兩人平時除了讨論學習,其餘交流不多。高考後,蘇鏡上了江城大學,才知道蘇逢也是江城大學的學生,目前大三,是她的學長。
蘇逢的母親和蘇母是朋友,蘇鏡聽蘇母說過,蘇逢高考數學接近滿分,總分也很高,所以當蘇鏡開學那天在門口見到等自己的江逢時,她大吃一驚。因為江城大學雖說不上差,可也排不上名校之列,蘇鏡一直以為江逢會在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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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兩人都不愛說話,加上蘇鏡與江逢相處不過一個暑假,上大學後,除了偶爾在路上碰到打招呼,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就連剛剛聽到蘇母的話,蘇鏡都愣了愣,才知道原來蘇逢也是蘇水村的人。
“蘇逢你還記得吧?”蘇母打量着蘇鏡的神色,見她面露驚訝,一邊擇菜,一邊問:“就高二帶過你一個暑假的那個哥哥,
你好像很吃驚,我沒和你說過他也是咱們村裏的人嗎?”
蘇鏡愣愣地搖頭。
蘇母蹙眉回想了一下,“噢”了一聲,不在意道:“那可能是我忘了,年紀大了,總不記得事。”說着想起什麽事,擡眼看向蘇鏡,奇道:“你們不是一個學校的嗎?平時在學校裏沒見過面啊?”
蘇鏡老實說:“見過幾次都在路上,不熟。”
蘇母了解情況後點點頭,“其實你們可以多接觸接觸,她媽媽和我是好朋友,我了解那孩子,你們認識認識沒什麽壞處。”手裏的菜擇完,她轉過身打開水龍頭清洗菜葉子,又輕嘆了句:“也是個可憐孩子。”
水嘩啦啦沖涮着菜葉子,掩住了蘇母的聲音,蘇鏡沒聽清,提聲問:“什麽?”
蘇母關上水閥,水聲停了下來,廚房裏又只剩下火柴燒裂的聲音。
“沒,你去吧,”蘇母平聲道,“前面只有一家房子,你看到了吧,就他們家。”
說着看了一眼蹲在垃圾桶旁的蘇鏡,責怪道:“你也是,多出去走走,別總是躺在家裏,要不然怎麽會不知道蘇逢就住在前面。”
蘇鏡難得的沒有馬上回嘴,她垂下眼眸,手指在螃蟹殼上輕輕擦着,過了半晌,才開口道:“我們好像和他們不是很熟吧,請他們除夕夜來吃飯不好吧?”
話是這麽問,但蘇鏡知道母親絕不會貿然請別人除夕夜來吃飯。蘇鏡以前聽母親提到過,蘇逢他們家情況和自己差不多,只有蘇逢和他媽媽,蘇逢父親在蘇逢小時候就出車禍去世了。
眼下母親這麽說,蘇逢家的情況很可能沒有變,除夕夜講究得是熱鬧,兩個人吃飯總比不上四個人吃飯。
想到這,蘇鏡突然很想知道,蘇逢是否知道她也是蘇水村的人。蘇鏡不是第一次下鄉,每年清明節,母親都會帶她回來祭拜父親,不過今年是第一次下鄉過年。蘇母和她解釋說是為了顧及蘇鏡的學習,但蘇鏡覺得或許還有別的原因。
蘇鏡晃了晃腦袋,從煩雜的思緒裏掙脫出來,現下蘇逢知不知道她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壓根不熟,就這麽去請人家來家裏吃飯,除夕夜坐在一桌,未免也太尴尬了吧?
必須把這場可能的災禍遏制在搖籃裏,蘇鏡暗想。她手指摳着螃蟹殼,不動聲色觀察母親的情緒。
蘇母似是早就猜到蘇鏡會不願意,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她手上切菜的動作停下來,目光注視着蘇鏡,耐心地解釋:“除夕夜人多熱鬧,媽媽以前和你說過蘇逢他們家的情況,你記得吧?”
蘇鏡低着頭沒說話,蘇母沒有再多說什麽,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輕聲道:“去吧。”
蘇鏡還想掙紮,卻聽到母親又添了句:“要不然我們都別吃了。”
母親都這麽說了,她還能說什麽呢?
蘇鏡認命地往嘴裏塞進最後塊蟹肉,點頭“嗯”了一聲,擡腳奔出門外。
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院子門口豎着一口老式吊燈,蘇鏡身影一晃而過,落下轉瞬即逝的殘影。
江琳麗一動未動,深深看着院門口,一直掩在眼角的皺紋在這明亮的廚房裏突兀地顯現出來。
她其實并不顯老,只是當某些陳年舊事浮上心頭的時候,那些曾經在歲月裏受過的傷,便暗自爬上來,刻下一道道痕跡。
江琳麗并不是為了簡單的熱鬧才讓蘇鏡去邀請蘇逢他們來吃飯,她提前和蘇逢母親林喚裳商量過,兩家一起過這個除夕,同時她也知道,林喚裳也不僅僅只是為了熱鬧,來和她們一起過這個除夕。
蘇逢家離得很近,走過去不用五分鐘,蘇鏡沒一會就站在蘇逢家門口,也許是為了避風,大門是閉着的,只有隐隐的燈光透出來,在地面留下一道暗淡的光影。
蘇鏡站在光影之外,手裏緊緊捏着手機,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已經被她摁滅。
怎麽說呢?她現在的心情,有點緊張。
蘇鏡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她有一個毛病,害怕與男性接觸,說不清楚為什麽,像是與生俱來的。一旦和男生接觸,尤其是那種有機會發生親密關系的男性接觸,整個人會出現很明顯的抗拒的生理反應。
蘇鏡還記得第一次與蘇逢見面的場面。
午後夏日昏昏欲睡,眼皮沉重,在即将阖上的那瞬,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闖入視線之中。
她愣了愣,懵懵懂懂擡起眼皮。午後陽光淡淡地灑進來,細小塵埃漂浮在光束裏,若有若無。房間狹小安靜,窗外蟬吟不斷,蘇鏡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雙含笑溫柔的眼,與他見了第一面。
第一刻,是倏然漏跳一拍的心髒,第二刻,是熟悉的冷汗冒出,心跳加速以及浮現出那可無法解釋的抗拒情緒。
後來了解蘇逢來這裏的原因後,她努力壓抑自己的異樣。
蘇鏡不知道蘇逢有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情緒,他總是很溫柔地和她說話,遇到不懂的問題,耐心地和她解釋。兩人說話時他也會溫柔含笑地注視她的眼睛。
蘇鏡奇怪的症狀并沒有因為他随和溫柔的态度有所改變,礙于兩人之間的關系,她能做的就是掩藏好自己的情緒——
直到她感覺到,蘇逢那種溫柔之外的疏離克制。
他會靠近她,但兩人間的距離永遠被他保持親密線之外,他會主動和她說話,但內容時刻圍繞學習,不去涉及其餘之外的內容。
不論是出于習慣,還是刻意,這種遠離人的內心世界,僅僅保持某種外在利益關系的行為,讓蘇鏡很舒服。一直困擾她的情緒,得到短暫的緩解。
上大學後,兩人之間的聯系不多,只限于最簡單的見面打個招呼,這只是出于禮貌,不需要她進行什麽更加親密的接觸。
蘇鏡想象不到自己和蘇逢坐在一起吃飯會出現什麽樣的反應,一年過去,她已經上了大學,兩人是同校的師兄妹,彼此之間的距離,無形之中就被這層關系拉近,蘇鏡覺得,此刻若是蘇逢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自己旁邊,她身上的冷汗,都會把她衣服澆個透。
蘇鏡心髒緊緊揪了起來,一雙眼在黑暗中無助地一次次探向門縫透出來的那點點光亮,腳步徘徊掙紮,鞋底摩擦着地面,發出碎沙碎裂的聲音。
已經耽擱了好一段時間,村裏各家各戶開始預熱熱鬧,蘇鏡低頭看看手機,六點59分,離村中團圓習俗的時間只差最後一分。
蘇鏡咬咬牙,擡頭跨上前一步。
忽然,一聲門閘落下的聲音,從門內傳來。黑暗的院落,随着大門緩慢推開,被一片光亮覆蓋。
“滴——答——”七點的鬧鐘準時響了,蘇水村的熱鬧正式啓動,在蘇逢身影出現的那一剎那,“砰!”一束絢麗燦爛的煙花,突然在他身後的暗夜裏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