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Chapter 3

Chapter 3

3.1

當主治醫師說出“小腿截肢”四個字時,芳岩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她沒有提出質疑,只是說:“那手術得越快越好。”

劉醫生一邊點頭,一邊向手術室匆匆走去:“我已經讓人去安排了。小李。”

“嗯。”

“這個估計見過家屬馬上就得手術,你們麻醉那邊……?”

芳岩一頓,眉頭深深皺起,忍不住發出一聲苦笑。

“缺人,”她說,“老秦剛上一臺急診,我剛下,午飯都還沒吃。不知道黃師姐有沒有排班。”

劉醫生也發出一聲苦笑:“小黃我知道,在三樓做無痛分娩呢,那邊也缺人。”

芳岩的眉頭擰得更緊,劉醫生焦急地搓了搓手:“那不行啊。這臺得有麻醉啊。”

這是麻醉醫生稀缺的現狀,它來源于學科發展的歷史,與公衆對麻醉科醫生工作不太充分的認知。

如果讓芳岩抱怨麻醉醫生稀缺背後的原因,芳岩可以抱怨三天三夜。

但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

她猶豫了一下:“手術預估多長時間。”本來周世豪約了她晚上六點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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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腿截肢,加清創,”劉醫生略想了一下,“除了休克,患者其他術前檢查沒什麽大問題,情況不出岔子的話,腰硬聯麻,或者全麻,三四個小時應該差不多。”

“行,”芳岩掐了掐眉心,“您讓他們把病歷給我發過來吧,我來上。我先去墊兩口吃的,馬上就去見家屬。”

“好,好,”劉醫生連連說,“辛苦了。”

芳岩急急趕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小腿一軟,幾乎絆倒在辦公椅上。

沒有別的原因,早上一臺大手術,緊接着一次休克搶救,她已經饑腸辘辘,耗盡了能量。

窗外陽光耀目,眼前金星亂冒,芳岩扶着辦公桌的一角,緩了好一會,才眨眨眼睛,恢複了一點力氣。

她看了看桌面上已經涼透的盒飯,沒去動它,轉而打開辦公桌右手邊的抽屜,從裏面翻出了幾顆巧克力。

麻醉醫生的心裏懸着病人的性命,來不及仔細吃飯,只急匆匆地囫囵剝開巧克力的糖紙,快速嚼碎了吞咽下去,盡量快地補充恢複一些體力。

她一邊仰頭喝水,将碎巧克力送進胃裏,一邊動作不停,将池萍的病歷表以及家屬的手術知情同意書打印了出來。

許多人不知道,術前與家屬談話溝通麻醉的副作用,術後觀察病人情況,也是麻醉醫生的工作。

手術緊急,病人危在旦夕,她得盡快與家屬談話,然後去做術前準備。

只是一想到要通知家屬“患者需要緊急截肢保命”這件事,李芳岩的手指在辦公室的門把手上略停了停。

她苦笑一聲,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呼出去,然後迅速打開辦公室的門,大步地走了出去。

3.2

李芳岩第一次見到池小映的母親時,池媽媽顯得有些憔悴。

紅底的小襖,黑布鞋,眼前的中年婦女是典型體力勞動者的打扮。

見到醫生遠遠地趕過來,池媽媽趕忙從樓道裏站起身來,抹一把臉,匆匆地,就要将手裏的一籃子水果和雞蛋塞給芳岩。

“都是自個家裏養的土雞蛋,”池媽媽擠出個笑,用生硬蹩腳的普通話向醫生道,“一點心意,您……您拿去吃哈。”

芳岩當然趕緊搖手推辭,池媽媽正要将籃子再次塞進芳岩手裏,旁邊有人及時拉住了她:

那人也是半個熟人,池小映所在公司的劇院經理。

劇院經理瞧清楚芳岩的樣子,不由得一怔:“是您?”

“是,是我。”芳岩向對方點頭,“真巧。我是華平三院麻醉科的醫生。我姓李,李芳岩。”

大概是芳岩的面色凝重,ICU裏的池小映又剛剛經過一輪搶救,池媽媽,劇院經理,兩個人沒再同芳岩寒暄,而是緊張地湊過來,臉色都不安極了。

芳岩心裏也不好受,但她只能盡量簡潔明了地開口說:“病人病情突然惡化,剛剛再次出現感染性休克,說明之前的清創手術沒能阻止細菌感染擴散。”

池媽媽呆了一下:“啷個意思?”

“意思是,”芳岩說,“病人目前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我們不得不盡快對患者進行小腿截肢,阻止細菌感染進一步擴散,來搶救病人的生命。”

3.3

其實,芳岩不是很擅長和家屬談話。

可是,身為麻醉醫生,她必須和家屬溝通患者的既往病史,也要同家屬解釋明白麻醉種種可能發生的副作用。

本來“截肢”相關的問題該由主治醫生同家屬詳談,只是眼下情況危急,劉主任去安排緊急手術的各項事宜,這一項任務就合并落在芳岩肩上。

芳岩對此并不擅長,心裏明白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但也沒有遲疑地接受了。

因為,只有盡快得到家屬的知情同意書,手術才可以準備進行。他們節省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在挽救病人的生命。

只是果然如同芳岩心裏預料,在她說出“截肢”兩個字的時候,池媽媽和劇院經理的神情都是一滞。

不等芳岩再開口,劇院經理已經下意識地反駁:“不行,那怎麽行!”

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于生硬,劇院經理頓了一下,搓搓手,苦笑一聲:“那個什麽,不是,醫生,您不明白,截肢對于池小映來說,等于是直接把她這個人毀了。”

芳岩沒來得及說話,劇院經理使勁揉了揉臉:“她是個舞蹈演員,還是首席,她要是截肢了,職業生涯就全完了。”

劇院經理談論起池小映時懊惱的語氣,仿佛在談論一件劇團櫥窗裏被意外損毀的商品,這讓李芳岩皺起了眉頭。麻醉醫生的語氣也強硬起來。

“如果不進行手術幹預,只進行保守的支持治療,”她硬邦邦地說,“壞死性筋膜炎的死亡率将高達百分之九十。病人已經兩次出現感染性休克了,現在不是截不截肢的問題,現在是保命的問題。我們在這裏浪費的每一分鐘,都有可能是在消耗病人的生命。”

劇院經理苦着一張臉:“明明之前在海北市醫院都還好好的,怎麽現在就鬧到要截肢了。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醫生?”

芳岩也苦笑一下,剛想回答一句,“病人病情的好壞反複,醫院實在無法完全預測”,一直沒說話的池媽媽忽然一咬牙齒,一個箭步上前,高高地舉起了拳頭——

麻醉醫生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身子稍避。

這是醫生潛意識裏的自我保護,畢竟,手術前大哭大鬧,并指責醫生無能的家屬,她見過太多了。

可是,中年婦女的拳頭卻不是揮向芳岩,而是“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了劇院經理的後肩上。

劇院經理不防,被揍得向前一個趔趄,回過頭去,滿臉愕然,芳岩也是一怔,就看見衣着樸素的婦女向西裝革履的白領怒目而視。

“你懂個屁,啊,”池媽媽怒道,“狗日的先人板板,你個背時腦殼的,還能懂得比人家醫生多?”

芳岩愣愣地看着池媽媽怒罵劇院經理,婦女雖然衣着樸素,可是脊背腰杆挺得很直,顯然平日裏是一個能幹要強的婦人。

要強的婦人這時眼睛裏滿是血絲,指着劇院經理大罵:“半條腿,還能搞得比一條命大。人家醫生都說,再不搞手術,人都要沒了。你要是再跟老娘講屁話,耽誤了我女,老娘撈起磚頭焊到你娃娃腦殼鎬頭。”

芳岩回過神來,趕緊上前去拉了一拉池媽媽:“阿姨。”

池媽媽回過身來,握住芳岩的手,緊緊攥着:“醫生,閨女,我都聽你的,求你千萬要救救我女。”

芳岩連連點頭:“好,好,阿姨,你冷靜冷靜,冷靜冷靜。”

池媽媽态度堅定,話糙理不糙,劇院經理無法再反對,急得連連搓手,最後一跺腳,走到一邊給劇團打電話去了。而芳岩趕緊一邊将手術知情同意書推給池媽媽,一邊開始逐項解釋:

手術必要性,手術流程,術後的觀察,麻醉可能的副作用,種種的風險,芳岩盡量簡潔而詳盡地将手術的前前後後說個明白。

好在,一場家屬談話下來,池媽媽一直對醫院提出的治療方案十分配合,面上顯得十分鎮定。芳岩略松一口氣。

“都明白了的話,”麻醉醫生将圓珠筆遞給池媽媽,“請在這裏和這裏簽字。”

“哎,好,好,”池媽媽嘴上這樣答道,握住筆,頓一頓,手指卻突然之間篩糠一樣地開始發起抖來。

芳岩心下恻然,可也只能沉默地看着那一支圓珠筆哆哆嗦嗦地,第三次下筆,才将發顫的“池春紅”三個字簽得完整。

而名字簽下去的一剎那,聲音洪亮的潑辣婦女忽然佝偻下腰去。

池媽媽抖着身體,扶着醫院的牆壁,慢慢地滑蹲在地上。

李芳岩趕緊過去攙扶她,靠近了才發現,池媽媽的臉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是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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