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Chapter 5

Chapter 5

5.1

很久以後,池小映回想起手術的這一天,曾經問過李芳岩:“一整臺手術,你都陪在我身邊嗎?”

芳岩答道:“是啊。”

池小映眼神柔和,有點感動的樣子,芳岩就看她一眼,哭笑不得:“傻子,這是麻醉醫生的工作。”

池小映說:“麻醉醫生的工作,不是給病人打一針麻醉劑嗎?”

芳岩摸摸她的長發:“我們不僅要給你們打一針麻醉劑,還要确保你們手術中不出意外,能安全地從這一針麻醉劑中醒過來。”

這樣說,醫生笑了一下,“你以為,一整臺手術,是誰時時刻刻在手術室裏,全神貫注地監視你的心率,血壓,呼吸,随時準備搶救你的生命?”

“我不知道,”池小映誠實地說,“我以為這些一開始就在醫生的計算之中。”

“醫生不是神,手術中總有意外和突發情況需要人處理。”

“我那一場手術也有嗎?”

芳岩想一想,說:“有的。”

池小映的意外發生在手術進行過半的時候。

小腿的胫骨與腓骨都已經被截斷,病人因細菌感染而壞死的右小腿已經與膝蓋處分離,主刀醫生正在專心致志地切斷病人小腿的血管與神經。

而芳岩正全神貫注地盯着監護儀,主刀醫生突然大叫了一聲:“麻醉。”

Advertisement

芳岩一個激靈,猛地擡起頭來,主刀急急地說:“快,止血夾松了。”

話音還沒有落下,監視儀驟然發出尖銳的鳴叫——

同一時間,池小映右小腿的斷截面上噴湧出鮮紅的血液,濺濕主刀醫生青綠色的手術服,再滴滴答答地滑在手術室的地面上。

刺耳的警報聲響徹手術室,監視儀上,池小映的血壓在瞬間驟降,心率開始飙升,所有的曲線都開始漂移。

一切發生在一瞬間。

只是手術臺上的一個小意外,病人的生命體征就驟然開始紊亂,分秒之間,性命垂危。

手術室裏的氣氛遽地緊張,護士們下意識地看向芳岩。

芳岩一咬自己的口腔內壁,迅速而冷靜地喝道:“是胫後動脈的止血夾松了。小黃,先止血。”

手術的一助回過神來,一邊行動,一邊說:“血壓還是不行。”

芳岩說:“我來推升壓藥。先用晶體膠體補液。”

另一個護士連連點頭,一時間,手術室裏,所有的人都飛速地行動起來。

“補液。”

“升壓。”

“再補液。”

“再升壓。”

池小映無知無覺地躺在手術床上,面如金紙,嘴唇一片死灰色。

李芳岩手下不停,凝重地給予病人藥物,池小映的血壓終于被拉了回來,胫後動脈的血也止住。

然而,不等芳岩稍松一口氣,她緊張地看向監視儀上,池小映的血氧飽和度:

果然,接受了太多的晶體膠體補液,池小映的血液內,紅細胞降低,攜氧能力下降,血氧岌岌可危。

“得去拿血,”芳岩果斷地說,“快,我們備血不夠,病人需要大量輸血。”

一個護士飛奔着去了,與此同時,麻醉醫生飛速地為池小映提供藥物支持,維系着病人的生命。

好在,市三院的血液供應尚算充足,更多的O型紅細胞與血漿被迅速地調來。

越來越多的空的血袋堆在手術室的地面上,經過大量的輸血,池小映的生命體征終于逐漸地趨于穩定。

但是芳岩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她全神貫注地繼續監視着池小映的數據,直至一個半小時以後,病人壞死的小腿組織全部分離完畢,膝蓋下方的皮瓣覆蓋上來,創面縫合,截肢手術終于完成。

當然,芳岩在向池小映講起這些的時候,沒有提及手術中這些的危急。

她只是平實地為沒有醫學背景的池小映解釋:“手術中,因為各種原因引發的出血,經常會導致血壓的降低。”

她想了想,做了一個形容:“怎麽說呢,你的各個器官都要用血,而你的心髒就像一個小泵,這個小泵的壓力低了,器官用不到血,就衰竭了。我做的事,就是維持了這個壓力,并且給你補充了失去的血液。”

盡管李芳岩盡量輕描淡寫地形容了這個過程,池小映還是被吓得不輕。

“這簡直……是死裏逃生了。”她有點後怕地說,“肯定給你吓壞了吧。”

“還好,”芳岩說,“一開始實習的時候,确實每一臺手術都驚心動魄,我的心髒比病人跳得還快。”

這樣說着,麻醉醫生笑起來:“後來經驗更多一些,就好一點,遇事可以更加冷靜鎮定了。”

池小映看看她。

眼前的麻醉醫生,是無數麻醉醫生中的一個。

他們奮鬥在臨床救人的一線,鞠躬盡瘁,他們的付出與價值卻沒有得到他們應得認知和尊重。

這樣想着,池小映忽然伸出手來,用力地握住了麻醉醫生的手指。

李芳岩吃驚地擡頭看她,池小映輕聲地說:“謝謝你。”

5.2

當然,池小映心裏對李芳岩的意動都是後話了。眼下的池小映還在ICU裏昏睡着。

李芳岩前前後後地确定池小映生命體征一切穩定,ICU的監護儀也都連接好,才短暫地松了口氣。

“有什麽問題随時告訴我。”芳岩說。

ICU的護士點點頭,而麻醉醫生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八點過,窗外的天已經黑了。

她沒有給周世豪打電話。

事實上,因為過度的緊張與疲勞,李芳岩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幾乎是機械地将已經涼掉的盒飯扒拉進嘴裏。

慢慢仰靠在椅背上的時候,芳岩想,她得稍微休息一下。就一小下。

閉上眼睛,再醒來,是截肢手術的二助敲了敲她的門框:“李醫生。”

芳岩猛地直起身子,從沉睡中驚醒:“怎麽了,病人出了什麽情況。”

麻醉醫生一邊說着,一邊使勁揉了揉眼睛。牆壁上的挂鐘已經指向十點正。

“沒有,沒有,”二助說,“病人情況穩定,劉主任說手術成功,命應該是暫時保住了。就是現在病人醒了,喊疼,可能需要更多術後鎮痛。”

5.3

李芳岩在去往ICU的路上,發生了一點突發情況。

五號病房的護士在走廊裏匆匆地将芳岩攔下:“李醫生。”

芳岩腳步一頓,護士苦笑一聲:“213號床的病人剛剛喝了一盒酸奶,可能明早的手術得推後。”

“酸奶?”李芳岩一愣,下意識地皺起眉頭,提高了一點聲音,“不是說了明天一早手術,現在禁食禁水嗎?”

護士沒答話,只苦笑着搖了搖頭。芳岩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

手機這時在口袋裏震動起來,她接起電話,就有點沒好氣:“喂。”

周世豪在那邊沉默一下,才說:“芳岩,是我。”

芳岩一怔,腳步停下。

深吸一口氣,醫生臉上勉力擠出一個笑,盡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輕松愉快一些:“哦,世豪……”

周世豪打斷她:“芳岩。”

“啊。”

“明天你有空嗎。”

芳岩一怔,周世豪說:“明天不行,後天也行。總之這一周,我們抽空見個面吧,芳岩。”

芳岩沒有說“好”。

心裏隐隐有預感,這将是一次不同尋常的見面。

這樣想着,芳岩指尖收緊,攥緊手機,無力地作出最後的努力:“今天晚上真的對不起,世豪,我——”

“不用,”周世豪再次打斷她,聲音平靜,“有什麽都見面說吧。到時候我去醫院找你。我也有話想對你說。”

芳岩張張嘴,還想要說什麽。

可是耳邊忙音響起,周世豪已經将電話掐斷了。

5.4

李芳岩去見池小映之前,自己扶着ICU病房門口的牆壁站了一下。

醫院裏的人來去匆匆,有人痛苦,有人麻木,有人惶惑,有人悲傷,麻醉醫生這樣一動不動地低着頭站着,和這些人沒有什麽不同。

只是病人尚有家屬與醫護人員安慰,而麻醉醫生只能自己一個人枯站半晌,然後伸手揉一把臉,重新地直起身來。

扯一扯嘴角,李芳岩在臉上撐起一個屬于醫生的笑來,然後再戴上防護用具,走進了ICU。

池小映确實已經醒來。

事實上,“醒來”也只是眼睛半睜半閉,病人的身體依然半平躺在病床上,容色憔悴,動彈不得。

血壓,心率,呼吸機,大大小小的管子連接在監護儀上,池小映睜着一雙迷蒙的眼睛,注視着芳岩的靠近。

芳岩勉強撐着笑,還來不及說話,池小映看着她,眼睛一眨,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落下。

“醫生,”病人嗚咽一聲,因為呼吸機插管而口齒不清,可是李芳岩卻不知道因為什麽,聽懂了她含含混混的說話。

“謝謝你救了我。”池小映淚眼朦胧地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