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Chapter 6

Chapter 6

6.1

李芳岩今年29歲,從業近四年。

再加上專碩規培的三年,臨床的實習,近八年時間,說來其實好笑,她得到過的來自病人的感謝寥寥無幾。

病人感謝急診的醫生,感謝專科的醫生,感謝主治的醫生,感謝主刀的醫生,感謝護士,但是很少有人在一臺成功的手術後,對她說一句:

謝謝你維系我的生命,減輕我的痛苦,麻醉醫生。

李芳岩已經習慣地看着病人從手術中醒來,緊緊地握住主刀外科醫生的手,誠懇地說:“謝謝醫生,你真厲害,我都沒覺得疼。”

你不疼和他有什麽關系,芳岩好笑地想,是我計算好了藥物的數量,才保證你這一覺睡得既香甜又安全。

但是她已經習慣了,只是笑着搖搖頭,什麽也沒說,繼續觀察着病人的麻藥是否代謝完全。

所以,當池小映眼裏淚光閃爍,對她說:“謝謝你。”

即使心裏知道,這種過于情緒化的表現也許只是因為麻醉造成的谵妄,李芳岩的眼眶還是驟然地一酸。她下意識地偏過頭去。

生活,感情,工作,一重又一重的壓力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将醫生推上海灘,然後擱淺。

而這一刻,池小映那微末的感恩,它輕輕地穿過麻醉醫生那看似牢不可摧,實則搖搖欲墜的工作與生活,将擱淺的李芳岩重新推回了海水裏,給了她一點繼續走下去的意義。

麻醉醫生微張着嘴,隔了一層口罩,幾乎有些狼狽不堪地大口呼吸。

而池小映氣息短促含混地說出這一句話,眼角猶挂着淚痕,人又已經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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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生命體征平穩,麻藥還沒有完全被代謝,李芳岩沒有再叫醒她。

在這一刻,麻醉醫生仿佛才有了一點實感:

她救下了一個人。

她又救下了一個人。

她和她的團隊一起,再一次從死神的手裏,竭盡全力地救下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這個被救下來的人,她流下眼淚,願意感恩。

麻醉醫生在ICU的病床前站了很久,終于輕輕地,無聲地說了一句:

是我要謝謝你。

6.2

李芳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近十二點。

悅微在客廳廚房吃宵夜,門廳傳來響動的時候,看了看門口:“你回來了。”

芳岩“嗯”了一聲,脫下鞋子。悅微說:“來吃點東西,我煮了面。”

芳岩将手袋扔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趿拉着拖鞋蹭到餐桌邊:“謝謝你,悅微,你是我的活菩薩。”

悅微就笑起來:“你哪天不是深更半夜地像個餓死鬼一樣回來,我早習慣了。”

芳岩苦笑一聲,顧不上說話,狼吞虎咽地将面條吞進肚裏。

悅微撐着頭看看她:“今天又是什麽手術,順利嗎。”

“壞死性筋膜炎,就是噬肉菌感染,”芳岩吃着面條,含含混混地說,“其實挺險的,休克兩次,中間我心裏也有點急了,差點怕救不回來。好在劉主任果決,截肢以後,病人的命目前來看總算是保住了。”

“噬肉菌,”悅微重複一遍這個字眼,想起了什麽,“之前飛機上,池小映不就是感染了噬肉菌?”

芳岩愣在當地,沒說話,悅微看看她,吃了一驚:“不是吧,就是池小映嗎,池小映居然截肢了?”

李芳岩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悅微與她同一航班的飛機,知道池小映這個名字。

醫生尴尬地打個哈哈:“那個,病人隐私,無可奉告。你當我沒說過。”

“我說,你也太冷靜了。”悅微做公共關系相關的工作,對演藝界很熟,她不由地睜大了眼睛,“那可是池小映,春天歌劇舞劇院的首席池小映。”

芳岩有點茫然:“池……小映,她很有名嗎?”

悅微恨鐵不成鋼地将平板電腦推過來,打開了網頁搜索引擎,在搜索欄裏,輸入了“池小映”三個字。

電子網絡百科全書裏,池小映的資料被人編輯得十分詳細:

出生年月,早年經歷,舞劇團演藝生涯,經典舞臺,以及年初的電視節目《歌舞人生》。

芳岩一邊吃面,一邊粗略地翻看了一下:

春天歌劇舞劇院是民間自營的藝術團體,原本名不見經傳,年初因為三個舞蹈演員參加歌劇舞劇演員選拔節目《歌舞人生》而略略打出名氣。池小映是其中的一個。

由于《歌舞人生》的選拔較為專業,收視率其實不算高,不關注演藝界的芳岩并沒有聽說過這個節目。

而池小映是春天歌劇舞劇院的“首席”,悅微為了解釋,點開一個池小映經典舞臺合集視頻,芳岩看了一會,終于有點明白了“首席”是什麽意思:

池小映跳舞非常好看。一種出衆的好看。

當她安靜地站在那裏的時候,模樣其實并不算出挑:黑色長直發未經燙染,五官略顯寡淡,只有眉目柔和,是尋常鄰家姐姐的模樣。

可是,當音樂響起,當她登上舞臺,池小映的眼睛幾乎在一瞬間就擁有了一種不一樣的神采——

旋轉,翻身,跳躍,連李芳岩這樣對舞蹈一竅不通的人,也能夠看出其中的節奏與韻律,力量與停頓,結構與平衡,都張弛有度,恰至好處,游刃有餘。

池小映,她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魅力,吸引人的目光,使人移不開眼睛。她是舞蹈團體當之無愧的首席。

“她怎麽能截肢呢,”悅微嘆一口氣,“她要是截肢了,別說跳舞了,當個正常人都難。這麽大的打擊,可別成了第二個紅姐。”

悅微口中的“紅姐”是老牌的實力歌手,幾年前因為聲帶結節而再也無法開口歌唱。歌手最終選擇從摩天大樓的樓頂上一躍而下。

芳岩吃面的動作就慢慢地停了下來。她的手指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看出李芳岩神色不對,悅微問:“怎麽了?”

“沒事,”芳岩掩住嘴,吐出一口姜絲,若無其事地說,“蔥姜面,吃到姜了。”

6.3

因為白天的勞累,芳岩這一晚睡得還算結實。一夜無夢。

早上六點半被鬧鐘叫醒,芳岩吃完早餐,來到醫院時,不知道為什麽,第一個想要去ICU看一看池小映。

池小映還在昏睡着,一臉病色倦容,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沒有醒來。

而李芳岩沉默地看着ICU病床上,池小映被層層包紮,并微微擡高的斷肢。

右小腿處圓鼓鼓而空蕩蕩的一截,它顯得那麽刺眼。

護士說:“鎮痛泵已經換過了,夜裏病人也清醒過幾次,都很平穩,呼吸機也拆了,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芳岩問:“病人醒來的時候,有試圖同你們溝通交流過什麽嗎?”

護士想了想:“前幾次清醒的時候,說她冷。後面幾次醒來,倒是沒有再說什麽。哦,還有,”

停頓一下,護士在口罩下微笑了一下,“呼吸機拔管的時候,病人拉着護士長不放,淚眼朦胧地謝謝她救了她。盡管她謝得挺陳懇,護士長還是覺得那應該是麻醉後的谵妄。”

李芳岩也幾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

只是那一抹笑容轉瞬即逝,麻醉醫生嚴肅地說:“患者的命現在看是搶救回來了,但她是在突發情況下不得已地被動接受了截肢。我們不僅要關注病人的生理健康,也要注意病人醒來後的心理健康。”

護士點頭:“知道的,培訓裏都說得明白,接受截肢手術的患者,大多會在手術後出現不同程度的悲觀消極,或者失落抑郁的心理,需要特別關照。到ICU家屬探視時間的時候,我們也會和家屬說清楚。”

芳岩也點頭,猶自不放心,又叮囑一句:“我們要主動和患者溝通,但是一味地太熱情也不行。還是得仔細觀察着病人的心理狀态。”

護士笑起來:“好的,知道了。李醫生,你可真是……”

想了想,護士找到一個詞:“周全。你可真是周全。”

芳岩笑了笑,然而不等她答話,ICU的玻璃忽然“砰”的一聲被人砸響。

6.4

ICU病房裏十分安靜,除了儀器運行的聲音,只有醫護人員偶爾的低聲交流。

這一聲低悶的“砰”來得突然,芳岩和ICU護士都霍然轉過身去。

ICU的玻璃倒是完好無損,只看見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人雙手反剪,被醫院的安保人員按在玻璃上,還在猶自掙紮。

這古怪的一幕讓芳岩怔了怔,說:“我出去看看。”

“等一下,李醫生,”護士伸手拉了她一下,“萬一是醫鬧呢。”

芳岩聞言,腳步一頓,猶豫了一下,已經有另一個護士匆匆地走進了ICU裏,叫了她一聲:“李醫生。”

這一聲“李醫生”聲音略微拔高,池小映在睡夢中蹙着眉動了一下,李芳岩就伸出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那護士一頓,壓低聲音:“外面出了點事,是關于ICU的病人池萍。您要不要來看看怎麽處理。”

“池萍……池小映,”李芳岩眉心一跳,“出什麽事了?”

“是娛樂記者。”護士憂心忡忡地說,“有記者喬裝成醫務人員混進了醫院,偷拍了病人在ICU接受了截肢的照片,說是已經當做娛樂頭條發送出去了。”

“胡鬧。”芳岩脫口而出,驚怒交加,然而不等麻醉醫生再發話,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原來是真的。”池小映低聲說。

李芳岩脊背一僵,就聽見一個虛弱的聲音輕輕地,有些迷蒙地,自言自語地說:“原來不是做夢,原來我是真的截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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