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8

Chapter 18

Chapter 18

18.1

俞越醫生的心理咨詢室位于華平的市中心,摩天大樓高大明亮,玻璃電梯直升上雲端。

助手将池小映接進咨詢室,室內的陳設顯然經過了改動:原本為客人放置沙發的地方空了出來。助手将池小映的輪椅輕輕地停在空出的位置上。

這是一個非常舒适的位置,房間寬敞安靜,側面前是大的落地玻璃窗,視野開闊,一眼可以看見城市的天際線。

在這樣的高度,遠遠地望見廣袤的白生生的天空,人的心胸裏也不由得生發出開闊舒暢的情緒。

俞越醫生年紀瞧上去還輕,人卻溫和持重,眼睛也誠懇,穿一件常服,十分容易使人生發親切與好感。

“想要明白你對這位同性的感情是不是愛,”心理醫生溫和地說,“首先也許你可以想一想,在你心裏,‘愛’的定義是什麽呢?”

“這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哲學問題。”池小映笑着說。

俞醫生也笑:“沒有标準答案的。人與人的衡量不一樣。”

“那麽,俞醫生對愛的定義是什麽呢?”

舞蹈演員這樣問,心理醫生也沒有意外。他以手支頤,想了想,誠實地說:“我心目中的愛,大概是,因為欣賞對方的品格與價值,因而由衷希望對方可以獲得幸福的生活,這樣的一種感情。”

池小映點點頭:“俞醫生的愛真是崇高。”

俞越笑了一下:“也并不那麽崇高。當然我也期望可以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生活,希望能夠得到對方等同的回應。只是如果我的願望與對方的願望有所沖突,那麽,我還是更希望對方能夠得償所願。”

池小映若有所思,俞越說道:“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答案,供你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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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眨一眨眼睛,“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池小姐。否則我會以為是我在接受池醫生的咨詢。”

池小映不禁笑起來:“好,好,我想一想。我想一想,那位同性是因為什麽讓我産生了好感。”

18.2

池小映第一次将李芳岩看得清楚,已經是在ICU病房裏了。

飛機上,她記不得那一位李醫生的臉;搶救中,她渾渾噩噩,掙紮求生,大半時間沒有清醒的意識。

當麻醉醫生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病床,輕聲地問:“池小姐,你還好嗎?”

池小映在醫生襟前的銘牌上第一次看清她的名字:

麻醉科,李芳岩。

芳岩。

有暗香浮動的岩石。

當池小映在ICU裏說:“請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去做傻事的。”

醫生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說:“那就好。”

池小映其實覺得這位醫生有些有趣。

她感受得到,出于某種原因,李芳岩關心她,真正地關心她,關心到近乎于小心翼翼的地步。

池小映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她因此感到一些好奇。這種有趣和好奇某種意義上沖淡了意外致殘對她的影響力。

那之後,她又在ICU見過這位李醫生幾次。麻醉醫生盡職盡責地治療病人,她不愛說話,在ICU裏總是神情專注,緘口不言。

那時候池小映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冷靜,穩重,可靠而年輕有為的醫生,會在睡夢裏痛苦地說:

“可是我愛你。我要怎樣做,才能留住你。”

池小映的心裏微微地一動。

當然她知道醫生表白的對象不是她,但是就像歌曲裏唱的:“第一次遇見,陰天遮住你側臉。有什麽故事,好想了解。”①

池小映半低着頭,沉吟了一下:“俞醫生。”

“嗯。”

“我覺得,我對于‘愛’,沒有你那樣清楚明白的定義。”

池小映頓了頓,看了看心理醫生,輕聲地說:“對于我來說,喜歡,就是有一瞬間心動的感覺。”

俞越點點頭,池小映笑起來,右手食指在心口點了點:“就是這裏,它忽然動了一下,然後呢,我就有點想進一步和對方接觸,想要了解對方是什麽樣的人,這樣的一種感受吧——我說不清楚,所以想來請教你。”

池小映說完之後,心理醫生安靜地思考了一下。

“很合理。”他說,“只是,如果你對我有過多的保留,不能完全敞開心扉說實話,我很難幫到你,池小姐。”

18.3

心理醫生将話說得十分委婉,然而話裏話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的:

所謂“有過多的保留”,“不能完全敞開心扉說實話”,翻譯成四個字,無非就是:“你在說謊。”

池小映倒是完全沒有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她以手支頤,好奇地看着心理醫生:“俞醫生。”

“池小姐。”

“你為什麽這樣說?”

俞醫生一笑:“有說錯嗎?”

“……好吧。”池小映也一笑,“我想,對我來說,完全信任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是有點難。”

想了想,她補充道:“即使對方是十分具有經驗與名聲的心理醫生。”

俞越一拱手:“過獎,過獎。”

池小映莞爾:“你是心理醫生,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有經驗。”

“不一定,”俞越打趣,“池小姐聽上去比我有經驗。”

池小映實打實地笑了:“不敢,不敢。俞醫生。”

“嗯?”

“也許,你可以向我展示一下你的專業能力。”

池小映說完,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的專業能力可以讓我信服,”她說,“那麽,我應該會有更大的可能性,真正向你敞開心扉。”

俞越并沒有覺得自己身為心理醫生的權威被挑戰。他溫和地點了點頭。

“你具體需要我展現哪一方面的專業能力呢,”心理醫生詢問道,“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嗎?”

“嗯,”池小映想了想,“倒沒什麽特別的要求。要不然,就分析分析我吧?我是什麽樣的人?”

而俞醫生看了她半晌,點頭一笑,說:“好。”

18.4

因意外致殘的舞蹈演員池小映,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溫柔’。”俞越說,“我想,如果被問到對‘池小映’這個人的評價,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會是:溫柔。”

池小映以手支頤,笑一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心理醫生也笑:“溫柔,堅韌,學習古典舞的溫婉美人,儀态漂亮從容,舉手投足之間動作優雅漂亮。池小姐。”

“嗯?”

“《歌舞人生》播出之後,一些你的支持者為你在社交網絡上興起過話題,話題的名字叫做‘#溫柔缪斯池小映#’,裏面有不少類似的對你的贊美和愛的表達。”

池小映聽了并不意外。她只是笑:“我知道,現在也還有人在為我祈福。我很感謝他們。”

俞越點點頭:“陌生人的這一種善意,得來并不容易。說回你,池小姐。”

“嗯。”

“溫柔是你的性格,或者說,是外在的表象。可是,”

俞越一頓,注視着輪椅上的舞蹈演員,“可是,它像一種空泛的人物設定,一個沒有實質內容的空殼。”

池小映只是笑:“是嗎?”

俞越也笑笑:“‘溫柔’是一種性格,卻不是人格。除了‘溫柔舞者’這樣一種十分單薄的外在形象,幾乎沒有任何人知道‘池小映’內心真正的價值追求。”

池小映聽着,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若有所思地重複道:“‘內心真正的價值追求’。”

“是的。”俞越說,“有的人追求優渥的物質生活,有的人追求高貴的社會地位,或者說是與他人競争中的優勝;有些人追求單純的當下的快樂感受,有些人追求為人類社會進步而做出貢獻這樣的更廣大的意義。”

池小映看着俞越,沒有說話。而俞醫生這樣說,沒有再笑了。

“作為心理醫生,”他說,“我并不輕易評判這些選擇與追求之間的好壞高低。我的工作是通過一個人的行為,剖析他對人生的需求的本質,這些需求起源的原因,然後為對方提供幫助或者疏導,找尋內心的平靜。”

池小映挑了挑眉毛,心理醫生看看自己的病人,慢慢地說:“而你,池小姐。”

“嗯。”

“沒有人知道你心目中真正追求的是什麽。”

“……”

俞越說着,凝視池小映:“你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表露過自己真正的所思所想。包括你的親人,家人,朋友,同事,事業上的支持者——沒有人。”

心理醫生這樣說,池小映并沒有流露出被人分析的冒犯;她微笑了一下,這一個微笑瞧上去依然十分柔和。

“也許,”她說,“我的追求就是舞蹈,以舞蹈這種藝術形式表達情感與思想,它令我感到快樂。”

“我不否認這一點。”俞越颔首,“它的确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願意展示出的一部分。只是,”

心理醫生話鋒一轉,“只是,它并不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池小姐。”

“嗯。”

“因為意外而致殘,你并沒有受到真正致命的心理打擊。”

“……”

“大家普遍認為,意外之後,你那堅強的外在表現,是由于你有着堅韌的內心與頑強的品格。”

心理醫生這樣說,凝視池小映,“而我,有不一樣的觀點。”

池小映也擡起眼睛。

她終于收起了臉上溫柔可親的笑容。她認真地回視俞越。

而俞醫生十指交撐,支在胸口。他向自己的椅背裏靠了一靠。

“你并沒有受到很大的心理打擊,”心理醫生說,“這并不是因為人們意想中的‘堅強’,而是因為:肢體的殘疾,其實并沒有妨害你內心真正的人生追求。”

“那麽,”池小映平靜地說,“說了這麽多,我的這種‘人生追求’究竟是什麽呢,醫生?”

“哦,”俞越微微一笑,“不是簡單的功名利祿,不是簡單的家庭幸福。其實,你自己心裏極其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頓一頓,他溫和地直視池小映的眼睛,“甚至,你也極其清楚地知道自己愛上那一位同性的真正原因。你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困惑。你不需要我的解答。我對你只有一個問題,池小姐。”

池小映看着他。

俞越笑:“你來找我,究竟是需要我為你做什麽事呢?”

18.5

當一個心理醫生說出:“你不需要我的答疑與疏導。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場面其實有點滑稽。

而池小映看着他,驀地一笑。

她并沒有思考太久,沒怎麽猶豫,就回答道:“我想要你向她傳遞我想傳遞的信息。”

俞越聽懂了。他摸摸下巴,頗為新奇地看看池小映。

“作為回報,”池小映微笑,“我可以親口告訴你,我是什麽樣的人,我追求什麽樣的人生。我甚至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麽養成了這樣的思想。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俞醫生。一個有趣的,引發了你的興趣的案例。”

俞越沉默半晌,終于笑了笑。

“好,”他說,“讓我們來聽一聽,真正的池小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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