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
Chapter 19
Chapter 19
19.1
池萍出生在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嘉田縣。
“提起‘縣城’,”池小映笑了笑,“可能有一些人下意識地覺得我們的生活很窮,很苦。”
頓了頓,她說:“不是那樣的。”
正常的樓房,正常的學校,正常的工作。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規模沒有一線城市那麽大,樓房沒有那麽新,娛樂活動的種類少一些,”池小映牽牽嘴角,“除此之外,大家一樣都是讨生活罷了。”
在讨生活的人群裏,池小映是一個普通的初中生。
初三學生,14歲,九年義務教育的最後一年。
老師将中考填寫志願的通知發給學生們,池萍拿起來,還沒有看清楚标題,同桌已經将那薄薄的一張紙随意地卷成一團,塞進了書包裏。
看見池萍看他,同桌爽快地笑了一下:“家裏在淮州給介紹了工作,讀完就不上了,填這個沒啥子用。”
池萍“唔”了一聲。
她沒有回話,同桌也沒當回事。
池萍是中規中矩的學生,成績中等,平時不怎麽說話,朋友也不多。他們也只不過是點頭之交。
六月的天氣,已經入夏了。天氣熱起來,家裏的空調舊了,漏水,媽媽用一個金屬碗放在空調下面接着,掉下來的水滴有規律地發出“嗒,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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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調總比沒有好吧。”媽媽這麽說。
家裏只有客廳有空調。池萍坐在客廳裏,握着中考志願,聽着“嗒,嗒”的水滴聲音發呆。
直到沙發上盤着腿打游戲的弟弟叫她:“二姐。”
“嗯?”
弟弟頭也沒擡:“媽在廚房叫你。”
“……知道了。”
池萍放下志願單,走進廚房:“媽?”
池春紅忙着炒菜,沒看她:“去,把那個芹菜切了。”
池萍洗了個手,切好菜,又從冰箱裏拿出兩盤剩菜,放進微波爐裏加熱。
“哎,”媽媽一邊炒菜,一邊和池萍唠嗑,“三樓的那個誰,就是離婚了自己帶娃的那個,叫什麽來着?”
池萍等在微波爐面前,沒擡眼:“劉芳阿姨?”
“對對,劉芳。”媽媽說,“聽說要再婚了哦。”
池萍說:“噢。”
“據說找了個公務員,給了好多彩禮呢。也不知道看上她什麽。”
“劉阿姨人挺好的。也能幹。”
“那也是二婚的,還帶個拖油瓶。事業單位的人,工作那麽穩定,幹嘛不找個頭婚的。”池媽媽說着,“啧”了一聲,“真稀奇。”
池萍沒有回答。微波爐“叮”的一聲響起來,第一道菜熱好了。
“媽。”她說。
“嗯?”
“我們這一輩子,就只關心結婚和彩禮嗎?”
芹菜“唰拉”一下子入了油鍋,聲音嘈雜,媽媽沒聽清:“你說什麽?”
“沒什麽。”池萍說,她将第二道剩菜換進微波爐,“我說,我們班上有人讀完初中就要去淮州打工。”
“哦哦,”媽媽說,在油煙機的“嗡嗡”聲中熟練地颠勺,“嗐,折騰去呗。你二叔不就是,”
池春紅在一屋子的油煙氣裏撇嘴,“去搞啥子個體戶,天天跟咱家借錢。彩禮都是你老娘我給湊的。你二嬸也是,一個女人家天天不帶孩子不着家,也不知道像什麽樣子。哦,萍啊。”
“嗯。”
媽媽終于轉過身來,觑着池萍:“你不想去淮州吧?”
池萍一愣:“怎麽了,媽?”
“沒什麽。你叔那邊缺個看店的,之前跟我提來着。”
“……”
“你要是想去淮州,”池春紅重新轉回身去炒菜,“其實也行。去大城市長點見識,打工賺點錢,說不定回來之後,你嬸也能給你說個公務員,多要點彩禮呢。”
廚房裏,抽油煙機“嗡嗡”地響着,池萍看着眼前的剩菜,半天沒說話。
夏天天黑得晚,晚飯後天氣也涼快一些。池萍換了涼鞋出門。
嘉田縣裏只有一個“少年宮”,晚上九點關門,現在距離關門還有半個小時。
池萍在少年宮的少兒舞蹈班門外坐了一會。
舞蹈老師出門的時候看見她,有點意外:“池萍?”
池萍站起身來,乖乖地叫了一聲:“張老師。”
“你怎麽來了,”張老師問,“這學期不是沒報班嗎。”
“是沒報。”池萍點點頭,“大姐說,我初三了,考個好高中更重要,就沒讓我報了。”
“哦,”張老師點點頭,“姐姐說的也有道理。”
老師說着,拍了拍池萍的肩膀,“不過你手長腳長,條件這麽好,不堅持跳舞可惜了。”
“老師,”池萍睜大眼睛,擡頭看着張老師,“我就是想來問您這個。”
張老師一怔,池萍說:“您覺得,我有可能去報考舞蹈中專嗎?”
19.2
池萍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若無其事地換了鞋子,到廚房洗了洗手。
弟弟還在客廳打游戲。池萍問他:“媽呢?”
弟弟頭都沒擡:“打牌去了。”
池萍“哦”了一聲。
“對了,”弟弟說,“媽走之前把衣服洗了,讓你回家之後拿出來給晾上。”
池萍沒有回複一句“好”,弟弟也不在意。
她沉默地将母親吩咐的家務事做好,然後回到有空調的客廳。
“老幺,”她向弟弟說,“我看會電視,吵你不?”
弟弟只顧着打游戲,心不在焉地說了句“不吵”,然後又說:“你把聲音調小一點不就行了。”
池萍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從自己的書包裏拿出一卷租來的錄影帶,輕車熟路地在電視上開始播放。她用遙控器将電視音量調到最小。
電視上,穿正紅色大衣的女人參與的是訪談節目。她坐在冬季的農田旁邊,将頭發梳得很整齊。
電視上的女人說:“人人都認為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她就做飯,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務,她就幹地裏活。然後她就去逛逛,她就這些,你說做這些要有什麽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①
頓了頓,女人說:“我不接受這個。”
而池萍坐在電視機前,嘴唇無聲地噏動。她無聲地跟着說道:“‘我不接受這個。’”
在媽媽回家之前,池萍将電視關掉,然後将錄影帶收好。
池媽媽打完牌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在客廳裏看見池萍的時候很詫異。
“怎麽還不睡覺,”媽媽呵斥她,“去,睡覺去——哎,空調怎麽還開着,這浪費電。”
“媽,”池萍說,“我有個事要跟你商量。”
池媽媽徑自拿起空調遙控器,先将空調關了,才回頭來看看自己的二女兒。
池萍站在媽媽面前,咬着嘴唇,将手中的中考志願表向前遞了遞。
池萍一向是個乖巧聽話,令人省心的孩子。池媽媽狐疑地看看她,還是将那薄薄的一張紙接了過來。
“‘淮江省舞蹈學院附中’,”池媽媽念出池萍的第一志願,還是很糊塗,“你這是要做什麽?”
“我不想念高中了。”池萍說,“我想報考舞蹈中專。張老師說,我條件好,也有底子,可以去招生老師那裏試試。”
“跳舞?”池媽媽的第一反應是反對,“瞎搞,跳舞的将來能做什麽,跳舞的都是給人家當戲子,下九流。”
池萍并沒有急着反駁。
“我打聽過了,”她很從容地說,“學舞蹈的将來找對象可容易了。”
池萍說出“找對象”三個字,池媽媽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
“哦,”媽媽狐疑地看着她,“你聽誰說的?”
“少年宮的張老師,”池萍面不改色地說謊,“張老師說,到省城裏學跳舞的女孩家,彩禮都是這個數起步。”
女孩伸出幾根手指,在池媽媽面前晃了晃。
“去,”媽媽啐她,“你這臭丫頭才多大,和誰學的什麽彩禮不彩禮的。”
池萍笑嘻嘻的:“不是媽你說的,将來要是也能給我說個公務員,多要點彩禮就好了。張老師說了,公務員算什麽,淮舞的好幾個姐姐都說了公務員,還有姐姐嫁給在城裏開大公司的老板呢。跳舞的都有氣質,人家就喜歡這樣的。”
“臭丫頭人小鬼大。”池媽媽揮揮手,“得了,睡覺去吧,我知道了。回頭我和你姐商量一下。”
池萍扮個鬼臉,一溜煙地跑向自己睡覺的小隔間去了。
而剛一回到隔間,女孩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
她在身後将房門阖上。
夜深人靜,星光漫天,池萍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前,握着鉛筆,一字一句地在日記本裏摘抄電視節目裏提到的格言:
“每一個婦女都獨自面對這種掙紮:當她整理床鋪,采購雜貨,将幾件家具套的質地搭配好,和她的孩子一起吃飯,然後晚上躺在她的丈夫身邊——她不敢問一問自己,那個從來沒有被問出過的問題: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嗎?”②
池萍靜靜地看了看這一段摘抄。她忽然“嗤”地笑了一聲。
池萍笑着,咬着牙齒,将這頁摘抄從日記本裏“唰”的一下撕了下來。
她将摘抄撕成兩片,再是四片,八片,越撕越小,直到碎紙片上的字不再有連貫的意義,她才将它們扔進垃圾桶。
做完這一切,池萍關上臺燈,躺上了床。
翻一個身,她在黑暗中注視着天花板。
“一輩子就是這樣嗎,”她無聲地說,“我不接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