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
Chapter 20
Chapter 20
20.1
說到這裏,池小映向着心理醫生笑了一下。
“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說,“我讀了四年的舞蹈中專,然後通過了藝考和高考,考上了淮舞。畢業之後加入春天歌劇舞劇團,《歌舞人生》之後就憑借着一點名氣做了首席。其實是很順利的。”
這樣說着,池小映輕輕地嘆了口氣。
“而我能做到這些,”她說,“實在要謝謝媽和大姐給我的支持。”
俞越輕輕地點了點頭。
池小映牽起嘴角,笑了一下。
“有的心理學家認為,”她說,“人們性格中的缺陷大部分是原生家庭的錯。但我的家人對我很好。舞蹈中專的考前集訓班不便宜,還有服裝費,各地的演出,比賽,還有之前少年宮的舞蹈班,各種各樣的開銷,媽對我真的沒有吝啬過。”
俞越也微微地牽了牽嘴角。
“她用她認為好的方式在愛你,”心理醫生說。“只是,她不會理解你的想法。”
“不怪她。”池小映笑笑,“從小到大,我的生活中,沒有什麽人理解我的想法——哦,除了那個電視上的紅衣服女人。”
俞越颔首:“通過你的描述,那個訪談節目對你意義重大。”
“是的。”池小映說,“我當時年紀小,書也讀得不多,很難表達明白自己的想法,什麽也說不清楚。那個節目中的談話處處讓我覺得:唉,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想的。節目當中的一段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池小映說着,手指無意識地點了點輪椅的扶手。她輕聲地将穿紅大衣的女人的想法複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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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她說,“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可以打牌閑聊,但不可以去大城市。不可以交際,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有約定俗成的規矩,要打破它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孤獨,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別人阻止你,你會自覺自願地去遵守這些規矩。”①
她複述得十分流暢,像是将這段文字複述過許多遍,爛熟于心。
池小映笑道:“她将她自己想要這種打破世俗常規的想法稱作‘一種怪異的悸動,一種心有不甘的感覺,一種渴望’。我覺得就是這樣。我就是有這種怪異的悸動,這種怪異的,心有不甘的渴望。”
俞越也微笑了一下。
“你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他說,“你想要同這樣的生活正相反的東西。”
“一點也沒錯,”池小映微笑,“嘉田縣裏,百分之九十的女人的一輩子,就是結婚,生孩子,盼着孩子結婚,再盼着孩子生孩子——周而複始。這樣的人生,也許對她們有着幸福的意義。那也許對她們來說是很好的,可是我不想要。”
心理醫生溫和地點點頭:“你想要的,也許是跳出這種千篇一律而約定俗成的人生軌跡,體驗不一樣的可能性。”
“是的。”池小映也笑着點頭,“我想要見識未曾見識過的世界與風景,經歷未曾經歷過的冒險與旅程。我想要自由地去探索天地,探索在更遠方的,不止是縣城裏‘約定俗成’的人生意義。而跳舞,大概只是我試圖走出那樣既定的生活的一種方式,畢竟,”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書讀得很一般。琴棋書畫,騎射劍舞,三百六十行裏,只有在跳舞這一方面,我算得上有一點天賦。”
俞越也笑:“不止是一點天賦,你是非常厲害的舞者,池小姐。”
池小映笑着搖搖頭:“我不知道電視上的紅衣服女人最後怎麽樣了,但我想着,我總得要有一技之長傍身,才能依靠自己闖出去,追求自己的想要的生活。所以,我對自己的身體願意發狠,舞蹈技藝,大概也是靠着這樣的信念練出來的吧。”
談起身體相關的話題,心理醫生難以避免地将視線投在了病人截肢的小腿上。
“可惜天降橫禍。”俞越說。
他的語氣十分遺憾,同時也十分坦蕩,并沒有小心翼翼地避開此話題不談。池小映對此的态度也相當自然。
“是,”她微微颔首,“小腿截肢,不再能跳舞,我努力打拼了那麽久的路斷了,一開始确實心裏難受,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
病人話鋒一轉,莞爾一笑,“不過,俞醫生你沒有說錯,這種打擊對我來說,其實算不上致命的。”
她說着,并無芥蒂地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只是跳舞這一條路斷了,并不是沒有其他的路去實現我的想法。殘疾又怎樣呢,殘疾了,我也許更可以自由地去體驗一種約定俗成的軌跡之外的人生。當生活上的不便被适應之後,這對我來說,甚至不算一件太壞的事。”
“确實,”俞越也點頭笑笑,“殘疾之後,也許你可以更自由地放手去做那些你想做的,不那麽循規蹈矩的事。我想,意外致殘之後,也許反而大多數人可以理解你,認為你是大難不死之後,決定珍惜現在,活在當下。”
池小映忍不住向着俞越豎起一個大拇指。
“對呀,”她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說得很好,”心理醫生贊賞地拍拍手,“池小姐。”
“嗯。”
“我想要了解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
“……”
俞越看着池小映,微微一笑。
“現在,”他說,“讓我們來聊一聊李芳岩,李醫生吧。”
20.2
俞越可以推斷出來,池小映心裏喜歡的那一個同性是李芳岩,這不奇怪。
畢竟,當心理醫生問道:“你來找我,究竟是需要我為你做什麽事呢?”
池小映坦誠地回答道:“我想要你向她傳遞我想傳遞的信息。”
俞越與池小映之間唯一的橋梁,自然就是華平市三院的麻醉醫生,李芳岩。
池小映老實地說道:“我沒有與同性這樣相處的經驗,我其實不知道應該怎樣合理地繼續和她來往。”
俞越點點頭:“所以你找到了我:我是你們交際圈中唯一的一點交集。”
“是的。”池小映也點點頭,“還有,俞醫生,你有一點也說對了。其實我心裏知道我喜歡她的原因。”
俞越笑着看看自己的病人:“現在你願意說出來了嗎?”
“願意啊,”池小映笑了一下,沒怎麽猶豫,就回答道,“她所吸引我的,就是那種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感覺吧。”
俞越揚了揚眉毛。
“怎麽說呢,”池小映笑道,“用俗話說,可能就是,她一看就不是那種需要為世俗的煩惱而發愁的人——至少不是媽和大姐的那種有關‘結婚’‘彩禮’的煩惱。”
這樣說着,池小映笑着搖了搖頭,“她的人生追求,她的憂愁煩惱,都是那些形而上的,‘我的內心并不如自己認為的強大’,或者‘三十有惑,我的職業追求讓我感受到了迷惘’,‘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何意義,應該何去何從’,這樣的煩惱,而不是‘我的老公有沒有在外面找小三’,或者‘要給孩子買什麽學區房’。”
俞越理解地點一點頭。
“後者體現出的,”他說,“正是你并不喜歡的,所謂約定俗成而按部就班的那一種人生軌跡。”
“是的,”池小映微笑,“李芳岩,李醫生,她永遠不會去關心街坊鄰居們裏面,誰家的女兒又二婚了,誰家的兒子又給了多少彩禮,東邊的男人出軌了,西邊的女人三胎終于生了個兒子,諸如此類。她的心裏,一點也沒有我所不喜歡的那些事。”
說到這裏,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眼裏不自覺地透出一種迷離。
“她身上的這一點,實在是……”
該死地讓我着迷。
她沒有将這句話說出來。但俞越的目光和她一觸,兩個人都笑了。
其實,池小映笑着想,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那就是:李芳岩,她愛慧思。
她愛一個同性。
當池小映在病房中聽見李芳岩夢呓着說:“我愛你。”
她的內心其實有點震動。
只是這一件事,卻不能在沒有經過李芳岩同意時,擅自對俞越提起。
池小映只是笑:“也許,喜歡同性這件事本身,注定就與那種約定俗成的生活背道而馳。這簡直讓我……怦然心動。”
說到最後,病人的聲音越來越低,近乎于靡靡的耳語。
俞越忍不住失笑。
“可以看出來,”他說,“你對這一方面的追求,确實很堅定。”
頓了一頓,心理醫生自己點頭笑笑,“你的言談舉止,遣詞造句,‘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形而上’,‘三十而惑’,都可以體現這一點。”
“是,”池小映莞爾,“正是因為我向往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所以一直以來才拼命地這樣學習。俞醫生。”
“嗯。”
池小映凝視他。
“現在,”她說,“你什麽都知道了。”
俞越一頓。
他若有所思,輕輕地應了一聲。
“李醫生,”池小映說,“她是真的,非常吸引我。我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為她跳動。我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和她那樣的人在一起。俞醫生。”
“嗯。”
“我究竟要怎樣做,才可以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