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Chapter 26
Chapter 26
26.1
李芳岩再次回到工作崗位的時候,心境情緒其實十分平和,平和得甚至出乎了她自己的意料。
秦志雄有些擔心她:“你确定你心态調整好了嗎?這不是鬧着玩的。”
芳岩笑笑,說:“确定。師兄,你不要擔心。”
年輕的麻醉醫生笑容平靜坦蕩,瞧上去的确不像有心事。然而秦志雄還是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并不十分相信的樣子。
芳岩無奈地一攤手:“真的調整好了,師兄。我……去找了專業人士。心裏的事傾訴出來,就好很多了。”
“專業人士”四個字被李芳岩含含混混地說出來,秦志雄果然将其理解成為“心理醫生”。他眼中的懷疑稍稍散去。
“不容易,”師兄說,“我們麻醉科鐵打的姑娘李小芳,終于也有承認自己有負面情緒的一天。”
李芳岩無奈地搖頭笑笑,繼續手中的工作。
然而腦中卻無法抑制地想起那一位傾聽過自己心事的“專業人士”。
拉開辦公桌左手邊的抽屜,一張頗為簡陋的舞劇宣傳頁靜靜地躺在文件的最上方:
舞劇的名字叫做《救與救贖》,由名為“秋葉靜”的殘疾人舞劇歌劇團演出,主演一欄裏,第一個名字即是“池小映”。
宣傳頁上,池小映用圓珠筆圈出劇院的地址,并在旁邊寫道:9月28日下午1點,第三次完整聯排。
池小映的字寫得不算特別好看,但很工整,每一個字都以正楷寫完整,不連筆,像一個正在練習硬筆書法的中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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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岩出神地看着那一行不算漂亮的手寫字體。
現在距離9月還早,還有将近四個月的時間。
将舞劇宣傳頁交到李芳岩手上的時候,池小映笑得很輕松。
“我才剛剛加入‘秋葉靜’,”她說,“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排練。他們将我的名字加入主演,只是為了宣傳的噱頭。”
李芳岩神情複雜地看着池小映,對方輕松地一笑:“畢竟我上過電視節目,截肢的事情也上過社會新聞,還被大面積用于科普‘噬肉菌’,知名度還是有的。”
李芳岩沉默地望着池小映,半晌才說:“你就這樣讓他們利用你的……你的知名度?”
池小映其實知道李芳岩隐隐的不适。醫生不喜歡社會新聞消費患者的病痛;而提及池小映的新聞裏,一大半是為了博眼球與熱度的“營銷號”。李芳岩看見“痛心!昔日女神級舞者竟因這樣的原因截肢”或者“轉發自查!迫使池小映截肢的罪魁禍首就在我們身邊”之類的标題就心生厭惡。
而池小映看着面色不豫的麻醉醫生,忽然笑了一下。
“我确實不在乎,”她說,聲音低柔而溫和,“能夠找到為肢體殘疾人提供的舞團,已經非常,非常,非常不容易了。我很感激‘秋葉靜’的存在,所以,他們要利用我的知名度,我不在意。”
李芳岩後來上網查詢過,大多數殘疾人歌舞團裏,肢體健全的聾啞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肢體殘疾的舞者常常不超過百分之五。
而池小映只是溫柔地笑,并不提及自己尋找人生新出路中的艱辛。
“而且,”她說,聲音輕柔,“四個月後,我會名副其實地成為《救與救贖》的主演。”
李芳岩看着她。
醫生其實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心理醫生俞越曾經說過:“池小映是一個溫柔而篤定的人。”
溫柔篤定,李芳岩想,是的。就是這兩個形容詞。
她外表溫柔,而內心對自己要做的事,則有一種既如磐石般不可轉移,又如柳絲般雲淡風輕的篤定。
她悄無聲息地選擇了殘疾人歌舞團,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議和開導;對于自己的人生,她永遠有明确的規劃與奮鬥。
而這樣的池小映笑着對李芳岩說:“四個月。”
李芳岩看着她,池小映笑:“用四個月的時間,我們彼此都冷靜思考一下吧,李醫生。四個月之後,請你一定來看一看《救與救贖》的排練。如果那時候,你還沒有愛上我,我保證,再也不會糾纏你。”
溫柔舞者将一句“愛上我”說得這麽清楚直白,直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李芳岩睜大眼睛。
說完這句話,池小映沒有給李芳岩留下反應的時間。
她轉身坐上專車,留下李芳岩眼睜睜地看着專車絕塵而去。
池小映從此沒有再聯系她。
李芳岩看着抽屜裏的宣傳單,苦笑了一聲。
如果,醫生想,我也是她溫柔而篤定地志在必得的目标之一……
那麽,不得不說,某種意義上,她的策略确實是成功的。
随着時間的推移,李芳岩不僅沒有忘記池小映,反而十分經常地想起她。
想起她溫柔似水的樣貌,想起她洞察人心的本領,想起她幾次三番地一眼看穿自己的困獸之鬥,并向深淵中的自己伸出的手。
舞蹈演員仿佛一片清晨山間的霧,遠看缥缈清靈而溫柔,走近了,卻如同走進一個謎團,什麽也看不清,抓不住。
池小映其實對于我的人生已經知之甚詳,李芳岩想,可是我卻一點也不懂她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我只知道她喜歡了我,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允許我知道,她想要我同等的回應。
李芳岩出神地看着《救與救贖》的宣傳頁,耳邊仿佛可以聽到池小映的低語。
“思念我吧,”池小映說,“就這樣思我,念我。我就是希望你這樣思念我。”
李芳岩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伸出手去,将裝有宣傳頁的抽屜合上。
閉閉眼睛,麻醉醫生再嘆一口氣,然後重新地開始工作了。
26.2
醫生忙起來的時候,是真忙。
麻醉科的一位主任醫師因為妻子的工作調動離開了華平三院,一時間,大家分攤的工作量又重了一些。
同時,室友悅微決定搬出公寓,同交往已久的男友同住試婚。
搬家當天,悅微握着芳岩的手,很是歉疚。
“要記得好好吃飯啊,”悅微說,“我不跟你住了,誰來給你煮宵夜呢?”
芳岩笑着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搖了搖。
“說這些做什麽。”她說,“如果你能夠找到幸福,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當然,如果磨合不來也沒有關系。你做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支持你。”
悅微也笑:“我連一個醫生的作息都能忍,也沒什麽其他人的生活作息磨合不來的了。”
李芳岩忍不住笑着捶了她一下。
搭夥過日子的室友搬走了,生活上确實有了些不便:
兩個人的生活裏,絕大部分的日用品采購由悅微負責,外賣也經常是悅微點多一份,芳岩直接每周給悅微打錢。
更不要提定時倒垃圾,簽收郵件快遞,将用過的碗碟裝進洗碗機這些看似是小事,實際做起來十分繁瑣的家務。
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瑣事,自己真正上手做,才發現十分消耗時間與精神。
工作之餘,麻醉醫生忙着适應一種全新的需要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一時間無暇顧及任何工作以外的娛樂或社交活動。
這樣日複一日地重複性地工作,生活,工作,生活,沒有任何有特殊意義而值得記憶的事,四個月的時間竟然如同彈指一揮間地過去。
手機屏幕上顯示“9月28日”的那個早晨,李芳岩倏地睜大眼睛。她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了身來。
向醫院請假的時候,秦志雄湊上前來看了看。
“挺好的,”師兄說,“你都加班過多少個周末了?上次休息,我怎麽覺得都是幾個月前你請假那次了。”
芳岩聽得一陣恍惚。
很長時間過去了嗎?她想。
池小映石破天驚一樣的宣言,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時間過得這樣快,快到她完全沒有“今天已經是9月28日”的實感;向醫院請假都是匆忙的,沒有做好十足的準備。
好在,芳岩平時工作認真,臨時加班也沒有太多怨言,因此突然請假,大家也願意理解體諒:若非實在必要,小李醫生是不會請假的。
年假手續辦理停當,芳岩一個人發動車子,向着大半個市區之外的“秋葉靜”劇院出發。
“秋葉靜”是一個應景的名字。九月的華平已經入秋了,樹葉開始有了金黃的痕跡。天空幹淨明亮,秋高氣爽。
劇院處于市郊,位置稍稍偏僻,庭院中種了一排楓樹,一排銀杏,顏色斑駁。秋風吹過,樹葉“簌簌”作響,一兩片落下,所謂的秋葉靜美。
李芳岩将車子在落葉樹下停好。
關閉引擎,萬籁俱寂,麻醉醫生自己一個人坐在車裏,握住方向盤,做了一個深呼吸。
“秋葉靜”歌舞團的劇場是由上個世紀的老禮堂翻新而成,場館不大,設施也略顯陳舊。
劇場只有一個,觀衆席沒有二層,從鏡框式舞臺開始層層鋪開。
李芳岩獨自在後排居中的位置坐下。
看上去像是導演與工作人員的人零零星星地坐在前排,李芳岩的身側沒有任何人。她也沒有試圖和任何人搭話。
麻醉醫生靜靜地坐着,看着工作人員在前臺後臺忙進忙出,魚貫穿梭;直到導演揮舞着手臂說了句什麽,劇場的燈光終于慢慢地暗下來,人聲小下去。
李芳岩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9月28日,下午1點整。
舞臺清場,工作人員回到後臺。
燈光,音響,布幕,吊杆與高空作業,各就各位。
深紅色的大幕緩緩拉開,一束光在黑暗中投向舞臺。
燈光裏,一個人影緩緩走來。
萬籁俱靜,李芳岩聽見自己的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咚,咚”地開始跳動。
池小映站在光裏,向着觀衆席露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