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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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冽對這位前齋主的了解很少,只從原長興和時念嘴裏聽過只言片語的評價。
溫柔、美麗、善解人意……在原長興那裏,這位齋主是世上所有美好詞的化身,只要有她在,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苦難,她會撫平傷者的傷口,收養無家可歸的異獸,是這世上最好最善良的神靈。
後來,嚴冽知道她并不是一直心态平和,比如面對從小調皮搗蛋的時念,也會罰她跪神堂。對待時念的學習也是毫不手軟,一整個藏書樓的書說背完就得背完。
而此時,當嚴冽親眼見到時毓,才親身體會這個神的魅力有多大。她沉靜美麗,天鵝頸修長漂亮,頭發用一根烏木簪子绾起……
烏木簪子……
那簪子,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
好在伏靈師能夠儲存所有記憶,他很快在一個和父母暢談的夜晚中找到了答案。
嚴家父母拿出一個烏木簪,告訴小嚴冽,如果沒有這個木簪的主人,兩人根本不會結婚。
嚴父說起往事。
剛工作時,他在路上偶遇了一只被車撞到的小貓,那時工資不高,勉強度日,但小貓實在虛弱,他不忍心,送到了附近的寵物醫院。
成年人的尴尬不過是在付錢時的窘迫,嚴父拿不出更多的錢,正思考如何跟老板開口賒賬,有個戴着木簪的女人緩緩走近,付完了賬,笑着說:“你人不錯。”
她走到小貓面前,彎下腰湊近,直起身候,拿下頭上的木簪,在他眼前晃了晃:“下次見到戴着這個簪子的女孩,要上去搭讪。”
她笑了笑,“記住了嗎?”
嚴父讷讷點頭,一個眨眼,眼前的人突然消失了。
[她消失以後,我才知道剛才那個人根本不是普通的伏靈師……再後來,我真的遇到了一個戴着她說的木簪的女孩,我對她一見鐘情,為了跟她多聊兩句,遲到,還被罰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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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那時溫柔着對父親說話的樣子,是不是和現在一樣?
在她身上,永遠看不到陰霾。只要在她身邊,就會變得平和安寧。
時毓坐在和邬安一樣的躺椅上,兩人吃着西瓜,聊着田裏的農作物,也是歲月靜好,諸事皆宜。
時念忍着長久的思念,緊緊握着拳,一步一步走過去,蹲在她躺椅邊上,看她裙擺沾了髒灰,伸出手想拍打,卻落了空。
她的手停在母親裙擺外一寸位置,一次又一次拍打,手指不斷穿過母親的裙擺,無法為她撣去灰塵。
就算在另一個時空裏,她們也無法再相見相觸。
這裏的所有人都看不見他們。
嚴冽來到時念身後,本想彎腰扶她起來,在聽到她聲音很輕地問話後,折回了身。
她問:“你究竟去了哪裏呢?”
怎麽會不想她。
時齋石碑上沒有時毓飛升成敗的記錄,這位神靈一夜間消失,小齋主懵懂上位。她死後,整個世界正常運轉,沒有任何變化。她于這個世界而言,如此重要,重要到掌管時間;卻又如此渺小,隕落後,記挂她的不過只有身邊親友。
這麽多年,拼了命想知道她在生命的最後究竟經歷了什麽。
時毓和邬安聊了多久,時念無法計算。在臨別前,時毓突然對邬安說:[你我相識多年,我這輩子,沒求過人。]
邬安預知到她後面必定不會說什麽好話,打哈哈似的:[說什麽呢!有些話不能亂說。]
時毓抿抿唇,欲言又止,還是說:[我雷劫已至,阿念還小,你一定、一定幫我照料阿念。]
邬安上下打量她,十分不解:[就算這劫再難,但以你的靈力,怎麽會過不了這次雷劫?]他別過身,背對時毓十分倔強,[你自己女兒,自己照顧!]
時毓這次沒應他,糾正道:[不是我女兒,是新任時齋齋主。]
[你是羅昆神,即使我今日不說,你也必定忠于時齋和齋主。]時毓無奈笑笑,釋然地嘆氣,[是我,關心則亂了。]
邬安轉回身,責備她:[都要渡劫了,就應該在齋內修習,還在到處跑,像什麽樣子!]
時毓起身告辭,看向摯友:[好,那我回時齋了。]
邬安指指桌子,像她每次走時一樣:[把阿念的西瓜帶走。]
[好。]
時毓拿好東西,走向結界邊緣,卻好像是在走向時念。她穿過她的身體,最後回頭看:[邬安。]
邬安擡頭,眼圈紅着,勉強着自己擡頭看她。
時齋齋主飛升萬古神雷劫成功的,幾乎沒有。
沒準這次,就是最後一面。
她說:[保重。]
時毓走後,邬安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越想越不對,想了半天,只能發信給原長興,說明情況。
……
目睹一切的時念和嚴冽站在小院中央,再看着周圍所有景象如流沙一般傾洩崩塌,周圍變成漫漫沙塵暴,他們站在災難中央,新景象又在兩人眼前重新搭建。
由羅昆海變成了深山裏的木屋。
這是坐落在冥界的南魯山,傳說中能夠救人治病的地方。
時毓再次出現,她穿着和剛才一樣的衣服,發上仍戴着那只木簪。她輕敲木屋,等裏面的人準許後,推門而入。
室內昏暗,裝潢簡陋。中央擺了張案幾,上面壓着張不知圖案的桌布,牆上挂着族內獨有的風鈴。牆邊地上放着睡覺用的獸皮,便是室內所有陳設了。
時毓給對面行了禮,才在她對面坐下。
狹隘房間裏,實在看不真切,時念只感知到,這人是擁有半神族血統和半伏靈師的半神,臉上有墨藍色一筆畫就的族內符號,由額頭延至全身,剩下的部分被衣服遮蓋住,看不真切。
直到見到這人的臉,時念驚訝道:“巫師族族長?!”
時齋曾有任羅昆神與巫師族人結怨,連帶着對時齋也不待見。給羅昆神下了詛咒後銷聲匿跡多年,現在竟願意跟時齋齋主見面?
巫師族族長推給時毓一杯茶:[時齋齋主,別來無恙。]
[族長記挂,一切都好。]
巫師族族長笑了笑,仔仔細細将她打量一圈:[你又給它輸了多少靈力?]
時毓搖頭,唇色有些蒼白:[沒多少。]
[今日給一點兒,明日給一點兒,再多的靈力也經不住你們這樣耗吧?]巫師族長冷哼一聲,[你們時齋這脈神族,真奇怪。]
[明明知道有些事情無法逆轉,還要拼了命去做。你知道你雷劫将至,這時候損耗大量靈力,于你而言不是好事。]
時毓點頭:[我知道,但必須去做。]
……
做什麽?有什麽事這樣着急?
時念從不知道,時毓還隐瞞了她這麽多事。她不止一次地見過巫師族族長、她知道飛升劫至,卻還是寧願損耗靈力去給——
給誰?!
又誰能值得她在渡劫前耗費靈力去保護?
時念指甲掐進掌心,往後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淩遲。
-[你想過渡劫失敗的後果嗎?比如,你的女兒将會繼承時齋。]
-[我相信她,一定做的比我更好。]
-[你倒有信心!自古以來第一個把女兒往火炕裏推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是她的命,也是時齋必然會面臨的大劫。]
是那個有關時齋的預言。
巫師族曾透露,時齋會有場大難,按照她們推算的日子來看,就是第二十八任齋主在位期間。
時念在繼位後得知預言,所有準備都為了應對這場大劫,此時聽到,并不意外。
而她們的談話還在繼續:
-[時齋多少任齋主為了這個大劫,不惜在雷劫前将自己靈力儲存在凝鐘內。據我所知,自時齋創立,飛升到萬古神的不過第三任和第五任兩位齋主。第六任齋主得知預言後,剩下的所有齋主為了這個預言,耗盡一身靈力,只為了幫助第二十八任齋主度過難關,值不值得?]
-[只要飛升成萬古神,就擁有更加強大的靈力,要我說,就算跨界幹涉了又怎樣?違背天地運行的準則又怎樣?只要最後能保時齋安全,結果是好的不就行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人類世界失去時間,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滅絕,反正這事兒也不是第一次發生,再入輪回就是了。你們時齋一脈神族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沒必要為了這幫人類一個接一個送命。]
這是……什麽意思?
時念連動彈手指的力氣都消失,像是掉下了萬年冰窟,血液凝固,身體止不住在發抖。
原來,時齋齋主飛升萬古神極少數,全部因為時齋齋主第二十八任的預言。
她們甚至都不知道第二十八任齋主是誰。
她們甚至都不知道當任的齋主能不能保護時齋。
只是憑着對時齋的責任和留戀,明知前路是死路,還是灰飛煙滅,要為後代拼出一條血路來。
可她們不是沒有活路的。
只要不把靈力放進凝鐘內、只要忽略這個預言,憑着從小修習的一身靈力,飛升萬古神不是難事。
只差一步,她們就都能享有無盡的壽命了。
而到第二十七代的時毓,在選定繼承人時就知道,下一任就是被預言人。選繼承人時,格外謹慎。當天邀請了諸多神族見證,有萬古神族、冥府中人,還有時齋分屬的兩個分支,以及安界局當時的局長,同時觀禮的還有整個時齋衆神。
凝鐘聲音沉悶,響徹整個時齋。敲響九九八十一下後,選定時念為第二十八任齋主。
相比于選定連音為繼承人時周圍的歡聲笑語,時念此刻才明白,為什麽當天坐在廳內的各個神族毫無笑意。
那時候,母親臉上沒有笑容,失神地走到她面前,認命般地說:
“既選定了,那就你吧。”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小神身上肩負着什麽。
巫師族長的長指甲敲敲桌面:[閑話說的夠多了,直說吧,你需要我做什麽。]
時毓頓了頓,說道:[有什麽辦法讓我可以在雷劫後,神識不散?]
[神識不散?!]巫師族長驚得直接站起來,[你瘋了嗎!千古神歷劫失敗,神識要散入萬物中滋養大地,你在想什麽?重生嗎?!]
[不是要重生,是保留神識,我想……多陪陪她。]
[如你所說,是我把她推進這火爐裏的,靈力散盡是我的命,但至少還能想想辦法,将神識留下來。]
[只要親眼看見她将一切料理好,我就離開。]
時毓溫柔一笑:[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