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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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冽醒來時,身邊無人。他盯着天花板看了會兒,木讷地從床上坐起來。先是小幅度地動動手指和腿,确認自己可以行走,在腳下丢了傳送陣,回了安界局。
這麽多天,他還不知安界局現在情況如何。
尤其是白倫父母,他知道二老對白倫給予厚望,如今為他而死,他應該去看看兩位老人。
可他站在安界局門口,無論如何邁不動步子。
他和白倫在這裏打過架。
再往裏走,白倫被時念拖進局內,貶到一線。
……
原來,這些事情,他都還記得。
所有人都說他同白倫是死對頭,可到頭來,奮不顧身救人的是他。讓他好好活下去的人,還是他。
付哲一直說,白倫自私自利,頂着個稀牙到處跑。
若是真的自私自利,又怎麽會舍命救人?
嚴冽苦笑着,剛往前走了一步,就看見有人送白倫爸媽從局裏走了出來。
看見嚴冽,白父先是打量他一圈,又同白母走到嚴冽面前,拍拍他肩膀:“都還好嗎?”
嚴冽根本不敢對視,低着頭,雙手揪着褲縫:“……都好。”
“白倫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了,能為你、為安界局犧牲,是他最光榮的事情。”
是……犧牲的确光榮,但白倫是為了救他啊!
嚴冽緩緩擡頭,眼睛濕潤:“您不怪我嗎?”
白父收回手,一臉正色:“孩子,你這麽優秀,他一命換一命,值得。”
嚴冽怔愣着,看向夫妻二人離去。
他們腳步輕快。白母親昵地挽住白父的胳膊,讨論着晚上要給小寶做什麽好吃的,複又說,算了,街角開了新的餐廳,出去吃吧。
白父說好好好,都依你。
可他們,剛剛才失去了一個孩子啊!
嚴冽心裏悶悶的難受,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
有人走到他身側,和他一起看白家夫婦:“很奇怪吧,夫婦倆非但不悲傷,還很高興。”
那人看着嚴冽,說道:“在絕對的利益面前,親情和性命根本算不得什麽。”
這個人,嚴冽有印象,在基層待過很多年。出外勤時,還在路上看見他巡邏。
可現在……
嚴冽掃了眼他胸前的名牌:
安界局局長,艾福。
原長興叛變,白倫殉職,應該選個新局長。
見嚴冽還是不解,艾福抱臂,接着說:“大兒子因公殉職,安界局總要有點補償。我許諾他們,給白家一塊忠烈之家的牌匾,還有賠償金,給小兒子最好的教育資源,包括——”
“待他學成歸來,可以走安界局的特招通道,免去筆試面試。”
艾福笑意不達眼底:“你看得出吧,夫婦兩個對大兒子根本不在乎。”
他以為,白倫性格張揚,原是家中有疼寵驕縱他的父母,沒想到竟是這種情況。
白家夫婦走遠,艾福收回視線,拍拍他的肩膀,從他身上掃掉幾根掉落的頭發,說道:“走吧。”
回到二十八隊辦公室,付哲和朝希一起圍了上來,看見嚴冽,付哲立刻扶他坐下:“老大,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雖然洗幹淨,身上也沒什麽傷口,但整個人精神萎靡,臉頰兩邊深深凹陷下去,手指更是皮包骨。
這一看就是在楔族受了刑啊!
朝希踢了付哲一腳,讓他閉嘴。
哪壺不開提哪壺!
付哲縮縮脖子,給隊長倒了杯熱茶。
但他還是忍不住拉了個凳子過來,不顧朝希給他甩的眼色:“老大,我們都聽說了,白倫……我們也知道了。”
嚴冽手中的茶水是一點也喝不下了。
“怪我,”他啞着聲,“如果不是因為我,白倫也不會——”
“老大!你怎麽到現在還不明白!這根本不是因為你!”
“如果趙知行抓走的不是你,而是齋主,後果我們更加承受不起。白倫他……是為了安界局,是為了大局而死,他不是為了你一個人,只是他的死,明面上只是救了你。”
嚴冽沉默着,将杯子放在一邊,起身說道:“我要休一個長假,艾福局長會妥善安置你們。”
朝希一驚:“你要走?!”
“趙知行未除,桑陵面臨巨大威脅,你現在就要離開?”
嚴冽默了聲:“這段時間,我會去時齋。”
“我要親手,殺了趙知行。”
“我要他,給白倫、給死在他刀下的無數亡魂,陪葬。”
話音剛落,有一幫人沖進辦公室,領頭的是二十九的隊長,他看見嚴冽,面色凝重:“嚴隊,跟我們走一趟吧。”
朝希和付哲一左一右擋在嚴冽前面:“做什麽?同級可以這樣罔顧規矩嗎!”
二十九隊隊長無奈拿出通緝令:“艾福局長有令,即刻逮捕楔族後代嚴冽。”
嚴冽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楔族?!”
二十九隊隊長将通緝令交給朝希,看向嚴冽,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只是照辦局長命令。”
朝希将通緝令遞給嚴冽,語氣凝重:“是局長的章。”
嚴冽未動,就朝希的手瞄了一眼。不知想到什麽,輕笑了笑:
“走吧。”
付哲攔住他:“老大!你又不是楔族,憑什麽要去?”
嚴冽已失了所有的精神氣,主動伸出雙手:“去了再說吧。”
二十九隊隊長抿抿唇:“得罪了。”
冰涼的銀色手铐,落在了嚴冽雙腕。
他铐過太多人,連神族也铐過,如今被铐上的,竟然是自己。
浩浩蕩蕩一幫人沖進來,又極快消失。
只剩朝希和付哲兩人了。
這是跟以往不同,若是楔族來人,安界局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比如,确認嚴冽失蹤那天,整個安界局都進入戒備狀态。一半人向楔族本族地而去,另一幫人則是核實安界局內部所有人員。
可這次,是安界局抓走了嚴冽。
付哲抱着頭蹲在地上:“怎麽辦?”
朝希從兜裏掏出之前剩下的聯絡符:“還能怎麽辦!只能找齋主啊!”
-
押送嚴冽的路上,二十九隊隊長小聲寬慰他:“你也別太着急,就,我跟你搭檔多年,知道你一心為桑陵。可艾福不知道,他辦事雷厲風行,沒準就是找錯了。”
嚴冽扯了個笑:“謝謝你。”
“哎呀,別跟我這麽客氣。從我剛進安界局就跟你跑了不少任務,第一次出任務差點被那嗜人獸吞了,還是你救的我……”
他不會知道,此時還能選擇相信,對嚴冽來說有多珍貴。
整個安界局都知道嚴隊跟齋主關系匪淺,跟他過不去,便是跟整個時齋作對。
艾福既能讓人來抓他,必然有證據。
嚴冽原以為會去安界局監獄,誰知卻一路走到了安界局的會議廳。
這個巨大會議廳,已經許久沒有用過,上次使用,還是安界局年會。
嚴冽走進,裏面滿滿當當都是人。他掃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心知這是安界局非中層及以上不能參加的會議。
艾福就站在臺上,雙手相疊,微笑着看着他。
他笑笑:“嚴隊長,很抱歉,以這種形式跟你再次相見。”
臺上只有嚴冽和艾福兩人,艾福招招手,身後的人便将燈全數關上,整個會議廳亮着的,只有幕布。
而幕布上的圖片,正是嚴冽一家。
嚴冽腦中“轟”地一聲炸開,他沖上去揪着艾福的領子,怒氣沖天:“你究竟是什麽心思!要拉我父母下水?”
艾福擡手捏訣将他壓制,微微擰眉拍拍皺起的衣服:“嚴隊長,看清楚,這次不是我拉你父母下水,是你的父母拉你下水。”
“胡說!我爸媽一心為科研,怎麽到你嘴裏就變成了小人?!”
嚴冽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壓制靈力的手铐在他腕間相撞:“我告訴你,我爸媽是桑陵最著名的生物學家,他們為生物界所做的貢獻,豈是你這種外人會懂的?”
艾福不理會他,雙手撐在演講臺兩側,試了試麥克風的聲音,對下面說道:“大家都知道近期安界局裏混入了內奸,我借此機會,将所有人查了一遍。”
“除去冥府送過來的那份二十人名單,還有個消息讓我更加驚訝,便是嚴正懷和尤軒眉。”
“在抽血檢測中,我們在他們的血液裏,發現了純正的楔族血液。”
“而這些血液,”艾福拿出兩個試管,上面粘着嚴和尤軒眉的名字,“竟然是鮮紅色。”
有一只大手攥住嚴冽的心髒,讓他渾身難受呼吸不暢,他死死盯着那兩只試管:“你說是就是?”
“當然,有人一定會說,我新官上任,什麽都不懂,那接下來,我帶大家看看更多的證據。”
艾福擡手,幕布上的圖片就換了一頁,而他卻看向嚴冽:“嚴隊長,你知道你父母研究的項目是什麽嗎?”
嚴冽:“是——”
他突然想到什麽,頓住了。
“嚴隊長說對了,是血液,研究的內容是楔族和人族的基因。”
圖片上是夫婦倆在實驗室的一段錄像,他們在認真探讨實驗內容。
艾福說道:“專業是生物,研究主題又是楔族,自然對楔族了解非常,将紫色的血液變成紅色的血液并不奇怪。”
“我查閱了他們以往的所有實驗成果,最出名的便是通過加入霧化蘇斯溶液,轉換楔族和人族的血液。”
“他們第二出名的研究,是楔族的不治之症,溺症。”
“他們的第三研究,是楔族和人族的DNA。”
“其他的不多說,單就這三種,已經足夠了,”艾福将話筒拿到嘴邊,“我合理懷疑,嚴正懷和尤軒眉借安界局職位之便利,以權謀私,為楔族謀長生。”
他看向嚴冽,語氣變成質問:“我也合理懷疑,嚴冽參與了白倫之死——”
局長這番話惹得臺下議論紛紛。
-“是啊,我還納悶呢,白局跟嚴冽是死對頭,怎麽突然為他死了?”
-“這麽說來,嚴冽的失蹤也是有意為之了!”
-“白局仗義,以前嚴冽經常挑釁他,他都不計較,每次見了面還笑呵呵的呢。”
-“我就說,白倫怎麽可能在最後念出這樣兩敗俱傷的咒語!沒準他最後就是想燒死嚴冽,誰知嚴冽沒死成,他反倒自己送了命!”
-“可憐白局,竟然信了這樣的小人。”
……
臺下無數張嘴,每張嘴都有自己的看法,嚴冽沒有力氣再争辯,只是站在臺上,側面是投射幕布的光,他如一件毫無感情的拍品,孤零零只有一人:“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白倫?”
艾福朝臺下做了個“請”的動作。
——看啊,大家都這麽認為,不只是我。
嚴冽往後退了兩步,先是輕笑出聲,而後哈哈大笑。
艾福冷眼看着他:“笑什麽?你瘋了麽?”
“瘋了好啊,”嚴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看着臺下每張臉,“我笑自己,我笑白倫,我笑我那雙可憐父母!”
艾福喚來下屬:“将他關起來,記得綁好。”
兩人一左一右沖上來,将嚴冽壓跪在地上。
手铐有限制靈力陣法的作用,嚴冽被徹底壓在臺上,半張臉貼着地面。
鼻尖有灰塵的味道。
臺下人拍手叫好,說新局長辦事利索為民除害,說新局長英明睿智不讓白倫枉死。
此消息傳出去,必然是萬人唾罵。
嚴冽失去了掙紮的心思。
艾福走到他身邊,依舊笑吟吟的,可他說的話,嚴冽卻聽不懂。
他說:“嚴冽,你憑什麽。”
什麽憑什麽……嚴冽無心去想了,他閉上眼,不想再看見這幫人。
可下一秒,在艾福震驚的眼神中,他身體被人拉起來站好。
她穿着漂亮幹淨的裙子,坐在臺下未開燈的椅子上。
見衆人望過來,她笑了笑,走上臺。
艾福迎上去,看着她的眼神滿是熱誠和癡迷:“齋主……”
時念略過他。
眼底帶着譏諷,手指碰了碰手铐,輕易解放他雙手:
“我的人,我帶走了。”
臺下人“嘩啦”一聲,全部站起來。
她單手扶着嚴冽,讓他倚在自己身上,微微勾唇,眼底帶着冷意,
“想打架麽,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