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這一路時間偏長,夜裏成音睡得不是很好,更別提周懷岑根本就沒怎麽睡。
火車是中午到達地點,玩笑歸玩笑,她當然不會真的帶他去家裏。
周懷岑沒給她添麻煩,下榻在距離她家二十多公裏的酒店,或者說這是唯一可以選擇的中高端酒店。
套房環境還可以,去年剛翻新過,聽說這是專門接待領導和企業參觀人員的。
周懷岑大概是累了,進門就仰躺到床上,他對睡眠品質要求極高,一點動靜就能醒,住家裏不被長輩打擾屬天方夜譚,他一年事情也多,有時候應酬晚了幹脆住酒店,長時以往,幹脆就把酒店當家了。
想到這,成音記起來,張銘希劇組奔波對睡眠花了不少心思,上次推薦她一款枕頭,說很舒服。
周懷岑聞言卻吊兒郎當看她說,我又不睡枕頭,要那玩意舒服幹嘛。
跟不講道理的人,怎麽都會敗下風。
成音紅着臉不再理他,手腕一道力量直接把她拽下。
他翻身,頭埋在她的頸窩,像是找了個慰籍,沒由來的安心。
成音坐了那麽久的車,也沒什麽力氣,便任由他摟着,半響他微微偏頭,“音音,你說我要是在這幹點兒什麽,你家列祖列宗會不會追着我打啊。”
在她的家鄉,他們呼吸靠在一起。
她從不信鬼神,死便是死,世間諸多因果最後只會換來雙手合十,也無人願意大發慈悲相濡以沫。
擡手推了他一下,“起來,去吃點東西。”
身上人沒什麽反應,甚至紋絲不動,耳邊鈴聲突然響起,周懷岑就這樣壓着她接聽。
倪軒聲音傳過來,看戲似的問李觀棋犯什麽事了,連夜跑國外去了。
他沒有明說,幾句話搪塞過去,彼時成音手剛好搭在他肩上,她抿唇有些猶豫,但還是張口,“你就不能找個固定住所嗎,非要這樣...”
周懷岑扔開手機,揚了揚眉,“不然等回去,我們住一起好了。”
玩笑話裏參雜幾分認真,成音慌亂一瞬,好在他低頭吻下來,才得以松懈。
...
光線變換角度,這樣陌生随意的地方,周懷岑沒什麽興致做,糾纏一番,終于收斂放開。
簡單歇了下,成音打算帶他在這逛逛再順便吃晚餐。
其實沒什麽好逛的,也沒什麽出名的景點和特色美食,最後找到一家老字號本幫菜。
在北京也能吃得到,甚至比這做的更出色,但她真的不想再動了,便拉着他入座。
周懷岑倒是無所謂,他胃口向來不大,吃飯也慢條斯理,更多時是懶散的靠着椅背看她吃。
相處這麽長時間,成音對他也算了解,這個人真沒什麽特別的愛好,閑暇時間也就健身玩股,對吃的沒講究,會西裝革履泡在高檔場所,也能跟她在小餐館吃碗面,對別人能幫就幫,朋友對他幾乎沒什麽不好的話,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抽煙喝酒了。
就比如現在,在路邊,他肩膀微收,低頭籠住風,煙霧騰升,黑色襯衫上淡褶都随意的勾人,頹然冷淡模樣渾然天成。
成音以往沒有仔細觀察過他的細節,視線落在他拿煙的手背上,淡色青筋微凸,觸碰肌膚時有些涼,她站在他身邊,光是看着,便能想起他每一寸指節的觸感。
這讓她莫名心虛,見天色不早下意識說,“我等會得走了。”
周懷岑對着空氣慢慢吐了口煙,眼裏笑意沒那麽有誠意,“真不帶我去嗎。”
成音別開臉,“太早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帶誰給父母看,或者說一生裏沒想過結婚。
結婚,當出現這個詞的時候,她一愣。
時候真的有些晚了,周懷岑松開她的手,“回去吧。”
“你呢。”
“抽完煙就走。”
成音眼下也沒什麽話要說,轉身走了幾步。
這條路綠蔭覆蓋,路人稀疏。
她頓住腳步,回頭看他還在原地,那一刻,大腦似乎被某種情愫侵占。
幾步返回,不管不顧的抱住了他。
鼻間是極淡的煙草味參雜木香,她總愛抱他的。
周懷岑把煙拿遠,詫異半秒,側頭溫柔拍了拍她的後背,輕笑說,“這麽舍不得我啊。”
-
那年頭流行一首歌,成音只記得大意。
虔誠犯錯又如何,何必抱着清醒入睡。
對于那個人,她似乎失去了維持理智的本能,命運從手裏脫離的失控感,忍不住向前邁一步,依然有種撲了一場空的感覺。
回到家已經晚上了。
這裏是三線城市的臨海縣城,雖說城區房價也漲到将近萬每平,可這個世界多得是思想落後的地方。
客廳裏,弟弟在看電視,成正東和幾個中年男人圍着桌子吃飯,母親在廚房裏燒菜。
成正東一直保持這個習慣,喜歡宴請賓朋,幾杯酒下肚,他年輕時投資小産權房屋建設的那些事,便成了現在吹噓的資本,也不偏不倚的贏得別人叫他一句‘成總’。
其實成音後來想想,在她沒出生之前,或者說在自己沒懂事之前,她家還算小資。
只不過成正東一心想掙大錢,二次投資失敗後,在虛假的老板夢裏迷失了自己,給別人工作對他來說是丢人,以至于如今眼高手低,一事無成。
耳邊吵鬧,成正東滿臉通紅介紹她,衆人紛紛看過來感慨說長這麽高了啊。
劉雲擦了擦手從廚房出來,油煙從裏面飄出來,父親呵斥一句,她關上門才笑着看過來,“回來了啊,吃過飯了嗎?”
“在街上吃過了。”成音聲音平緩 ,說完便進了房間。
房子不算隔音,吵聲依舊,她聽見父親喝醉的嚷聲,“去大城市已經不要家了,一年見不着人影。”
有人回,“孩子大了得自己出去闖蕩闖蕩。”
“最後還不是找個男人嫁了,跟別人家走,唉,養閨女有什麽用啊,也就喝她幾瓶酒的好處了。”
有人笑,“這話說的對,來,成總我敬你一杯。”
成音沉默着在房間整理衣物,其實已經習慣了。
她想起母親曾經罵她不會做飯,說不會做飯的女人到婆婆家會被打。
這種類似于‘家暴’的事在這塊小地方太常見了,不是因為她們被逼迫而産生恐懼,而是因為這裏的女人覺得同類本應如此。
甚至教育也從服從和付出開始引導,至此,女性周而複始的悲哀。
站在燈下,看周圍一切都是黑的,成音用了很多年把自己重新養了一遍,才懂得,原來有的人生女兒,就是為服務別人家而生的。
手機閃了下,她本來打算去醫院看下姐姐,信息裏姐夫說姐姐剛開了一指,難受的好不容易才入睡。
她不好現在去打擾,況且那天是真的累了,她只記得洗完澡便沉沉睡去,再睜眼已經天亮。
周懷岑來了通電話。
他有事要回北京。
成音從家到機場已經是兩個小時後,周懷岑閑散站在機場門口時不時看手表,他沒帶什麽行李,來的匆忙去的也匆忙。
陰天,沿海空氣潮濕明顯,總是讓他等,成音心裏很過意不去,買了杯咖啡遞給他,“提提神,昨晚沒睡好嗎?”
周懷岑彎了彎嘴角,“你不在,我哪天睡好過。”
成音再次肯定了一點,有時候這人光憑一句話就能把他淹死。
他沒注意她愣神,仰頭瞧了眼周圍說,“這兒的風能把你養這麽白,也算是奇跡。”
成音難得用玩笑回他,“天生麗質吧。”
周懷岑笑了,捧住她的臉,心情很好,“我看看誰女朋友這麽漂亮。”
這裏人來人往,成音不跟他鬧騰,“時間要到了,快進去吧。”
“沒事,陪你一會。”身邊恰好路過一個賣糖葫蘆的商販,他問,“要不要吃?”
沒等說話,已經付完了錢。
其實每次飯桌周懷岑總會點一兩樣甜品,好似潛意思覺得女孩子愛吃,當然她是喜歡的,将風吹亂的碎發挽到耳後,才低頭咬了口,“回北京是有急事啊?”
“嗯。”
“其實你沒必要這麽累了。”
“這不是家裏有個糖罐子要養麽。”
他垂眼看她,聲音意味不明。
可能是天空忽然出了太陽,腳下亮了一寸,成音忽然感覺很熱,“誰要你養了。”
話落,手裏被塞了個紅包,周懷岑說,“給你姐姐。”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幾乎所有地方都有生孩子要送紅包的習俗,成音像是摸了個燙手山芋,知道他是個很周到的人,眼下還是吓得直接還回去,“不用的。”
周懷岑沒接,自顧自把東西好好放到她包裏,順手指尖挑了下她的下巴,“生孩子畢竟大事,聽話。”
成音并沒有被安撫到,想起剛剛的觸感,這個金額不是少數,“真不用,你第一次來,沒必要...”
周懷岑笑出聲,“這麽緊張幹什麽。”他語氣軟下來,暧昧說,“要不你給我生一個,這就不是紅包的問題了。”
成音紅着臉反駁,“誰要給你生孩子啦。”
說完才發現自己成功被他帶偏了話題,反應過來又去拒絕。
兩人就這麽僵持不下,直到最後,周懷岑得走了,那個表達心意的紅包依然捏在她手心。
成音站在原地,看着他修長背影,許久又緩緩默念了句謝謝。
打車到醫院時,病房裏恰好只有那夫妻二人。
姐夫是普通公司職員,十年前老家拆遷,為人老實,姐姐當時也就聽話嫁了,但婚後有些東西就變了,姐夫喜歡玩游戲,如今三十多了,依然抱着手機靠在沙發上沉迷。
環境中帶着游戲音效,更覺寂靜,成音開門聲便顯得突兀,床上女人轉頭,原本皺眉忍痛的表情柔和幾分。
“彎彎,你來啦,快坐,今天外面風大吧?”
她露出和以往一樣的笑,溫柔的,熱情的,卻是客氣的。
彎彎,是成音的小名,小時候自己很喜歡在屋頂看月亮,姐姐就坐在身邊說,以後我就叫你彎彎吧,這樣別人說月亮彎彎的時候,月亮就是我妹妹了。
當然這是兩人之間的秘密,因為成音這個名字是她高中畢業去改的,小時候的名字她至今不想提及。
姐夫見她們有話說,握着手機打聲招呼便開門離開。
屋內的游戲音樂聲終于消失,成音隔被子幫她捏了捏腿,“感覺怎麽樣。”
姐姐摸着肚子,搖頭,“生過兩次的人了,都習慣了,醫生說是男孩。”
聽着她面無表情,沒有半分喜悅的陳述,成音壓下鼻頭的酸澀,半響輕聲問,“不管是不是,都不要再生了。”
門再次打開,護士在門口出聲,“成盼楠,準備內檢。”
姐姐應了一聲,兩個白大褂進來,成音站在一邊看着他們檢查又打催産素,沒過幾個小時便推進了産房。
走廊上,耳熟的游戲聲再次傳來,父母和親家在歡愉的說話,這是喜事啊。
成音坐在長椅,手指相握,她也不知道在怕什麽,連額頭冒了冷意的汗都毫不察覺。
終于那道緊閉的門後傳來嬰兒的啼哭,沒多久護士抱着襁褓出來,“成盼楠家屬在嗎。”
姐夫終于擡頭,一大家子都圍了上去看寶寶,“在,在的,怎麽樣,男孩女孩啊。”
“是個男孩,七斤二兩,51厘米,9月30號下午2點32分出生,母子平安,恭喜恭喜。”
産房門口歡笑不斷,聽到那句母子平安,成音暗自松開手,那句是個男孩,吊在心頭的那口氣也放了下來。
還好,是個男孩。
北京夏日的餘溫還沒過去,這裏已經感覺到初秋的冷。
窗簾開着,女人躺在病床上呆呆的看着月亮,她劉海下露出一道淺淺的傷疤,那是他們結婚第二年,姐夫出去打牌一夜沒回來,次日吵架大打出手留下的。
當時鬧得很厲害,幾次到離婚邊緣,最後都沒成功,只因為老一輩一句為了孩子。
成盼楠感受到有人幫她擦臉,才回神連忙說,“你歇着,陪我這麽長時間,讓你姐夫進來。”
成音固執的沒退讓,“姐,別對我這麽客氣。”
對方終于不動了,她擰幹溫水,細細幫她擦拭過疲憊的眉眼,“你辛苦了。”
那是成盼楠今天聽到的第一聲辛苦了,這麽些年,這句你辛苦了都是這個妹妹對她說的,她隐隐濕了眼眶,“我沒事。”
醫院時鐘挺舊的,走針發出滴滴的輕響,成音收拾完坐下,終于問出了藏在心裏很久的問題,“為什麽要嫁給他。”
這樣的丈夫,為什麽,為什麽要嫁給他。
成盼楠沒立刻說話,盯着白色被面,半響,“你應該問我後不後悔。”
成音一滞,姐姐輕柔的聲音還在繼續,“後不後悔又有什麽用呢,當時我只想從家裏搬出去。”
只是本以為逃離一個深淵,實則只是進入了另一個深淵。
“你姐夫家條件在這算還行,但如果我有機會讀書,我能出去見很多人,我不會選擇他。”
學習是唯一的出路,是作為普通人再普通不過的座右銘。
讀書能給她眼界,而不是在一處昏暗角落,如行屍走肉般,聽着別人的話真以為自己撿到了寶。
可世界上沒有如果,這些因果都是她的命,她的選擇。
成盼楠笑着握住她的手,擡頭看窗外,“彎彎,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麽喜歡看月亮了,因為那是最幹淨的東西。”
成音沒說話,可惜是借的別人的光,它的真實表面肮髒又醜陋。
那晚,她陪在病房裏過夜,聊到成年舊事,仿佛又回到兒時,小學那會商店賣十塊錢一個的漢堡,她們姐妹倆想嘗嘗,切着菜的母親提着刀在她們面前亂揮,扭曲的嘴臉一邊痛訴家裏窮,說你們不懂事,一邊咒罵父親沒本事,一邊一次又一次原諒父親讓他回家。
她們聊着聊着開始笑。
其實都無所謂了。
成音多留了一天才走,離開前将自己的那份心意也裝進紅包裏,偷偷放到成盼楠的私人衣物內,又怕她沒心眼去問姐夫,那這個紅包多數不會再屬于她。
想了想成音咬牙在背面添上她和周懷岑的名字。
回家把東西都收拾好,外面在吵架,成正東在網上不知道和哪個女人聊天,被母親看到了,家鄉話很好理解,無非罵他不要臉沒家庭責任,兩人脾氣上來互相不讓,甚至無暇估計她的離開。
想起來成盼南和她的丈夫,這種關系難道還有傳稱嗎。
成音心裏冷笑,關門前幫弟弟擦了擦被吓哭的眼淚,沒多猶豫轉身。
沒什麽可同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婚姻,不就這麽回事。
周懷岑對坐一夜火車有了陰影,電話裏說幫她訂了機票。
成音情緒恹恹問他,是不是第一次坐火車。
他說也沒有,高中上學都坐的公交。
聽筒有說話聲,還有打火機點煙的聲音,今天是國慶假期,不知道他又在哪個酒桌鬼混。
“周懷岑。”
“嗯。”
成音看着面前的機場公告牌,上面顯示着到全國各地的航班,她像是飄零的孤舟,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入口,“我想回去。”
周懷岑低低的笑,“那就回來啊。”
兩人就這樣安靜着,她感覺自己還要說些什麽,最後,“少抽點煙吧。”
電話另一邊,周懷岑動作一頓,真就遲疑了幾秒。
等通話挂斷,面前音樂漸漸放大。
倪軒拎着酒杯,繼續剛剛的話題,“聽李觀棋說前幾天你跟成音吵架了?為的什麽事啊?”周懷岑俯身過去滅煙,一雙白細的手已經将煙灰缸捧起來,他沒擡眼,“小姑娘能為什麽事。”
倪軒心照不宣笑了笑,回憶那位大方漂亮的模樣,想來她和周懷岑有緣無果,其實也算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