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晨光熹微,寝殿內一片暗沉。少時,老天爺臉色突變,厚厚的黑雲堆積在一起,遠處似有雷聲傳來。
俄而,雷電交加,大雨如注。
急促淩亂的腳步聲被老天爺鬧出的動靜淹沒,在地面蜿蜒的鮮血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叫雨水沖了個幹淨。
這場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太陽光輝穿過雲層灑下,熠熠奪目。不多時,夏日熱浪襲來,将雨後的濕潤曬了個徹底,一切又回到素日裏風平浪靜的模樣。
錦杪睡到晌午才醒,商節替她把完脈,叮囑了幾句注意休息,膳食要清淡,便回宮向聖上複命去了。
睡了太久,用過午膳後,錦杪打算出去走走,可當她看見外面明晃晃的太陽,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歇在寝殿看話本吧。
婢子轉動七輪扇,滿室生風。錦杪惬意地歇在涼榻上,話本沒看兩頁,又泛起了困。
直至暮色四合,錦杪才睡醒。她慵懶地靠着玉枕,打了個呵欠,看婢子擺放晚膳。突然想起什麽,她起身出了寝殿。
環顧四周,哪有那人的身影?
錦杪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是她讓人手好之前別在她面前晃悠,這會兒卻又希望他不聽話出現。
看來她真是病糊塗了。
接下來一連三日,錦杪都沒瞧見裴臻。她想不通,那麽小的一道傷口至于用上三天嗎?
于是錦杪毫不猶豫朝南房去,她腳下步子邁得快,沒注意到随侍婢子臉色變得蒼白。
南房這邊的奴才見殿下來了,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驚惶之色,趁着請安把頭埋低。
錦杪在門前停住,視線掃過鹌鹑似的一個個。她伸手就要推門,耳邊響起婢子弱弱的一聲:“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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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欲言又止,錦杪沒耐心等她把話說完,直接将門推了開。
幹淨整齊的床鋪映入眼簾。南房是大通鋪,唯獨裴臻的位置上沒有枕頭褥子和棉被。
錦杪眉心輕蹙,扭頭問:“怎麽回事?”
下人們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吭聲。
半晌沒等到回答,錦杪氣笑,“真當我看不出你們有事瞞着我是不是?”
衆人惶恐,齊刷刷跪了一地,仍舊是誰也不吭聲。
一時間,南房針落可聞。
竹竿點地的聲音打破了南房的沉寂,李獻春借着竹竿摸路走到這邊,他循着有甜香的方向望去,用口型說:“殿下,這邊。”
錦杪能分辨一些簡單的口型,讀懂後,她邁開腿跟上李獻春。
如今李獻春的手已經能夠使上一些勁,但還沒法握筆寫字,不過郎中說了,假以時日,李獻春的雙手一定可以恢複正常。
李獻春剛來那會兒,和大家一起住通鋪,後來因為一些矛盾,錦杪就給李獻春安排了單獨的房間。
此刻,李獻春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藥的苦味和血腥味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直将人熏得頭暈腦脹。
很難想象,在這樣的環境裏,還躺了一個人。
那人雙眼緊閉,面色蒼白,胸口起伏微弱,仿佛一轉眼就會離開這個人世。
三天不見的人,此時正安靜地躺在床上。
錦杪平靜得出奇,她走到床邊,将裴臻奄奄一息的模樣看了個明白後,吩咐婢子去請商節。
之後,她安靜地坐在屋裏的板凳上,等商節來為裴臻診治,又等商節診治完離開。
裴臻服藥之後,臉上逐漸有了血色,呼吸也不再那麽微弱。
錦杪這才起身到了外面。環顧跪了一地的下人,她冷聲道:“還是不願意說嗎?”
回應她的依舊是沉默。錦杪不怒反笑,“是不是要我跪下來求你們,你們才肯說?”
試問這世間,哪有主子給奴才給下跪的道理?
錦杪毫不猶豫的一跪,可把大家吓得不輕,一個個臉色煞白,不知所措。
離錦杪近的婢子慌忙伸手攙扶,“殿下趕緊起來!”
“我這不都是被你們逼的嗎?”錦杪推開婢子的手,執意跪在地上。
奴才們沒辦法,只能拼命跪得比主子低,一個個恨不能鑽進土裏去。
婢子幾番欲言又止後,終于開了口,“殿下,我們也是沒有辦法……聖上有旨,不得将裴臻之事告訴您,更不能給他請大夫。”
“繼續說。”錦杪菱唇抿緊。
“殿下病的那晚,裴臻說只是發熱,請郎中回來即可。聖上那邊不知怎的知道了您生病,就派了商大夫來為您診治。之後裴臻就被聖上召進了宮,翌日早晨才回府,送他回來的太監說……
說聖上認為裴臻對您有謀害之心,罰了他棍刑,雖慘,但不致死。”
婢子說完,額頭緊緊貼在被曬得發燙的地面,不敢動,連呼吸也控制得小心翼翼。
一衆下人皆是如此。
忽地,他們聽見一聲輕笑,衆人不由自主打了個顫栗。
雖慘,但不致死……
受了重傷卻不讓醫治,不就是讓人等死嗎?
只是說法不同罷了。前者是受刑而死,後者是自己沒挺過去。
都是死,有什麽區別?
可笑,真的是可笑至極!
錦杪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踉跄跄往身後的房間去,婢子上前攙扶,被她喝退。她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房間,将門關上。
嬌小的身軀抵在門扉上,整個人軟綿綿地往下滑,最後跌坐在地上。
錦杪耷拉着腦袋,不敢去看床上的人。
她雖不了解那些五花八門的刑罰,但也知道棍刑不是用棍子打在人身上,而是拿棍子從人的嘴或……
對身體殘忍的同時,也會造成精神上的創傷。
難怪商節剛才在診治時,要她回避。
“殿下…地上髒…”男人微弱的聲音響起。
錦杪猛地擡頭,撞入一雙疲憊卻又不失溫柔的桃花眼,她鼻子一酸,哽咽道:“我都不嫌棄,你嫌棄什麽?”
裴臻手撐在床邊,想要起來,可是稍微一動,渾身上下就會疼得他連呼吸也難受,好不容易有點血色的臉又白了回去。
“你一個病人就別瞎折騰了,有什麽事情叫別人一聲就是。”錦杪又氣又心疼,疾步過去扶着裴臻靠在床頭。
“殿下。”
“幹嘛?”
喊她又不說事,錦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奴才沒事,殿下不哭。”裴臻擡手,掌心輕輕擦過少女淚痕交錯的小臉。
“誰哭了?我為什麽要哭?”錦杪果斷拿開臉上的手,背過手捏着袖子在臉上胡亂擦拭。
看着少女粗魯的動作,裴臻無奈,“殿下,您輕點。”
她都不在乎,他在乎什麽?
都這時候了,他就不能在乎在乎自己?
錦杪發現這眼淚是越擦越多,她越擦越使勁。恍惚間,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裴臻不知何時下了床,看她的眼神既無奈又心疼。
她有什麽好心疼的,該心疼的是他自己好不好?
錦杪心裏有股氣,讓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抹眼淚。
快要跨過門檻時,錦杪回頭,“好好歇着吧你!”
“好。”
裴臻不明白,為什麽少女生氣,他心裏竟然還暖暖的,連帶身上好像也沒那麽痛了。
-
過了半個多月,裴臻身上的傷才好利索。
這期間,錦杪提心吊膽,生怕棍刑給裴臻身體留下什麽無法挽救的傷害,于是她每日在佛前多了一件事——為裴臻祈禱。
如今人安然無恙,她也就放心了。
不過……
棍刑給裴臻造成的心理傷害該怎麽辦?
商節說要多加開解,又沒具體說該怎麽開解。
錦杪思來想去也沒個好主意,于是她找來書,想将棍刑了解透徹。
單是看文字都覺得好疼,更何況還是親身經歷的人。
涼榻上的少女捧着話本,看得認真,不知看見了什麽內容,小臉上登時皺出了包子褶。随後少女靈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将他從上到下一番打量後,秀氣的眉心竟擰出了一個川字。
裴臻也跟着皺了皺眉。他很好奇書上寫了什麽,可他一邁開腿,少女便會将書壓在懷中,很明顯是不想讓他看見。
其實錦杪手裏有兩本書,外面是她常看的話本,裏面是記錄了各種刑罰的小冊子。看完棍刑,她趁裴臻不注意,将小冊子藏進了袖子裏。
午膳過後,人容易犯困,錦杪看着話本,呵欠連天,昏昏欲睡。當她快要睡着時,宮裏來人了。
定北侯凱旋回朝,聖上在宮中設了慶功宴,邀瓊陽公主進宮赴宴。
錦杪想稱病不去,可傳話的人說母妃也會赴宴。她不得不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指尖摁在發疼的額角,心裏開始盤算到時候在慶功宴上該如何盡快脫身。
傳話的太監離開後,婢子開始準備赴宴要穿戴的衣服首飾。
錦杪打心眼兒裏不願去參加慶功宴,對于怎麽打扮,她也就不在意了。婢子讓她擡手,她就擡手,乖巧極了。
等她想到小冊子時,已經梳妝打扮完畢。
婢子說将小冊子放在了妝奁旁,可她找來找去也沒有,總不可能小冊子自己長腿跑了吧?
錦杪看過不少志怪小說,她越是找不到,越覺得很有可能是她想的那樣。
有道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嘛。
想是這麽想,但錦杪還是沒放棄尋找。忽然她的耳邊響起裴臻的聲音,“殿下可是在找它?”
錦杪心裏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應該不會這麽巧吧……
她緩緩擡起眼簾,還真就這麽巧,小冊子在裴臻手裏拿着呢。
“它、怎麽會在你這兒?”錦杪咽了咽嗓子,不大自在地伸手接過。
“奴才對歷朝歷代的刑罰很感興趣,剛才看見,一時情不自禁拿走看了。還請殿下恕罪。”
看、看了?
錦杪立時瞪圓了杏眼,不可置信地盯住裴臻。男人面色如常,她擔心的情況根本沒有發生。
錦杪陡然意識到一件事,會不會是她低估了裴臻的心理承受能力?畢竟,他是經歷過被誅十族的人。
猶豫片刻,錦杪試探性地問道:“你、都看完啦?”
“嗯,奴才印象最深的就是棍刑,因為奴才之前挨的也是棍刑。不同的是、”裴臻故意頓了一下,在少女緊張又期待的目光中,他緩緩開口:“沒殿下想的那麽慘。”
錦杪愣愣地眨了兩下眼,什麽叫沒她想的那麽慘,書上記載的棍刑本來就很殘忍好不好?
難不成真是她低估了裴臻的心理承受能力?
錦杪陷入深思。
“殿下。”
“嗯?”
“書上記錄的棍刑早在前朝建立之初就被廢了,而今大晟沿用的是前朝的刑罰。”裴臻看見少女呆住,覺得有些好笑,他克制住試圖上揚的嘴角,繼續說:“現在的棍刑就只是用棍子打在人身上。”
錦杪後知後覺自己鬧了個笑話,臉上慢慢燒了起來。即便她的擔心不曾與裴臻說過,但她還是覺得尴尬,輕咳一聲別過視線,“原來如此。”
白瓷般的小臉變得緋紅,濃密纖長的眼睫輕顫,菱唇不安地來回抿着,纖纖十指不停揪着袖口的花邊。
少女的不好意思悉數落在裴臻眼裏。
話題本該到此結束,但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該到此為止。
“殿下還想知道什麽,奴才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沒。”
錦杪此刻恨不能原地消失,哪兒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怕裴臻再和她說話,錦杪随便派了個差事讓人出去,這才得以喘了口氣,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