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錦杪記挂着南方,又想到墜崖後生死未蔔的小十五,一時間思緒紛繁,沒聽見裴臻喚她。待到一只骨節勻稱的手将馬車布幔掀開,她才回過幾分神。
“何事?”
“殿下,到府上了。”
裴臻将錦杪一身的疲憊都看在眼裏,他讓人備上安神茶,喝下後能夠好好睡一覺。
這一覺,錦杪睡到了掌燈時分,睡飽了,人也精神了。她喚來婢子梳妝,點名要輕便的發式,妝容也要簡單,穿着亦是,從頭到腳都要透着一股普通才行。
裴臻在外邊擺放好了晚膳,打簾進到裏邊,看向銅鏡裏出水芙蓉般的嬌顏,妝容樸素,倒是更能突顯出少女的明豔,眸光流轉間,顧盼生輝,令人難以忘卻。
在少女目光投過來的瞬間,裴臻眼睫輕垂,看着地毯上的纏枝蔓草紋開口:“殿下可是要出去?”
“不行嗎?”
錦杪這會兒不方便扭頭,只能盯着銅鏡裏那抹恭敬的身姿。他的身量颀長,俯身時,會讓精瘦的腰身愈發顯眼,這讓她想到從前看過的一些不正經的話本子。
此時看着裴臻,那些內容竟化作了一幕幕生動的場面,錦杪臉上登時燒了起來,不再直視鏡中那抹身姿,垂下眼簾無措地翻動着手邊的首飾。
“天下雨了,殿下可還要出去?”
“啊?”
錦杪一愣,忙叫婢子推開窗戶,天上飄着細細密密的雨絲,風吹拂木貼金嵌玉花鳥紋宮燈的穗墜,蕩出的弧度透着幾分狼狽。
明明回來時天還是晴的,老天爺這張臉真是說不準。
這場雨看起來是要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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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都快收拾好了,要是不去,不就白費了這番功夫嗎?
心裏掙紮片刻,錦杪決定還是要去。趁着雨還沒下大,她草草用過晚膳就出了府,直奔城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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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象昔日帝京最是繁華的地盤如今成了乞丐的窩。
前朝皇後的母家就坐落在城東。傅家在大楚乃是赫赫有名的簪纓世族,為政清廉,深受百姓愛戴。
聖上登基後,将傅家誅了九族。
聽說那場刑進行了足有十日才結束,在那期間,城東處處彌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傅家被聖上從世間抹去後,城東也就沒落了。
一路走來,随處可見乞丐,多的是奄奄一息的。即便如此,他們看見有人來了,也要掙紮着拿起身邊的破碗,虛弱地求善人行行好,給口吃的。
出門前,錦杪帶了滿滿一袋銀子在身上,一路布施下來,也就剩幾塊碎銀了。
現下,連僅剩的幾塊碎銀也給了出去。
再次遇到行乞的人,錦杪沒辦法,只能摘下首飾給出去。她無法解決他們所有人的溫飽問題,能幫一個是一個。
這份善意并非所有人都領情,一些人從錦杪身上嗅到了發財的味道,又見她身邊就一個文文弱弱的小白臉跟着,起了歹心。
一群人形成一個圈,将錦杪與裴臻圍了起來。
錦杪覺得他們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嫌惡地擰緊了眉心。
下一瞬,裴臻将她的視線擋了個徹底。
“想活命,就有多遠滾多遠。”
裴臻目光淡淡地掃過面前這些人,不怒自威。
明明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泰山壓頂,叫人喘不過氣來。
方才這人跟在後面時,明明是個文文弱弱的小白臉,這會兒倒成了索命的閻羅。
一群乞丐看出裴臻是個不好惹的,面面相觑之下,慢慢退下散開。他們待在黑暗處,視線随着少女的步伐而動,似在等待合适的機會。
裴臻放慢腳步,從地上尋了根稱手的木棍掂了掂,稍微一使勁,木棍便斷成了兩節。
那些歹心未退的乞丐見了,心下一個咯噔,紛紛隐藏在了暗色中。
裴臻松了口氣,跟上少女的步伐。他看着少女認真尋找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殿下若想見到南方來的流民,吩咐一聲便是,何苦自己來這種地方?”
确實。
她吩咐一聲,就有人将南方來的流民帶到她跟前。
可她不信那些辦事的人。
沒辦法,只能她自己來找。
她沒法去到南方,只有多聽,才能剛加清楚南方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聖上那邊,她多去幾次,總能見到的。
一間破廟,裏面躺滿了乞丐,連個下腳的地方也無,大家朝她看了一眼,誰也沒搭理她。
錦杪只能站在門外,從他們聊天的內容判斷哪些是從南方來的流民。
忽有一老者杵着根木棍從她身邊走過,滿身酒氣混雜着身上臭烘烘的味道,熏得她幾欲作嘔。
老者跌跌撞撞跨過門檻,一腳踩在一乞丐身上。那乞丐拽住老者的腳就要開罵,擡頭看見老者,卻又笑了起來。
“喲,這不酒老頭嗎?這麽些天沒露面,大家還以為你死外頭了!”
這話一出,破廟裏的說話聲登時沒了。
安靜片刻,方才還死氣沉沉的破廟突然有了生氣,一個個招呼着這位酒老頭。
“上回你說穆亥爬他姐的床,然後你就睡着了,第二天起來人又沒了,大家的胃口可是被你吊得足足的。”
錦杪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眉心不自覺擰緊,她抿了抿唇,繼續往下聽。
“酒老頭,你今兒晚上說什麽也得給我們講明白了,否則我們就不讓你睡了。”
“我這裏有白天讨到的一兩好酒,酒老頭你要不要?”
老者沖着說有酒的這人笑得憨憨的,點頭如搗蒜,“要,當然要!”
旋即,老者得了個空地盤腿坐下,尋了塊石頭拿在手上,跟那說書人的醒木一般,往地上一拍,開口道:“說這穆亥啊,趁他姐喝醉,他去送醒酒湯的工夫,悄悄摸摸爬上了他姐的床。衣裳解了快一半,你們猜怎麽着?”
一衆人聽得聚精會神,立馬就有人答道:“他姐醒了!”
老者将石頭往地上使勁一拍,“他姐翻了個身,差點把他吓尿了!”
破廟裏登時有此起彼伏的笑聲萦繞。
“就他這膽量,怕是豎不起來哦!”
“我看也是。”
“別打岔,酒老頭,然後呢?”
老者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往嘴裏倒了又倒,只倒出來可憐的幾滴,他醉醺醺地打了個嗝,“沒酒了。”
“接着!”方才說有酒的人朝酒老頭扔來一個酒葫蘆,酒老頭動作利索地接住掂了掂,然後将裏面的酒小心翼翼倒進自己的葫蘆裏。
有人笑說:“都是乞丐,窮講究個什麽東西?”
馬上就有人反駁了這番話,“你不懂,酒老頭是從大戶人家裏出來的,有些東西是刻進了骨子裏的,跟我們不一樣。”
看起來是在一本正經解釋,其實是嘲笑。
“該不會是傅家吧?我就說酒老頭為什麽老去傅家宅子那兒。”有人信了,後知後覺開口說。
然後就引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酒老頭說的那些都是他自個兒編的,他一個傻子,哪兒能進得去傅家?”
“他喜歡講,咱們喜歡聽,各自圖一樂呵。”
“你們別打岔了行不行?酒老頭你繼續。”
老者聽着大家的話,又憨憨地笑了笑,“這衣裳解了一半,穆亥他姐翻了個身,穆亥被吓得兩腿一哆嗦,差點尿了出來。随後外邊傳來敲門聲,穆亥又是一驚,趕忙下床躲進了櫃子裏。只見丫鬟來送醒酒湯,為他姐擦拭身子。穆亥瞧見那白嫩嫩的身體,心神蕩漾,只覺一股邪火從下面竄了上來、”
說到這兒,老者喝了一口酒,心滿意足地咂了一下嘴,“還未等他動手,子子孫孫便化作泥喽!這年啊,穆亥剛滿十歲。”
“這就沒啦?”
“穆亥在傅家待到弱冠才被聖上認回去封作王爺,他那些事兒多了去了,想聽啊,等我想講的時候,不然就是等你們有好酒的時候。”
老者一口氣喝完了酒葫蘆裏剩下的酒,将酒葫蘆倒過來,告訴一衆人,這裏面一滴不剩,他今兒晚上不講了。
“酒酒酒,成天就知道喝酒,遲早喝酒喝死!”
諸如此類的話很快多了起來。
老者不當回事,躺在地上找了個舒服的睡姿,沒一會兒就打起了鼾。
突然,天邊一道雷劈了下來,動靜很大,似是劈在了近處。
方才還吵吵嚷嚷的破廟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老者的鼾聲。
門口有風吹進來,似是覺得冷,老者翻了個身,面朝裏嘟囔:“又打雷了,小姐又要害怕了。”
錦杪一瞬不瞬地盯着老者,此刻她已經忘了這一趟的目的,她現在只想叫醒老者,讓老者繼續講下去。
方才她聽見的那些,在宮裏被稱作秘辛,是誰也不敢提的。
當今聖上的身上,似乎藏了許多不可告人的事。
他的過去。
他為什麽要對收留養大他的傅家痛下殺手。
又為什麽要将後宮嫔妃變得殘缺。
錦杪有太多太多想知道的了,她收回視線轉身,在越下越大的雨裏越走越快。
明天她還要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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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到天将明的時候才停,破廟裏的乞丐這才陸陸續續出去乞讨。
老者伸了個懶腰,從地上坐起來,望了眼在天邊冒了個頭的太陽,打了個哈欠,尋了個角落接着睡。
幹淨的甜香與這間髒亂差的破廟格格不入,老者動了動鼻子,慢吞吞掀起眼皮朝香味兒來源掃了一眼。他笑了一聲,“這不昨晚的姑娘嗎?怎麽又來了?”
錦杪把手裏的一壺酒遞出去,“我覺得你昨晚講的故事很有意思,我還想接着聽。”
老者聞到香醇的酒味,立馬坐了起來。他接過酒壺使勁嗅了嗅,然後将其中的酒倒進自個兒的酒葫蘆裏,頭也不擡地說:“姑娘想聽什麽盡管說,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講給你聽。”
錦杪蹲下,視線和老者齊平,“只要是和穆亥有關的,我都想聽。”
“姑娘,這你可就找對人了,穆亥的事,如今普天之下怕是也就我最清、”老者倒完酒,擡頭歸還酒壺,神色卻忽地一愣。
他看着錦杪,久久沒有言語,似在透過這張臉回憶故人。
錦杪見老者走神,擡手在他面前揮了揮,“老人家,你沒事吧?”
老者驀然回神,笑容比方才多了幾分和藹,“這地兒怪邋遢的,恐弄髒了姑娘這身幹淨衣裳。姑娘若是方便,随我到個幹淨地兒去吧。”
自然是方便的。
錦杪點頭應下。
随後,她與裴臻跟随老者的腳步,來到一處草有人高的地方,細看大門上懸着的匾額,滄桑之下,隐約可見有個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