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不會有事的, 撐住!”
錦杪緊緊摟住霜雪瘦小的身軀。
觸碰到那支穿過身體的箭,錦杪顫抖着用手貼在傷口處,試圖堵住那些不停往外湧的血。
“殿下, 爹爹和娘親來接我了……”
霜雪癡迷地望着遠方,一大口血從她嘴裏吐了出來。
生機消失殆盡的那一刻,霜雪望向錦杪,淺淺喚了聲殿下。這個八歲的小丫頭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錦杪心如刀絞, 埋首在霜雪肩上。過了良久, 她才從嗓子裏擠出微乎其微的聲音,“來世, 我們會再見的。”
外面的打鬥不知在何時已經停止。此刻錦杪耳邊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随後馬車的竹簾被嘩啦一下掀開,熱風帶着濃厚的血腥味兒迎面撲來, 使得兩道秀眉向中間攏起, 在眉心擠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竹簾掀起的一剎那, 季白看見沾滿血的嬌顏, 心下大駭。方才提劍與人厮殺都沒有一絲懼意的少年,眼下竟白了臉。
“微臣保護不周,請殿下降罪!殿下可有被傷到?”
季白猛地将頭一低, 等候發落。
“我沒事。”錦杪輕輕撫摸霜雪越來越冷的小臉,“對方是什麽來路?”
“回禀殿下, 這夥賊人想要劫走龐垣, 現已全部誅殺。”
季白話音落下之際, 天邊隐約有雷聲響起。
大概是等會兒要降暴雨,此時此刻彌漫在空氣當中的悶熱與潮濕愈發令人感到窒息。
錦杪煩躁地閉了閉眼, “離我們最近的落腳地還有多遠?”
“回殿下,有三十裏。”
季白擡頭打量黑沉沉的天, 思忖片刻說:“不過雨快來了,我們很有可能走不到三十裏之外的客棧。再行八裏,有間破廟,我們應該會在那兒等雨停。要辛苦殿下跟着我們受罪了。”
“無妨,那就出發吧。”錦杪往旁邊挪了挪,使得後背靠着車廂,這樣一來,霜雪就能以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躺在她懷裏。
“殿下……”
看着錦杪摟緊霜雪的手勢,季白欲言又止。
錦杪知道季白想說什麽,于是她率先開了口,“我知道霜雪已經離開了。我想等到了破廟,給霜雪收拾收拾,再讓她入土為安。”
聞言,季白悄悄松了口氣。本來他還在猶豫該怎麽告訴殿下,霜雪已死的噩耗。
“等到了前面的城鎮,微臣再給殿下尋兩個貼心的丫頭。”
“不用。我雖然看不見,但日常生活還是能夠自理的。”
失明之後的這段路,并非日日都有人陪着她,照顧她。起初錦杪很不适應,稍不留神就會傷到自己。不過傷的次數多了,也就有了經驗,懂得在看不見的情況下如何把自己照顧好。
既然自己可以,那就沒必要麻煩別人。
這些天相處下來,季白清楚錦杪說的是事實。
可季白覺着,身邊有人照顧,總是要更方便些。
季白剛要勸,錦杪開了口:“再不出發,我們怕是要淋雨了。”
猶豫片刻,季白選擇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裏,擡手一揮,“出發!”
竹簾嘩啦啦垂下後,給錦杪蒼白帶血的臉蒙上了一層陰影。她阖眸端坐,不管馬車有多晃,纖弱的身姿都不會跟随晃動分毫。
季白騎馬走在馬車的小窗旁,當有風拂過小窗上的竹簾,不經意的側目,會讓他産生一種錯覺。
殿下好像一尊被世人遺忘的神像,即便是待在昏暗的角落裏,也依舊神聖得令人不敢直視。
而那些血,就是神像歷經世間滄桑後,歲月賦予的斑駁痕跡。
殿下碧玉年華,卻也稱得上是歷經了世間滄桑。
好在如今苦盡甘來。
-
趕到破廟沒多久,天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趁還沒下大,錦杪收拾幹淨霜雪身上的血跡,随後交由季白,他安排人把霜雪安葬。
霜雪已經離開了懷抱,錦杪卻還保持着前面的姿勢,仿佛霜雪仍躺在懷裏。
過了快一刻鐘,心裏那陣空落落的感覺才淡下去。錦杪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把手沒入季白剛才打來的水,開始清洗臉上已經幹掉的血。
雨聲逐漸震耳,不久破廟迎來了另一波躲雨的人。大概是見到了季白他們身上的佩劍,和佩戴手铐腳鐐的龐垣,本來有說有笑的一行人陡然安靜了下來。
錦杪聽見他們步伐匆匆地在破廟裏尋找落腳位置,忽然有道稚嫩可愛的聲音落在耳邊——
“娘親,那個姐姐身上好多血,她是受傷了嗎?”
感受到小姑娘關切的目光,錦杪眉眼彎彎,“我沒事。”
可她臉上沒有絲毫血色,這在從小跟随父母出診的小姑娘看來,是撒謊。
“娘親,你給她看看好不好?”小姑娘拉拉身邊婦人的手。
婦人迅速掃了眼季白他們,再看錦杪氣質不凡,猜測她多半是個有身份的人物。而他們只是平頭百姓,貴人定是瞧不上他們。
既如此,還是別去碰一鼻子灰了。
婦人沒說話的這會兒工夫,錦杪猜到了婦人的态度。于是在婦人開口拒絕自己女兒之前,她開口說:“多謝關心。但我是真的沒事,就不麻煩你們了。”
婦人悄悄松了口氣,“福福你聽見沒?姐姐說她沒事。”
名叫福福的小姑娘睜着一雙明亮幹淨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錦杪,“姐姐你真的沒事嗎?”
“真的沒事。”錦杪望着福福的方向,一字一頓道。
很快福福就發現了錦杪眼睛的不對勁。福福擡起小手揮了揮,“姐姐是不是看不見?”
婦人與另外幾個大人聽見這話,不約而同看向了不遠處容顏姝麗的人。
單薄的身姿坐得端正,令他們不由想到了堅韌二字。
錦杪迎着衆人的視線,緩緩啓唇:“諸位瞧我這眼睛,可還有救?”
一旁的季白眉梢微挑,旋即向婦人等人彎腰,做了個請的動作,“我家主人眼睛遭外力損傷而失明,看了許多大夫也沒個結果,我觀諸位帶了許多藥材,想來應該是醫者,煩請諸位給我家主人瞧瞧。”
先前婦人覺得他們會被看不起,此刻見季白态度誠懇,才放下心朝錦杪走去。
說來也巧,他們一大家子主要治的就是眼睛。行醫以來,他們見過許多有關眼睛的疑難雜症。錦杪的眼睛,幾人看過之後,都道有救。
“實不相瞞……”錦杪抱歉一笑,“先前那些大夫也說有救,可都沒說要多久才能治好。”
很顯然那些大夫是在安慰她。
她不甘心,所以才會主動開口問眼睛。
“那是他們不擅長治眼睛。”
一道爽朗渾厚的聲音響起。
福福仰起小臉,“依爹爹所見,姐姐的眼睛要多久才能治好?”
“這個嘛……”男人思忖片刻,“只要按時用藥,最快半年,最慢一年。”
男人說完,婦人把剛剛寫好的方子和抓好的幾服藥交到季白手上,“一天吃一次,吃完了就按這上面寫的去抓藥。”
“多謝!”季白拱手行完禮,取下腰間沉甸甸的錢袋,遞到婦人手上。
“使不得使不得,這太多了!”
婦人說着就要把錢還回去,季白卻不收。
這麽多的錢,婦人拿着實在是心裏不安。她回頭看向自己丈夫,用口型問:“該怎麽辦?”
只見男人向錦杪拱手行了一禮,“在下闫韬,家裏在帝京有一間名為康順堂的醫館。承蒙您不嫌棄,日後您來康順堂,我們都分文不取。”
康順堂……
聽着有些耳熟。
錦杪莞爾,“你們此行也是要回帝京?”
男人正要回話,不料被女兒搶先一步,“不是哦,爹爹和娘親,還有叔叔伯伯和我是要去往各處行醫救人的。”
婦人被女兒一本正經的模樣逗樂,笑笑說:“我們家裏人多,醫館有的是人照看,所以我們就出來到處走走,看看有沒有我們能夠幫上忙的人。”
婦人話音剛剛落下,福福就迫不及待開了口:“所以姐姐是要回帝京嗎?”
“是哦。”
錦杪學着福福剛才的語氣說話,福福笑彎了眼,“姐姐住哪兒?等我回來,我立馬去找姐姐。”
想到回帝京之後要住的地方,錦杪頓時感覺心口悶悶的。
婦人察覺到錦杪神情不對,便岔開了話題,“出門前說好了的,這趟回去後,你就要進學堂了,難不成是騙我們的?”
“冤枉啊娘親……”福福嘴角往下一撇,可憐巴巴道。
婦人故意板着臉,“是嗎?我怎麽看你只想着玩兒?”
“哪有?”福福低頭揪着衣擺咕哝,眼眶紅紅的,看起來快哭了。
男人見狀,連忙抱起自己女兒,接着從包袱裏取出糖葫蘆哄道:“咱不跟她一般見識。”
福福一口咬下一顆裹滿了糖漿的山楂。酸酸甜甜的味道直沖頭頂,讓福福忘了錦杪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一炷香過後,雨停了。
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臨行前,福福跑向錦杪,踮腳往錦杪手裏塞了個東西,“這是娘親給我繡的平安符,現在我送給姐姐,希望它能保佑姐姐的眼睛趕緊複明。”
一陣暖流自錦杪心底湧過,她摸摸福福的頭,“姐姐沒什麽好送的,你看看姐姐包袱裏的東西,有什麽喜歡的,你盡管拿。”
季白剛把包袱拆開遞到福福面前,就聽福福說:“等我回了帝京,姐姐同意我去找你玩兒就是。”
錦杪忍俊不禁,“當然沒問題。”
她突然沒那麽反感回去帝京了,甚至還有一點期待。
但這份期待,很快就被粉碎了。
福福一家乘船南下,遭遇暴風雨,一大家子無一幸免。
聽聞這個噩耗的時候,錦杪剛到客棧。一開始她并不知道遇難者有福福一家,後面在上樓的時候聽見有人說‘可惜了闫大夫一家’,她扭頭問了一句:“可是闫韬闫大夫?”
對方立馬應了句“可不是嘛”,随後向錦杪說起了船上的慘狀。
錦杪下意識摸向腰間的那枚平安符,如果她不收,福福是不是就沒事了?
錦杪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整個人在樓梯上踉跄了兩步。
“您沒事吧?”
跟在後面的季白連忙伸手攙扶。
錦杪借着他的力站穩,勉強牽動嘴角說出沒事二字。
季白不放心,可也不知這時候該說些什麽好。先是霜雪,然後是福福一家……接連的噩耗,殿下現在肯定很難受。
送錦杪去房間的路上,季白覺得還是得找個人來照顧殿下才行。
考慮到小丫頭很有可能會讓殿下觸景生情,于是季白找了個老婆子。
老婆子姓張,慣會察言觀色。頭一次見季白,便知季白不是個尋常人,沒曾想她要照顧的人,才是正兒八經的“不尋常”。她從未見過模樣生得如此好看,又氣質出塵的人。想必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嬌嬌。
錦杪得知季白找了人來照顧自己,第一反應便是拒絕,可轉眼想到她現在的狀态,怕是很難照顧好自己,便同季白說:“等我緩過這陣,你就讓她走吧。”
“是。”
季白應下後,扭頭同張婆子叮囑了幾句,便去外面忙別的事情了。
屋裏只剩錦杪和張婆子。張婆子笑盈盈走到床邊,“姑娘渴不渴、餓不餓?或者是沐浴更衣?”
“都不用,我想先躺會兒。”
錦杪彎腰就要去脫鞋,不料張婆子快她一步握住了她的腳,“您歇着,我來就是。”
繡鞋離腳的瞬間,錦杪明顯感覺到張婆子愣了一下。
“怎麽了?”
錦杪這一身打扮,是先前荷月和殷春準備的。衣物首飾都來自春風樓,而春風樓的衣物是在專門一家成衣鋪子定制的,所有衣物上都繡有象征春風樓的一樣東西。
這樣東西就是蓮花。
張婆子在繡鞋裏面瞧見蓮花的一剎那,惡心與鄙夷争先恐後從她眼裏漫了出來。虧她還以為是哪家高門大戶養出來的嬌嬌,沒曾想是個窯姐。
張婆子把鞋往地上一擱,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動靜。起身後,張婆子把手在幔帳上擦了又擦,才回道:“昨日幹重活傷了手,還請姑娘多擔待。”
“無妨。”錦杪躺上床,蓋好被子,“我這裏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張婆子放下幔帳,轉身離開。
走了沒兩步,張婆子回頭做了個呸的動作。
不過是個伺候男人的東西,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錦杪沒有讀心術,也就不知道張婆子所想。不然她定會被氣得心口疼。
倒不是因為被誤會生氣,而是氣張婆子對風塵女子的态度。
她們那是沒得選,才會淪落風塵。
同為女子,應當更能體諒其中的苦楚才是。
錦杪很累,不僅是身體上的疲憊,還有心裏的。可她躺在床上許久,也沒有困意。輾轉反側之際,耳邊一會兒是霜雪在說話,一會兒又是福福在說話。
太陽穴一陣陣地抽疼,錦杪不得不坐起來靠在床頭,用手不停摁着發疼的位置。
外面刮風了,窗戶被吹開,嘭一聲撞在牆上。
狂風裹挾着雨水沖進房間,很快整個屋子彌漫着一種讓人忍不住皺眉的潮濕感。
錦杪摸索着下了床,想去把窗關上。因為這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是以她走得格外小心。
好在客棧房間就那麽大,東西也不是很多,她算是比較順利地走到了窗邊。
合上兩扇窗用一只手抵住,另一只手去把插銷插上。
錦杪看不見,并不能一次就把插銷對準插上。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成功,外面的風也越來越大了,得用兩只手抵住窗戶,才不會被吹開。
無奈之下,錦杪只能喚張婆子進來幫忙。
張婆子就在門外,屋裏的動靜她是聽得清清楚楚。直到裏頭的人叫她了,才不情不願推門進去。
看見錦杪兩手摁在窗上,張婆子在心裏罵了聲沒用,嘴上卻是和和藹藹道:“這種粗活,姑娘怎麽不早點叫我?您讓開,我來。”
“你把插銷插上。”
等張婆子把插銷固定住,錦杪才松手。
張婆子眼尖地注意到錦杪小指上有一片紅痕,像是被窗給夾了。不過張婆子什麽也沒說,扶錦杪躺回床上就要離開。
這時,季白敲門。他帶來一碗安神湯。
張婆子在接過安神湯時,同季白說起了錦杪小指被夾的事,“都怪我,沒有照顧好姑娘。”
“跟你無關,是我自己不小心。”
錦杪本來都已經忘了手被窗戶夾這回事,聽張婆子提起,才想起來。擔心季白責怪張婆子,錦杪又說:“方才我以為自己能關上,就沒叫她。也是我讓她出去的。”
季白沒有在言語上責怪張婆子,但用眼神警告張婆子:不允許再有下次。
張婆子弱弱地縮了縮脖子,端着安神湯走到床邊,用勺子一口一口喂進錦杪嘴裏。
吃下安神湯後,錦杪很快有了困意。但這一覺,她睡得十分不安穩。
在夢裏,先是嗖地一聲,有支箭刺入心口。可一轉眼,原本在她身上的箭,到了霜雪身上。
霜雪奄奄一息地躺在她懷裏,不停喚着殿下。
緊接着她又到了一個劇烈搖晃的地方,跌跌撞撞爬出去,才發現這是在一艘船上,耳邊是一群人的哭嚎與求救。
很快,她就只能聽見福福他們的求救。
但船上只有她自己。
她拼命喊着福福,然而回應她的只有福福他們一家人在臨近死亡之時絕望的哭喊。
錦杪無能為力,心痛到無以複加。夢裏的絕望猶如瘋長的藤蔓一般,将她牢牢纏繞住,強烈的窒息使得她猛然驚醒。
夢裏一片漆黑,睜眼之後仍是漆黑一片,這讓錦杪覺得自己仿佛還在夢中。她迫切地想要逃離那種絕望,于是手忙腳亂下了床,結果不慎被幔帳絆倒,整個人撲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門外打瞌睡的張婆子聽見動靜,連忙睜眼推門進去。
看見摔倒在地,臉色蒼白的錦杪,張婆子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門外。
呼……
張婆子疾步過去把人扶回床上,“姑娘這是怎麽了?臉色這般差。”
“做了個噩夢。”
剛剛那一摔,讓錦杪清醒了很多。眼下她靠在床頭,很平靜地對張婆子說:“我沒事,你出去吧。”
臉白得跟紙一樣,額頭上還全是汗,這叫沒事?
張婆子不放心,“要不要給您請個大夫來看看?”
她倒不是擔心錦杪身體,而是害怕季白不讓她在這兒伺候了。雖然她也不想伺候一個窯姐,可是架不住給的多啊。
錦杪搖了搖頭,“不用,你出去吧。”
張婆子一步三回頭,心想得去告訴季白一聲才行,免得到頭來說她照顧不力。
這邊季白聽了張婆子說的,當即命人去請一個大夫回來。
這場噩夢除了讓錦杪感到撕心裂肺的痛,還有就是太陽穴時不時會湧起一陣針紮似的疼。
大夫來瞧過後,開了一劑清心凝神的藥。
季白立馬交給人去熬上。
看着錦杪憔悴不堪的臉,季白意識到他必須要說點什麽才好。
可他能說什麽呢?
思來想去,季白硬着頭皮說了一句,“殿下,這都是命。”
阖眸靠在床頭的錦杪眼睫微顫,纖細的手指不自覺攥緊了身上的被子。
老天爺這是在告訴她,生命是多麽的渺小又脆弱。她能活着,已經是很幸運很幸運了。
既然能夠活着已經是一種奢侈,那活在什麽樣的環境裏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沉默良久,錦杪才從喉嚨裏擠出沙啞的聲音,“我知道了。”
一劑清心凝神的藥服下過後,錦杪腦子裏那根繃緊的弦逐漸放松了下來。可夢境還是跟先前一樣糟糕,甚至可以說更糟糕。
這一次,錦杪夢到自己被困在帝京那座囚籠之中,不得自由,直到死去。
睡夢中,錦杪發起了高熱。
張婆子見天黑了,進房間點蠟燭,發現錦杪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一摸額頭,燙得她立馬把手縮了回來。
張婆子連忙轉身跑出房間去找季白。
大夫匆忙趕到,卻是怎麽也喚不醒錦杪。
季白着急道:“這是怎麽回事?”
“姑娘這是夢魇了,容我紮上兩針。”
大夫施針過後,錦杪緩緩轉醒,幹澀的唇瓣微微張合,“水……”
張婆子忙不疊到桌邊倒了杯水,十分小心地喂到錦杪嘴邊,之後又捏着絹帕很是仔細地擦掉唇四周的水漬。
“姑娘可還想吃點什麽?”
“我不餓。”
錦杪沒有胃口。說完,她扭頭咳嗽了兩聲,頓時加深了臉上的潮紅。
上次發高熱,過了五日才好,這次過了快半個月,錦杪還是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張婆子就納悶了,這成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跟供祖宗沒多大區別,怎麽身體就是不見好呢?
在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裏,錦杪看了不知多少位大夫,藥吃了不知道多少副,結果還是那樣。
大夫說她這是郁結于心,勸她放寬心,凡事往好的想。
錦杪也想按大夫說的做,奈何情緒根本不受她控制。
這日服藥的時候,季白像往常一樣過來守着。等錦杪喝完,季白說出了一件棘手的事。
龐垣患上風寒已有數日,雖有大夫為其診治,但因龐垣身體過去受過重傷,并沒有多大的好轉。
季白擔心再待下去,龐垣會撐不到回帝京受審,于是決定分出一撥人押送龐垣回京。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留下,還是該先回京。
“之前路上出現過要劫走龐垣的賊人,大人身手好,還是一同先回京的好,免得中途出了什麽事,到時候不好交代。”錦杪思索着說道。
季白也是這麽想的,“那微臣先押送龐垣回京,到時微臣再來接殿下。殿下在此好好養着身體即可。”
張婆子去了廚房端銀耳羹,并未聽見錦杪與季白的對話。只是在回來的路上看見季白安排人馬準備出發。
張婆子以為他們這是要走了,心一緊,兩步并作一步,上前說道:“姑娘身子還未痊愈,不宜舟車勞頓。”
錢袋子要是走了,她以後上哪兒拿錢?
季白簡單說了一下分兩撥的事。
在張婆子聽來,季白這是嫌裏面那位窯姐久病不愈,要走人了。留下的一撥人不過是看看那位窯姐還能不能好起來。
如果能好,那就帶回去。
好不了,那就算了呗。
張婆子不知道季白他們的身份,也不清楚後院那個蓋着的籠子裏裝了什麽,但直覺告訴她,是她惹不起的。
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張婆子雖然不信季白後面會來接那位窯姐,但嘴上還是說:“我會照顧好姑娘,等您來接的。”
季白着急押送龐垣回帝京,是以人馬一安排好,他就去向錦杪告別,然後啓程。
張婆子服侍錦杪吃完銀耳羹,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接下來怎麽安排。
錦杪只當張婆子是擔心季白走了,沒人給發工錢。于是她說:“放心,不會少了你應得的那份。”
張婆子撇撇嘴,在心裏罵道:真是個蠢貨!人都抛棄你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跟之前一樣。如果山匪沒有闖入客棧燒殺搶奪,錦杪覺得她應該還會在這兒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季白留下的人在保護她離開客棧時,被山匪沖散了,只剩下一個張婆子陪在身邊。
張婆子被砍來砍去的刀劍吓得臉色蒼白,吱哇亂叫,根本沒法好好扶着錦杪走路。
錦杪因着張婆子摔倒了好幾次,她顧不上身體的疼,不停安慰張婆子,希望張婆子能夠冷靜下來。
張婆子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見到如此血腥的場面。看着一個接一個的人倒下,張婆子心慌得不行。
忽然,一把沾血的大刀橫在張婆子脖子上。
張婆子腿一軟,直接給人跪下了。她一邊磕頭一邊把身上的銀錢拿了出來,“我把錢都給您,求您放我一命!”
男人挑了下眉,示意一旁的小弟把錢收好。随後他擡腳踩在張婆子手上。
張婆子立馬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男人眯眼看向跌坐在一旁的錦杪,問張婆子,“她是你的誰?”
“她就是個窯姐,您要是看上了,盡管帶走就是!”
張婆子深知錦杪那身絕色皮囊對男人而言有多大的殺傷力。于是她脫口而出,想用錦杪換自己一命。
聽見窯姐這個稱呼,錦杪皺緊了眉心。她想知道張婆子這麽稱呼的來由,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但很快,她就永遠也問不出這個問題了。
利器劃破血肉的聲音是那麽的刺耳,錦杪離張婆子近,被濺了一身血。大半張臉被染紅,瞧着尤為瘆人。
男人見她神色平靜,仿佛不知道他殺的是一個人,不由問道:“你不害怕嗎?”
錦杪循着男人聲音傳來的方向微微擡頭,“我又看不見,為什麽要害怕?再說你要是想殺我,害怕有用嗎?”
“看不見?”程麒彎下腰,擡手在錦杪眼前揮了揮,随後輕啧一聲,“這麽漂亮的眼睛竟然看不見,真是可惜了。”
“謝謝。”錦杪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程麒先是一愣,而後大笑出聲,“真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瓊陽公主!”
錦杪眉心一擰,“你是誰?”
程麒輕笑一聲,“一個想要取你性命的人。”
說罷,程麒一掌劈暈錦杪,随後扛在肩上。
環顧四周,該殺的都已經殺了,該拿的也都已經拿了。程麒把大刀扔給小弟,翻身上馬,“回家!”
揚鞭策馬時,程麒掃了眼暈死過去的錦杪。
真是可惜了這身好皮囊。
等會兒就要被大卸八塊了。
程麒帶人離去沒多久,就有前來投宿的人發現了客棧的慘狀去報官。
官府來人收屍,在季白留下的人身上發現了廷尉府的令牌。
若無此令牌,官府大可将此事判定為山匪入室搶劫殺人,但現在必須上報朝廷。
消息傳到帝京時,正逢季白向帝王禀報完在荊州,以及出了荊州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得知客棧裏的人都被山匪殺了,季白通體發寒,根本不敢去看帝王的臉色。
直到彙報情況的人說現場沒有殿下,季白才敢稍稍松了口氣。
裴臻臉色陰沉得吓人。地方官員遞上來的折子,看了一半,就他被狠狠砸在了禦案上。
“季白,即刻率人出發!”
“微臣領旨!”
季白迅速轉身出了宣室殿,裴臻起身吩咐孟陽,“點一隊暗衛,随朕出發。”
孟陽錯愕,“陛下可是覺得季大人不能帶回殿下?”
裴臻冷着臉,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朕做不到在宮裏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