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爹。”沈青誦眼尖看見了沈懷章和賀令昭。
沈青誦喊了一聲, 賀令昭這才注意到,他和沈青拓也在。
沈知韞與曲清硯一行人原本要往另外的方向走,聞言轉過頭,見沈懷章與賀令昭回來了, 他們立刻朝這邊過來。
“父親。”
“叔父。”
“老師。”
過來的四人異口同聲向沈懷章打招呼。
賀令昭:“……”
就沒人看見他這個大活人嗎?!
然後下一瞬, 賀令昭就看見, 沈知韞身側那個青年男子,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青年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形颀長面容清隽, 他穿着一襲青綠色的文人衫,舉手投足間, 帶着文人特有的斯文與溫潤。
不知怎麽的,看見這青年時,賀令昭莫名就想到,他在書肆遇見沈知韞時, 沈知韞的模樣。
賀令昭晃了下神,是以沒看見,曲清硯眼底閃過的一抹深色。
沈懷章見曲清硯的目光落在賀令昭身上,便道:“這是阿韞的夫婿,定北侯府的二公子。這是我的學生曲清硯。”
“二公子。”曲清硯垂下眼臉, 斯文的行了個拱手禮。
賀令昭便也回了句:“曲公子。”
曲清硯是沈懷章的得意學生, 如今他來盛京赴試,沈懷章自是十分高興。幾人一同在廳上落座後,沈懷章便與曲清硯攀談了起來。
沈知韞與賀令昭坐在旁側相陪。
見沈懷章與曲清硯聊的十分投入, 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邊, 賀令昭便悄悄去拉沈知韞的袖子。
待沈知韞看過來,賀令昭立刻用口型道:對不起。
大庭廣衆之下, 拉拉扯扯成什麽樣子!沈知韞當即便要将袖子拉回去,但賀令昭不但不松手,反倒還拽着她的袖子輕輕晃着,一臉求她寬宥的模樣。
沈知韞:“……”
剛回答完沈懷章一個問題的曲清硯,借着喝茶的名義,眼神無意去看沈知韞時,正好看見了這一幕。
沈知韞臉色一沉,賀令昭立刻乖乖松手了,但他卻露出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
沈知韞瞬間氣結。
昨晚被吓醒的是她,賀令昭這個罪魁禍首哪裏可憐了?!沈知韞氣憤抽回袖子,背過身不再搭理賀令昭。
目睹這一幕的曲清硯,垂下眼睫,眼底滑過一抹黯然。
賀令昭見沈知韞不搭理他之後,他也并不氣餒。而是用指尖蘸了蘸茶水,在他和沈知韞之間的小桌子上,一個字一個的寫:對不起,我錯了,你不要生……
氣字還沒寫出來時,就聽沈懷章在叫他。
賀令昭蹭的一下站起來,下意識道:“司業,您有何吩咐?”
沈懷章:“!!!”
曲清硯:“???”
沈知韞:“……”
沈懷章眉心猛地跳了跳。
賀令昭立刻又從善如流改口:“叔父。”
“你在做什麽?”沈懷章語氣不善。
賀令昭看了一眼桌上花掉的字,又看了一眼沈知韞,然後老實答:“思過。”認錯。
沈知韞驚詫看着賀令昭。他是瘋了嗎?竟然當着她叔父的面說這些?!
沈知韞正欲跟着描補時,沈懷章的臉色卻緩和下來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能思過者,善莫大焉。”
沈知韞:“???”
說到這裏時,沈懷章頓了頓,旋即想起一事:“你今日的罰抄是不是還沒寫?”
他讓別人幫忙寫了。但這話,賀令昭自然是不敢同沈懷章說的,他只能道:“還沒來得及寫。”
“那正好,離用夕食還有一會兒,你現在先去抄,待用夕食時,我再讓人叫你們。”
聽到‘你們’時,賀令昭眼珠子動了動,然後他就聽沈懷章又加了句:“阿韞,你替叔父盯着他。”
原本聽到要抄書而苦大仇深的賀令昭頓時喜笑顏開:“好的,叔父,我這就去。”
說完,賀令昭立刻去拉沈知韞:“走走走,”
沈知韞只得被迫跟着賀令昭走了。
待他們二人離開後,沈懷章見曲清硯的目光還落在賀令昭身上,便解釋道:“他生于侯爵之家,又是府中的小公子,長輩親眷難免溺愛縱容了些,身上雖惡習不少,但我觀他本性倒純善,倒不似外界傳言那般,假以時日定然能改好。”
想到曲清硯自幼也算是與沈知韞一道長大的,沈懷章便道:“阿韞嫁他,你安心便是。”
走到廳堂門口的徐元桢,正好聽見沈懷章這一番話,她頓時嘴角抽了抽。
沈懷章的眼裏只有學問,他将曲清硯當半個兒子,便也以為曲清硯将沈知韞當妹妹看,他見曲清硯的目光落在賀令昭身上,只當曲清硯是擔心沈知韞過的不好,所以才會如此安慰。
但卻不知道,他這話與往曲清硯心頭插刀無異。
他們二人青梅竹馬長大,如果三年前,他母親沒有突然病故,去歲端午宴上,陛下沒有突然為沈知韞與賀令昭賜婚,那麽今年他出孝期之後,便會來沈家提親。
但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如果的事情了。
徐元桢整理好情緒,走進廳中,笑着道:“知道你們師徒二人最愛煮茶讨論文章了,我已經命人在角亭中将一切都布置好了,你們師徒去那邊說話吧。”
“有勞師母了。”曲清硯向徐元桢道過謝,與沈懷章一并過去了。
而之前離開的沈知韞與賀令昭二人,甫一離開沈懷章的視線,沈知韞便與賀令昭拉開了距離。
“阿韞……”賀令昭剛起了個話頭,沈知韞一個淩厲的眼神掃過來,他便立刻閉嘴了。
沈知韞将被賀令昭拉皺的衣角撫平,徑自往前走,賀令昭不說話,便默然跟在她身後。
“你跟着我做什麽?”沈知韞停下,沒好氣道。
賀令昭一臉委屈:“叔父說,讓你監督我罰抄,我自然得跟着你了。”
旁的男子若做出這副委屈的表情,定然會讓人覺得惺惺作态。但賀令昭不會。在賀令昭過往的年歲裏,他錦衣玉食被人疼愛又順風順水,所以他的性格被養驕縱張揚的同時,身上又帶着不谙世事的質樸。所以當他眼尾耷拉,目光委屈看着對方時,會不自覺讓人心生憐惜。
但沈知韞沒忘昨晚摸到蛐蛐時的那種觸感。
“而且這是我第三次來,府裏的路我也分不清。”賀令昭又飛快道。
沈知韞:“……”
她到底是做了什麽孽!
最後,沈知韞只得忍着怒氣,帶着賀令昭去了她的畫室:“你就在這兒抄。”
甫一踏進畫室,賀令昭就發現,這裏的布局,與侯府被沈知韞改動過的畫室一模一樣。
見沈知韞說完便要走,賀令昭立刻問:“你幹什麽去?”
“我幹什麽跟你有關麽?”說着,沈知韞繞過賀令昭,正欲走人時,賀令昭卻突然反手就将門關上。
此時已是暮色四合了,書房本來就不甚明亮,賀令昭突然将門一關,房中一下子就暗了不少。
“你做什麽?”沈知韞當即後退兩步,一臉愠怒瞪着賀令昭。
“道歉!”說是道歉,但賀令昭的臉色并不好。
沈知韞瞬間就怒了:“道歉?!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哪兒像是道歉來了?”
“那難不成我要給你跪下才算道歉?!”賀令昭覺得自己道歉的态度已經夠誠懇了,但是沈知韞卻還是不肯原諒他,賀令昭也有些生氣。
而且剛才沈知韞同曲清硯說話時,還是溫聲細語的模樣,但到他這裏就冷若冰霜了,兩相一對比,賀令昭就有些窩火:“沈知韞,你見好就收啊,我都已經主動來向你道歉了,你還要怎麽樣?”
沈知韞聽到這話,頓時被氣笑了。
是啊!他賀令昭是誰,是定北侯的二公子,是昭寧大長公主的幺孫,就連陛下也十分疼愛他。但他這樣蠻橫向她道歉,她就得感恩戴德的接受嗎?
“賀二公子,我沈知韞只是個小女子,擔不起您的道歉,請您讓開。”
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那張芙蓉面,賀令昭心裏湧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刷的一下将門拉開,又氣又怒道:“好一句你擔不起!早知道,昨晚半夜聽到風聲時,我就不該跟你換地方睡,是小爺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行了吧!”
說完,賀令昭轉過身,怒氣騰騰便要往外走,袖子卻突然被拉住了。
對方的力道并不重,但那一瞬,賀令昭卻莫名停下了,他沒好氣道:“幹什麽?”
“昨晚起風了?”沈知韞突然問。
“那麽大的風聲你沒聽見嗎?”
沈知韞确實沒聽見,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所以你大半晚上突然要換地方睡,不是為了折騰我,而是因為外面起風了?”沈知韞覺得匪夷所思。
“小爺我吃飽了撐得慌?沒事半夜起來折騰你?”
沈知韞:“……”
但她認識的賀令昭,也不像是個有君子之風的人。
沈知韞忽略了賀令昭的惡劣态度,繼續問:“你既然知道起風了,為什麽還要跟我換地方?”
“起風了我睡床讓你窩在榻上,這若傳出去了我多丢人啊?”
沈知韞被噎了一下。她十分想提醒賀令昭,他們之間的事,若他們自己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的。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若賀令昭是因起風了,讓自己睡榻上他良心不安,那蛐蛐這事,倒也不是無法原諒。
“喂,沈知韞,你說完沒有,說完就松手,小爺我要走了。”
沈知韞:“……”
她就捏了一片衣角,他若當真想走,完全不用問她。
“蛐蛐這事翻篇。但你得保證,下次進正房之前,身上不準帶活物。”這次是蛐蛐,下次要是再是什麽別的稀奇古怪的東西,她真的就招架不住了。
這一次的教訓已經夠深刻了,他哪裏還敢再有下一次。賀令昭驕矜嗯了聲,沒再說要走的話了,而是道:“還有呢?”
她剛才對他态度那麽惡劣,她難道不該跟他說幾句好聽的話嗎?!
“還有?!還有什麽?”沈知韞一臉不明所以。
賀令昭倏忽轉頭,不可思議看着沈知韞:“你竟然問我還有呢?你想想你先前對那個曲什麽硯是什麽态度?你再想想你剛才對我是什麽态度?”
沈知韞懂了,這是要讓她順毛呢!
“首先,人家叫曲清硯。其次,你為什麽要跟他比?最後,雖然你要求換地方睡是好意,但你的蛐蛐也吓到我了。所以這事翻篇了,你還有什麽疑問麽?”
好像也是。曲清硯是客人,對待客人的話,确實需要客氣些。想通這一點之後,賀令昭便釋然了:“行,那就翻篇吧。”
沈知韞:嘿,還挺好哄的。
他們剛起争執時,青芷就來了,但見是沈知韞拉着賀令昭的衣袖,她和紅蔻便沒上前,而是遠遠守在院門口。如今見他們二人和好了,青芷才過來道:“二公子,二夫人,夫人遣人過來說,飯已經擺好了。”
“那咱們快過去,不要讓客人等急了。”說完,賀令昭率先走了。
青芷不忍提醒賀令昭,無論是從沈家和曲家的交情來看,還是從曲清硯和沈家衆人的關系來看,其實他才更像個客人。
等他們二人過去時,沈家衆人并曲清硯已經全到了。
沈懷章一直将曲清硯視作得意學生,今日他來府裏拜訪自己,一向嚴肅的沈懷章臉上也難得露出了和煦之色。而沈家其他人,與曲清硯更是十分相熟,是以這頓夕食用的是賓主盡歡。
只是在飯桌上,賀令昭表現的比沈懷章還像主家。
沈知韞:“……”
在飯桌上,不知是大家刻意的,還是無意的,無人當着賀令昭的面,提起曲清硯曾在沈家待過六年一事。賀令昭便也沒往深處想,只單純以為曲清硯是沈懷章的學生,所以很快,他便單方面與曲清硯稱兄道弟起來了,到最後甚至還熱情的要帶曲清硯逛。
“賀二公子的好意曲某心領了,但曲某此番來盛京是為赴試,暫無心情玩樂。”曲清硯不卑不亢的婉拒了。
賀令昭也不生氣,反而道:“既然如此,那曲兄你且安心考試,待你考完試之後,我再帶你逛。”
沈懷章最不喜人沉溺于玩樂,正要訓斥時,賀令昭已經舉盅向曲清硯道:“曲兄既是叔父的學生,那想來才華也是不俗的。我在這裏敬曲兄一杯,提前恭祝曲兄一舉高中。”
沈懷章聽見這話,便暫時咽下了要教訓的話,而沈青誦看着一臉真誠祝賀曲清硯高中的賀令昭,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只麻木的看着。
“曲兄,愣着做什麽?喝啊!”說完,不等曲清硯答話,賀令昭已經潇灑的先幹為敬了。
曲清硯只得悶悶道:“借二公子吉言。”話落,也飲盡了杯中的酒水,但酒水入喉卻是滿腹苦澀。
用過夕食後,賀令昭與沈知韞才從沈家離開。
原本曲清硯也是要走的,但卻被沈懷章留住:“再過五日你便要下場應試了,今夜你宿在府裏,讓我瞧瞧三年未見,你如今的文章寫得如何了。”
沈懷章既這般說了,曲清硯只得留下。
之後,沈懷章又看向賀令昭,叮囑道:“明日上課前,拿着你的罰抄,來教舍找我。”
賀令昭應過之後,與沈知韞一道離開了。回府的路上,沈知韞問起了罰抄一事,賀令昭便将今晨的事說了。
沈知韞便沒再多說什麽。
回了定北侯府之後,沈知韞與賀令昭一道先去見了王淑慧。
早上那會兒,沈知韞生氣歸生氣,但在離開之前,還是去見了王淑慧,說她想回沈家去看望她嬸娘。
王淑慧素來和善,當即便應允了。
但沈知韞離開後,王淑慧便遣人去打聽,沈知韞和賀令昭之間出什麽事了。雖然沈知韞說是想回沈家看望她嬸娘,但她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兒。
很快,便有人将他們院中發生的事告訴王淑慧了。
王淑慧素來是個開明的婆母,晚輩的事,她一貫不參與,便只當做不知,讓他們夫妻二人自己解決去。
如今見他們二人一同回來,王淑慧便知,昨夜那事翻篇了。
“回來就好,時辰也不早了,你們快回去歇息去。”
沈知韞與賀令昭辭別王淑慧之後,便回了他們的院子。今日一整天他們兩人都沒得閑,所以簡單盥洗一番後,便讓侍女們退下了。
賀令昭栓好門過來時,就見沈知韞抱着被子要往榻的方向,他立刻搶先坐在榻上:“青芷已經檢查過床上了,什麽都沒有。”
沈知韞:“……”
“那萬一你半夜突然想睡床了呢?”
賀令昭傲嬌冷哼了一聲:“小爺我才不是那麽沒品的人呢!睡覺睡覺,小爺困了。”說完,賀令昭不由分說便在榻上躺下了。
沈知韞見狀,只得抱着被子回了床上。
臨睡前,沈知韞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忘了跟賀令昭說,但想了好一會兒,沈知韞都沒想起來是什麽事,再加上困意湧了上來,沈知韞便不再想了,直接翻身睡覺了。
第二天到了太學之後,賀令昭去找狐朋狗友們要抄寫罰抄的學規,結果一看之後,賀令昭頓時傻眼了:“他娘的,你們這弄的也太假了,這筆跡一看就是好幾個人抄的!”
“罰抄而已,沈噓眼又不會真的挨個兒檢查,賀兄你就放心吧。”孔文禮安慰道。
看着這一摞字跡各有千秋的抄寫,賀令昭放不了心。
趙世恒見狀,便道:“賀二,你要實在不放心,我有個好主意,保準能讓你度過這一關。”
“什麽主意?”
趙世恒湊過去,同賀令昭說了自己的主意,賀令昭頓時雙眼放光:“好主意,就按你說的辦。”
但主意雖好,施行起來卻需要人幫忙。
“你們誰願意幫我?”賀令昭剛問完這一句,狐朋狗友們立刻齊刷刷将趙世恒推出來,“主意是趙兄出的,趙兄施行起來更順手,所以他來幫你最好。”
“不是,我……”
趙世恒拒絕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那幫狐朋狗友便麻溜的跑了,氣的趙世恒直跳腳罵:你們這幫鼈孫玩意兒,平常有好事的時候,你們怎麽不覺得爺爺我合适?”
但狐朋狗友們壓根不理他,反倒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趙世恒罵完之後,一轉頭,見賀令昭看着他時,他當即想跑,但已是為時晚矣。
賀令昭長臂一攬,搭在趙世恒肩上,笑嘻嘻道:“趙兄,我可沒少從嫂夫人那裏救你,這次你不會這麽不夠義氣吧?”
“啊這這這……”
“趙兄,咱們倆這交情,你還要考慮一下?”說話間,賀令昭将大半的重量壓在趙世恒左肩上。
趙世恒手無縛雞之力,頓時疼的龇牙咧嘴:“行,看在你救我多次的份上,這次我幫你。”
“好兄弟。”賀令昭這才放過趙世恒。
之後,他們二人一前一後往教舍走。
按照趙世恒的計劃,賀令昭将罰抄交給沈懷章時,沈懷章定然會長篇大論教育賀令昭,待沈懷章說的口幹舌燥時,賀令昭便要貼心為沈懷章奉上一盞茶。
不過這茶是喝不到沈懷章口中的。
因為賀令昭剛奉完茶,趙世恒就登場了。趙世恒以請教文章的由頭吸引沈懷章的注意力,然後賀令昭趁沈懷章不注意時,将沈懷章的茶盞打翻,茶水若潑在罰抄上,筆跡不一樣這事不就圓滿解決了。
這個辦法十分好,施行起來也很順利,但中途卻出現了一個小意外。
在賀令昭趁着沈懷章不注意打翻茶盞時,茶水并未如賀令昭所想潑到他的罰抄上,而是被一只突然探過來的手扶住了。
“賀兄小心。”緊随其後的,是一道溫和關切的聲音。
賀令昭扭頭,就看見了一張讓他恨的咬牙切齒的臉。裴狗又來壞他好事!
原本在同趙世恒講文章的沈懷章轉頭,看見這一幕,他眉心蹙了蹙。賀令昭還沒來得及說話,裴方淙已先一步拿起那一疊罰抄,笑着道:“幸好司業您的文稿沒被濕。”
說話間,裴方淙似是才看見上面的筆跡,頓時又改口:“我看錯了,原來不是司業您的文稿,不過也幸好,若被水打濕了,只怕這位同窗又得重抄一份了。”
在裴方淙出現在這裏的那一刻,趙世恒腦子裏就只有一個念頭:要完!
果不其然,在裴方淙說完這番話之後,沈懷章便伸手道:“給我。”
裴方淙立刻将手中的紙遞過去。
剛才沈懷章光顧着苦口婆心勸賀令昭了,還沒來得及看他交上來的罰抄,如今一張張翻過之後,沈懷章頓時臉黑如鍋底,怒罵道:“讓你罰抄學規,你一個人就寫出了十種筆跡,你是每個手指頭都寫了一遍嗎?”
“司業,您消消氣,消消氣……”
趙世恒正要相勸時,卻被沈懷章呵斥道:“你給我閉嘴。你幫同窗舞弊的事,等會兒我再跟你算賬。”
說完,沈懷章繼續說賀令昭:“哪些是你寫的?你給我指指。”
“沒有一個是我寫的。”裴方淙既然在,賀令昭便知道,自己今日不可能逃過一劫。他也沒做無所謂的掙紮,直接向沈懷章承認。
趙世恒:“!!!”
賀兄,你什麽時候變的這麽誠實了?!
沈懷章怒極反笑:“我罰你抄學規,你自己一遍不寫,竟然還找了十個給你捉刀的,賀令昭,你還真是讓老夫刮目相看!”
“司業,您消消氣,消消氣……”趙世恒試圖勸沈懷章,但沒勸動。
沈懷章一拍桌子,怒道:“今日散學後,你們倆,還有你找的這十個捉刀的,全都給老夫滾過來當着老夫的面抄,抄不完今晚統統都休想回府!”
趙世恒十分想問,他為什麽也要抄,但見沈懷章都氣的七竅生煙了,連有辱斯文的滾過來三個字都說了,趙世恒便不敢再說什麽了。
甫一出教舍,趙世恒正要說話時,賀令昭已一把揪住裴方淙的衣領,将他摔在廊柱上。
“裴方淙,我究竟是挖你祖墳了,還是給你戴綠帽子了?你成天要像條瘋狗一樣咬着我不放?”賀令昭将裴方淙摁在廊柱上,攥着他的衣領,平素張揚不羁的一張臉上,此時卻露出了狠厲。
看着賀令昭憤怒的模樣,裴方淙卻是一臉無措:“賀兄,你誤會了。我剛才真的以為那是沈司業的文稿,所以才會護住那個茶盞。若知道那是你的罰抄,我絕對不會多管閑事的。”
“哎哎哎,賀二,你冷靜!你若再動手,可就要再多個毆打同窗的罪名了。”趙世恒忙上前去攔着賀令昭。
裴方淙在學子裏一貫名聲很好,路過的同窗看見這一幕,當即也過來幫忙。
“賀二公子,你快放手,你若再不放手,我們可要去找祭酒了。”
眼見圍觀的學子越來越多,趙世恒生怕真的引來祭酒,忙勸道:“賀兄,祖宗欸,您快放手吧,你今天這一拳下去,只怕我今日回府後,屁股也得開花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的事與你無關。”說完,賀令昭提拳重重砸在裴方淙的臉上。裴方淙不是最喜歡用無辜的模樣,去做捅人刀子的事麽?他今天就打爛他的臉,看他以後還怎麽來害他!
“嘭——”
賀令昭又一拳砸在裴方淙的臉上。
周圍的學子驚叫聲連連,有人高嚷着什麽,但賀令昭卻聽不見,他只是又一拳砸了過去。
很快,祭酒和沈懷章便被請過來了。
但賀令昭此時一身殺氣,壓根什麽都聽不進去,最後還是衆位學子合力上前,才勉強将他與裴方淙分開。
而他們二人分開時,裴方淙已被揍的鼻青臉腫不省人事了。
祭酒一面讓人去請大夫,一面對着賀令昭怒聲罵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我要去見賀夫人……”
“你随意。”賀令昭滿不在乎的聳聳肩,轉頭大步離開了。
沈懷章被氣的胸膛大力起伏着,他死死盯着賀令昭遠去的背影,雙瞳都快噴出火來了。虧他昨日還在同曲清硯說,賀令昭雖然惡習不少但本性純良。本性純良的人,能把同窗往死裏揍?!
“賀二,賀二,你去哪兒?”趙世恒試圖去找賀令昭,但這會兒人太多了,他壓根就擠不過去,只能眼睜睜看着賀令昭的背影消失不見。
太學因賀令昭鬧的雞飛狗跳的時候,侯府裏的沈知韞這才想起來,昨晚想要同賀令昭說,但沒說的重要事情是什麽了——
她叔父這人在學問上十分吹毛求疵,即便是罰抄,他也會逐頁看的,所以賀令昭最好不要再想着讓人捉刀了。
但昨晚她忘了同賀令昭說這事,而賀令昭散學後便去了沈家。在沈家用完飯回府後,他便直接睡了,顯然罰抄的事要麽是被他丢到九霄雲外了,要麽就是他提前又找人捉刀了。
但不論是哪一種,今日賀令昭在她叔父面前,一頓訓斥責罰是逃不了的。
沈知韞正想到這裏時,就見靜蘭匆匆從院外進來:“二夫人,不好了,太學來人了。”
沈知韞輕輕蹙眉。以她對她叔父的了解,無論是賀令昭請人捉刀被發現,還是他忘了罰抄這事,她叔父頂多會罰賀令昭當着他的面多抄幾遍,不至于親自登門才是。
沈知韞有些詫異,當即便帶着青芷往前院去了。
沈知韞過去時,恰好遇見管家送人從廳堂裏看出來。看見出來的那人時,沈知韞更驚詫了,但還是得體的行了一禮:“徐祭酒。”
徐祭酒自是認得沈知韞,他颔首做了回應,擡腳朝前走時,徐祭酒臉上閃過一絲憐憫。
沈知韞這樣才華橫溢的女子,卻嫁了賀令昭那樣一個纨绔,真是……後面的話,即便是在心裏唏噓,徐祭酒也不敢補全。
沈知韞進去時,就見王淑慧垂首扶額,一臉疲憊的模樣:“這才上學的第二日,他怎麽又惹出了禍事來。”
程枝意站在王淑慧身側,原本想勸慰,但見沈知韞進來,便改口道:“弟妹來了。”
“母親,大嫂。”沈知韞走過來詢問,“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徐祭酒來了。”
“嗯,二郎在太學打了興昌伯府的大公子。”王淑慧有氣無力道。
興昌伯?!沈知韞依稀記得,興昌伯與賀承安關系似乎還不錯,賀令昭怎麽會與興昌伯之子惡交呢?但眼下這個時候,顯然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機。
王淑慧坐着平息了一會兒怒火後,又吩咐了兩件事。第一件是讓人去找賀令昭,将賀令昭帶回來。第二件是讓管家林叔先攜禮去興昌伯府登門探望,後續如何,待賀令昭回來之後,她問明緣由再說。
交代完這兩件事之後,王淑慧起身道:“你們妯娌二人先在這兒等消息,我去見你們祖母,将此事告知她。”
昭寧大長公主護賀令昭是出了名的,所以徐祭酒剛才只同王淑慧說了這事,并未去拜訪昭寧大長公主。但事關賀令昭,王淑慧得親自過去說一聲。
王淑慧離開之後,程枝意便陪着沈知韞等消息,沈知韞便向程枝意打聽,從前賀令昭可曾打過人。
“二郎少年心性是貪玩了些,但他本性不壞的,從前他也有與人起沖突的時候,但像今日這種祭酒直接登門來見婆母,卻是我嫁進來後見的頭一回。”
沈知韞輕輕點頭,然後又問:“我記得公爹似乎和興昌伯交好?”
“你沒記錯,我也聽郎君說過這此事。剛才徐祭酒過來說,二郎打的是興昌伯的公子時,我還有些驚訝呢!”
沈知韞聽程枝意這般說,便沒再問什麽了。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左右,去見昭寧大長公主的王淑慧回來了。自沈知韞嫁進來之後,王淑慧一直都十分溫和,今日眉眼間卻難得露出了疲态,這抹疲态在見過昭寧大長公主之後又添了幾分。
“還是沒有二郎的消息?”王淑慧問。
沈知韞與程枝意齊齊搖頭,王淑慧轉頭吩咐:“繼續派人去找。”
一撥接一撥的人都沒找到賀令昭,眼看天都要黑了,昭寧大長公主這下也坐不住了,她徑自來了侯府這邊,正要讓再派一撥人去時,有仆在外面驚喜道:“二公子,您回來了!”
一聽到這話,廳堂裏的人頓時全站了起來。
賀令昭帶着一身的寒意從外面進來,就見府裏的人全聚廳堂裏,煌煌燈火将她們每個人面上的表情照的一清二楚。
沒等昭寧大長公主與王淑慧開口,賀令昭便丢下一句:“我自己去跪祠堂”,然後直接轉身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沈知韞先是一愣,旋即有些詫異。她本以為,賀令昭會仗着昭寧大長公主有恃無恐,卻不想他竟然直接去跪祠堂了,這倒出乎了沈知韞的意料之外。
昭寧大長公主有心想阻止,但想到賀承安離開盛京前,特地來同她說的那一番話之後,昭寧大長公主便發不出聲音了。
如今既然賀令昭主動自請跪祠堂,她這個祖母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之後昭寧大長公主便讓她們都散了。
沈知韞回到院中坐了一會兒,侍女們便将飯菜擺好了。
沈知韞用過飯,看時辰還早,想了想,便同青芷道:“你去找靜蘭,讓她去廚房拿些賀令昭愛吃的飯菜裝起來。”
很快,青芷就拎了個食盒回來了,然後她們主仆三人提了盞燈籠往賀家祠堂的方向行去。
賀家的祠堂俢在西北側,雖然府中燈火通明,但靠近祠堂這邊夜裏鮮少有人走動,且這邊遍植樹木,青芷第一次來這裏,心裏便有些發毛。
但看了眼身側面容平靜的沈知韞,與一臉傻氣的紅蔻,青芷頓時心安了不少。
很快,她們主仆三人便到了祠堂。
沈知韞接過食盒,同青芷和紅蔻道:“你們兩個在這裏等我。”
青芷應了聲,立刻和紅蔻挨在一起。
在沈知韞她們主仆三人到祠堂時,昭寧大長公主與王淑慧也遣了人來,不過這兩撥人看見沈知韞臂彎裏的食盒之後,便又悄然離開了。
沈知韞提裙上了臺階,在夜色裏輕輕推開祠堂的門。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片擺放整齊的牌位。牌位下是放置供品香爐的供桌,供桌旁一對成人手臂粗的白燭,将供桌周圍照的十分明亮。
而賀令昭身子前傾,此刻正趴在供桌前的地上,不知道在幹什麽。
沈知韞掩上祠堂門,拎着食盒走近,待看清眼前的一幕,沈知韞頓時目瞪口呆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