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山染新綠春花漸次開, 賞花別院中衣香鬓影,衆人三三兩兩各自紮堆說話,隔壁馬球場裏驟然爆發出喝彩聲。
沈知韞倏忽回過神來,她一把将手抽回來, 徑自往前走。
“哎, 沈……”賀令昭想叫沈知韞, 但見周遭有人偷偷朝他們這邊打量,他只好快步跟上去,壓低聲音提醒, “你走岔了,馬球場在那個方向。”
“我不去馬球場。”沈知韞沒回頭。
賀令昭哦了聲, 便也沒再說什麽。沈知韞走了幾步之後,發現賀令昭還跟着她,她不禁擰眉道:“你不去找你的朋友,跟着我做什麽?”
賀令昭的那幫朋友們都是官宦子弟, 今日盛京泰半權貴皆至,他們定然也都來了。
“我等會兒再去找他們。”沈知韞第一次來這裏,人生地不熟的,賀令昭不想丢下她一個人。
沈知韞看了賀令昭一眼,沒再說話, 只徑自繞過花樹, 到路旁的亭子裏歇息。
賀令昭跟進去,在沈知韞身側落座後,才面色憤然道:“早知道那條瘋狗今天也來, 我該帶根打狗棒才是。真是的, 好好的賞花宴,全被這條瘋狗給毀了。”
“興昌伯府如今雖然确實不如從前, 但到底是有伯位在的。而裴方淙又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你這般不修口業,旁人只會說你少條失教仗勢欺人。”
若擱在從前,賀令昭定然會回,他才不在乎別人怎麽說呢,反正他的名聲已經爛透了。但經過上次的事情之後,賀令昭便說不出這種話了。
他只能恨恨道:“什麽謙謙君子,那就是個僞君子!!!”
“僞君子人家也能僞得出來,你行麽?”
“我不行。”他要是能像裴方淙那麽會僞裝,他的名聲何至于到今天這種地步。
沈知韞認同點點頭,然後總結道:“所以每次你只能吃啞巴虧。”
“你這話簡直是說到我心坎上了!”賀令昭頓時有種終于找到懂他的知己了的感覺,他面色激動的又往沈知韞面前湊了湊,“我跟你說,那條瘋狗可會裝了,他……”
說到一半,賀令昭猛地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相信我說的,你也覺得那條瘋狗是個僞君子?”
賀令昭曾同很多人說過這個,但大家都覺得,是他對裴方淙有偏見,更有甚者還委婉勸他,讓他不要總找裴方淙的麻煩。賀令昭當時肺都要被氣炸了!明明是裴方淙那條瘋狗一直愛咬着他不放好嗎?他們眼睛都被糊住了嗎?!
“不是挺明顯的麽?”沈知韞反問。
賀令昭聽到這話差點喜極而泣了:“阿韞,你是第一個相信我說這話的人,我……”
“我不是相信你。”沈知韞打斷了賀令昭的自我感動,“而是我認識的君子都是真君子,突然出現一個僞君子,我能一眼看出來,不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麽?”
所以沈知韞不明白,賀令昭在莫名其妙感動什麽。
賀令昭:“……”
不過說到這裏時,倒讓賀令昭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阿韞,我記得,你上次曾問我,有沒有可能是裴方淙在故意激怒我?”之前賀令昭一直以為,裴方淙是想害他。但經歷過剛才的事情,現在冷靜下來之後,賀令昭突然意識到,上次沈知韞說,裴方淙可能是在故意激怒他這話,好像是真的。
賀令昭問沈知韞有沒有這種感覺,沈知韞輕輕颔首。之前她不确定,這次基本能确定了。
“可是他故意激怒我做什麽?想讓我打他?”但随着上次賀令昭去興昌伯府,以賠罪的名義,讓太醫去給裴方淙看腦袋,太醫說裴方淙沒有腦疾之後,這個猜測就被賀令昭打消了。畢竟一個正常人做不出這種事來。
“難不成他是想搞壞我的名聲?但我現在已經是盛京第一纨绔了,名聲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了,他為什麽還要再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來對付我?”賀令昭想不明白。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四皇子?”提到四皇子時,賀令昭眼睫傾垂,讓人看不清楚他眼底的神色。
“四皇子?”賀令昭想了想,搖搖頭,“應該不會。四皇子想争儲位,他想與我交好還來不及呢?怎麽可能會讓裴方淙那條瘋狗來咬我?”
好像也是。沈知韞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只道:“你現在既然知道他在故意激怒你,在沒弄清他的目的之前,你最好離他遠一些。”
“離他遠一些,我還怎麽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呢?”
沈知韞轉眸,就見賀令昭捏了捏指骨,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那條瘋狗咬了我這麽久,我總得把我之前的憋屈,一一全還回去才是。”
沈知韞輕輕蹙了蹙眉,但見賀令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便沒再說什麽了。
“好了,咱們今日是來赴賞春宴的,沒必要為了一條瘋狗辜負了這滿園春色。走走走,我們去前面看看。”很快,賀令昭便将剛才的事抛之腦後了,他高高興興的要帶沈知韞逛園子。
他們兩人剛出小徑,就見前面又有一大片花林。林中賞花的人很多,但沈知韞第一眼看見的,卻是人群裏的一個姑娘。
原因無他,這滿園的芳菲,都不及那姑娘的一襲紅衣耀眼。
“那就是慶國公的孫女穆紅玉,她旁邊那位是慶國公的長媳,也是穆紅玉的母親。”賀令昭壓低聲音飛快說完,便帶着沈知韞過去打招呼了。
昭寧大長公主與慶國公夫人是閨中密友,是以賀家和慶國公兩府關系也十分好,當初賀令昭與沈知韞成婚時,慶國公夫人還曾攜全府親自去觀禮了。
說過幾句話之後,穆紅玉見沈知韞身邊并無女伴,她眼珠子咕嚕一轉,頓時便有了主意:“賀二,我剛才過來的時候,看見孔文禮和趙世恒他們幾個在找你。”
賀令昭同穆紅玉相識已久,自是知道穆紅玉在打什麽主意。不過他帶沈知韞過來,确實也是想介紹她們兩人認識。
如今穆紅玉既這麽說了,賀令昭便也樂得幫她一把:“他們既然來了,那我自然也是要找他們的,只是這會兒我大嫂不在,但我又不放心阿韞一個人……”
“你去你去,我帶你媳婦兒逛。”穆紅玉飛快過來,自來熟的挨着沈知韞,同穆大夫人道,“娘,我陪賀二媳婦去逛園子了,您自己去招待客人吧。”
說完,不等穆大夫人答話,穆紅玉便帶着沈知韞往前走了。
賀令昭見狀,只得跟上去,又沖穆紅玉交代道:“我把我媳婦兒交給你了,她要是少一根頭發絲,回頭我找你算賬啊!”
“知道了。”穆紅玉白了賀令昭一眼,從前她怎麽沒發現,他這麽啰嗦。
賀令昭又看向沈知韞:“我跟孔文禮他們去馬球場玩兒了,你要是有什麽事的話,就來馬球場找我。”
沈知韞輕輕點頭,賀令昭這才離開了。
穆紅玉看的牙酸。她借以陪沈知韞的名義離開了她娘,其實是想去隔壁馬球場打馬球的,但現在賀令昭也不在了,她又不好把沈知韞一個人留在這裏。
沈知韞自是看出了穆紅玉熱情陪她逛園子的真實意圖,賀令昭離開之後,她便同穆紅玉道:“我走得有些累了,想坐這兒休息一會兒,順便等等我大嫂。”
“但你一個人行麽?”穆紅玉有些不放心。
沈知韞笑了笑:“無妨,我大嫂一會兒就過來了。”
穆紅玉的心早就飄到馬球場了,此刻聽沈知韞這麽說,她說了兩句客套話,當即興沖沖的便往馬球場的方向去了。
待穆紅玉走遠之後,沈知韞并未去找程枝意,而是帶着青芷往前走了。
但剛走了沒幾步,突然聽到身後一陣匆促的腳步聲,沈知韞回頭,就見一身紅衣的穆紅玉又折返回來了。
似是走得太急,穆紅玉額頭上已有了薄汗。
“穆小姐,你這是……”沈知韞将帕子遞給穆紅玉。
穆紅玉接過之後,邀請她:“我想去馬球場打馬球,你要不跟我一起去那邊?”
剛才出了花林之後,穆紅玉才意識到不對。若沈知韞當真與程枝意約好了在這裏碰面,那賀令昭怎麽可能會将沈知韞托付給她?
自己既應了賀令昭,轉頭又将沈知韞一人扔在這兒,這就太不人道了。
沈知韞聽完穆紅玉說的之後,神色微詫。剛才她看見穆紅玉時,穆紅玉人雖然跟在穆大夫人身後,但心思顯然全在隔壁的馬球場上,如今她都走到一半了,竟然為了自己又折返了回來?
“這裏的花兒年年開,年年都一個樣,但錯過了今年的馬球,明年我還不一定能再打了。而且馬球可比這些花兒好看多了,你要不跟我過去看馬球吧?”穆紅玉望着沈知韞,小心思全寫臉上了 。
沈知韞聽她說的這般可憐,便笑着應了。
他們過去時,馬球場上已經有兩隊在打了。穆紅玉将沈知韞安置在一處觀臺上,同侍奉的侍女交代:“這是賀二的媳婦兒,你可千萬給我照顧好了。”
沈知韞:“……”
然後穆紅玉就風風火火走了,瞧她那樣,似乎也打算下場。
今日馬球場上的人很多,有打馬球的,也有準備上場的,沈知韞坐在觀臺上撐着下颌看場上的比賽,在旁侍奉的侍女,一會兒過來詢問,可要添置茶水,一會兒又過來詢問,可要新糕點。
沈知韞正要答話時,隔壁的觀臺裏進來了幾個人,有人喊了聲:“四殿下。”
沈知韞原本随意搭在膝頭上的手倏忽收緊,她并未再說話,只用眼神示意,自己什麽都不需要,讓侍女下去。
侍女見狀,又退回到了角落裏站定。
但即便沈知韞一句話都沒說,且兩個觀臺之間還隔着簾子,互相看不到對面坐的是什麽人。但很快,沈知韞就察覺到,隔壁有一道視線在往她這邊看過來。
沈知韞竭力忽視掉那道視線,但偏偏那道視線,仿若投在她腳邊的陰影一般,沈知韞覺得惡心,但卻擺脫不掉。
驀的,一陣匆促的腳步聲響起。
沈知韞驀的擡眸,就見穆紅玉面色匆匆跑了進來。一開口便急急問了兩個問題:“你會打馬球嗎?算了,會不會都無所謂了,你會騎馬嗎?”
“會。”沈知韞立刻站起來。
穆紅玉當即一把拉住她:“太好了,那你跟我走。我們馬球隊的一個姐妹上場前扭傷了腳,現在還差一個人,就你了。”
沈知韞被穆紅玉拉着踉跄前行下觀臺時,就察覺到身後那道黏膩的視線還在看着她。但很快,那道視線就被甩遠了。
穆紅玉本想着,沈知韞是被她臨時拉過來湊數的,她壓根沒對沈知韞這個名滿盛京的才女抱什麽希望,但直到上場後,看見沈知韞利落揮杆時,穆紅玉差點被驚掉了下巴。
而賀令昭與一衆狐朋狗友進馬球場時,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一身梅子青衣裙,發髻高绾的女子坐在馬背上。她迎着璀璨的春陽,縱馬疾馳肩利落一揮杆,前面頓時響起一道鑼鼓聲:“紅隊進一球。”
那女子猛地勒住馬,轉頭朝這邊看過來,一張汗涔涔的芙蓉面上,驀的綻開飒爽的笑容。
這是賀令昭從未見過的沈知韞,他頓時被釘在原地。
下一刻,馬場上的嘈雜人聲與遠處的春山,似在一瞬間忽而遠去,賀令昭的眼裏只剩下了馬背上那道回眸一笑後,又繼續縱馬持杆追逐馬球的那道梅子青的倩影了。
“咚——”
“咚——”
“咚——”
在馬場喧嚣的熱鬧裏,賀令昭茫然無措的擡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