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老爺
大老爺
大雨過後,烈日當頭。不過午時的陽光便已是異常的灼人,像熾熱的火星在肌膚上滾一樣。耳邊響的是熙熙攘攘的道場奏樂,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叫嚣着要點火燒死誰的聲音。
何玉迷迷糊糊地被吵醒,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被綁在柱子上。腳下堆滿了幹柴,周圍熙熙攘攘站滿了苗衣銀飾的苗人,而對面是連夜搭出來的靈堂。
招魂幡在風中獵獵作響,青煙從小棚子裏飄出,直升雲霄。
乾州衙門大牢裏的那個女人回家了,他才想起來自己着了驅雲的道。叫她帶着繞道了苗寨裏來,待察覺過來時已經被苗人團團圍住,一榔頭敲暈關在柴房中。
而現在帶着他進狼窩的姑娘,正站在他的腳下哭。嚷着他根本聽不懂的話,但根本沒人聽她的。悠悠犀角聲響起,人群就騷動了起來,目光齊齊聚在燃燒的火把上。
舉着火把的是一個光頭大漢,頭上包着黑衣頭巾,一身黑藍相間的布衣。年紀比周圍的人都要大,像是一村之長的模樣。說起話來,一呼百應。
驅雲聽見犀角聲,奮力掙開鉗制住自己的兩個女人,撞進人群想要攔住走上祭臺的大漢。但是很快就又被死死的按住了,只能無助看着柴堆上的何玉大哭。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我并不想要害死你,對不起....對不起....”
可她說的是純正的苗話,何玉清醒來也是一個字都聽不懂。倒是看懂了些她着急的神色,頗為釋然的安慰道:
“沒事,一死而已。”
這樣死在苗疆,對于他來說于戰死沙場殉國無異。
只是不能查親自查清楚這裏面的端倪,甚感遺憾。為不能陪着陸清河改土歸流,實現畢生抱負而不甘。
“時辰到,點火!”
悠長的唱和聲一響,幾個苗家漢子擡着油桶爬上祭臺,向幹燥的柴禾淋上桐油。有苗家穿着紅色法衣,頭戴革制三清冠紮的巴代,叮叮咚咚地在棺木做起道場。山中急促又刺耳的蚩尤鈴聲、金鼓響做一片。
祭臺上的何玉仍舊沒有露出畏懼之色,暗沉沉的眸子緊緊盯着拿着火把的光頭大漢。記得昨夜第一個帶人圍上來的是他,從頭到尾叫嚣着要燒死自己的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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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屬下去矣!”
他閉眼,仰天長嘯,從容不迫的等待烈火焚燒。
忽然在光頭大漢伸手點火之際,祭臺對面憑空一只三嘴箭矢破雲而來,一擊射中聳立的火把。
并且沖勁很大,震得持火把得光頭手臂一痛失了手。箭頭入木三分,直徑将火把帶離開半丈遠,吓得圍觀得寨民連連躲開。
“都給我把火放下,誰讓你們放火殺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
中氣十足的呵斥聲從山林中響起,纖細的身影蹬蹬一路奔下來。走進了衆人才發現是個姑娘,身上背着背簍,手持弓弩,如天神降臨。
“阿鈴!”
驅雲趁機身邊的兩個女人不注意,惡狠狠的推開她們。從地上蹿起來,率先認出來人。震臂大呼,激動得險些哭出聲音。然後像頭小毛驢在人群裏推搡,爬上祭臺将火把丢丢得遠遠的,張開雙臂不許人靠近來。
“矮寨的二姑娘來了,你們誰還敢燒死他!我都說了是誤會,就算不是誤會也不能随便就燒人。他還是官府的人,殺了他你們想要造反是嗎?還想要像半年前叫朝廷舉兵來絞殺我們嗎?”
小姑娘大聲嚷着,臺下的人面面相觑皆不敢亂動了,銀鈴趕緊幫忙解開何玉身上的繩子。
“何大哥,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兒?”
“沒事,多謝姑娘出手相救。”
何玉從柴堆上來,和臺下的姍姍來遲的陸清河碰了一下眼神示意自己沒事。轉頭往人群中尋去就發現剛才舉火把的大漢趁亂逃走了,顯然寨子裏混進了居心叵測的人。
但要追已經來不及了,他遂收了思緒和銀鈴、驅雲一起從祭臺上跳下來。
“大人,屬下失責,險些弄丢了屍體,請您責罰。”
陸清河:“人沒事就好,再說那大嫂不是已經回家了嗎?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他拍了拍何玉的肩膀,看向銀鈴身邊的姑娘。
“這位是?”
銀鈴:“這是我的發小,驅雲。就是她誤打誤撞把何大哥騙進山裏來的,不過她沒有惡意的。只是不會官話,生了誤會,險些闖下大禍。”
驅雲目光在陸清河身上掃了一眼,雖做的是苗家裝扮,但也瞧出來了這乾州衙門裏的頭,見狀也趕緊找補道:
“阿鈴,我沒想要殺這個公子的。只是阿嬷讓我下山幫忙領莫翠嫂嫂的屍體,不想在半山腰碰見有人追殺他。我把那些人騙走救了他,但他誤會我也是來搶屍體的,綁了我讓我帶他下山。我這想着都到這了,哪兒還有往回領的,所以把他騙到山裏來了。但我沒想要殺他,是寨子裏的人一見到莫翠嫂嫂的屍體就氣瘋了,嚷着要燒死他報仇,我攔也攔不住。”
“我知道了,阿嬷呢?”
銀鈴往棺木前看去,并沒有看見有守靈的人。寨民們都跑到了祭臺上看熱鬧,只有幾個請來作法事的巴代法師僵在靈堂裏不知作何是好。
“請法師繼續.....”
她向前拜了拜,用苗話說了繼續靈堂才又響起了金鼓聲。
“阿鈴,阿嬷生病了,在房間裏歇着。”
驅雲拉着銀鈴示意身後的陸清河和何玉跟自己來,幾人繞過靈堂小棚來到簡陋衫木門前。
“阿嬷,我是矮寨的二姑娘。”
銀鈴先伸手敲了門,稍等片刻裏面沒有響動,才推了門。一眼就看見從床上跌下來的老太太,八九十歲的老人家。頭發花白,頭上抱着松松垮垮的頭巾,身軀随着年歲的增長慢慢萎縮成小小的一團。
以至于陸清河第一根本沒看見人在哪兒,直到銀鈴和驅雲跑上前将人扶了起來。他才看見那是怎樣一個亂糟糟的老太太,牙齒全脫落了,癟着嘴,從嗓子發出來的聲音又尖又細。
“二姑娘,我沒有要燒死人的,我沒要燒死人的.....”
她用幹瘦的手指抓着銀鈴的胳膊,潤着眼一直在重複這句話。半響才看到屋子裏的陸清河和昨夜出現在寨子的男人,現在他沒被燒死,而是好好的從祭臺上下來。老太太吓得身子直發抖,掙紮着從床上下來跪在地下磕頭。
“大老爺饒命,我沒有要報仇的。饒命不要殺我們,我只是看我那癡傻的兒媳婦可憐,才想要領回她的屍體回來埋了的。”
陸清河雖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大概還是猜到了意思趕緊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老人家起來,沒有照顧好您兒媳,讓她冤死在獄中是官府的錯,對不起。”
聽見這話,銀鈴愣了一瞬,怔怔地看着陸清河。回過神來後,湊在老人家地耳朵邊大聲道:
“阿嬷,這是縣衙裏的陸大人,是他和這個何大哥一起将莫翠嫂嫂送回來的。”
她指了指屋子裏的何玉,又繼續寬慰,“陸大人不會怪我們的,我們都誤會了,誤會說開了就沒事了,別怕!”
脆生生的說話聲響在屋子裏,嗓門又大又脆。老人家耳背,聽見了銀鈴的話卻還是不敢相信,以為陸清河是來興師問罪的。
“老人家別怕,我是乾州的新任縣官。是來給你們做主的,以後不會有人再欺負你們了,別怕啊。”
陸清河溫和哄着,同銀鈴将老人扶回床上,擡眼看見了木桌上的牌位。沒有名字,只是一塊光禿禿的木頭,卻受着香火。他知道那是誰,莫翠的丈夫——一個四十多歲的打柴漢子,死在了半年的苗亂中。
但靈堂的那具屍體只有二十歲不到,一個花一樣的年歲。他不知道一個比銀鈴大不了幾歲的姑娘,怎麽會委身一個四十歲的老男人。
陸清河晃了一瞬,回過神來示意銀鈴他将自己的話翻譯給老人家聽。
銀鈴噎噎嗓子,湊在老人耳邊用苗話重複道:
“阿嬷,大人他呢是乾州新來的大老爺,是個好人。是朝廷派來給我們主持公道,有他在以後不會有人再欺負我們了。他的官特別大,什麽事都可以管,他會給莫翠嫂嫂一個交代的!”
小姑娘用手比劃了一個大帽子挂在陸清河腦袋上,老人聽着她的動了動渾濁的眸子,殷切切的問道:
“那比他官還大的人,他敢管嗎?”
銀鈴一愣被問着了,乾州有官,朝廷裏還有更大的官,陸清河他敢管嗎?他能管多久?
在這世道不幸的人比比皆是,從來不會有什麽絕境逆襲者。不幸的只會更不幸,殘喘于狹縫的底層小民,有魚死網破者,有委曲求全者。他們都求乞着能有像神靈一樣的人,能夠時時護着他們,但神靈時時也自身難保。
陸清河被她看得一頭霧水,頗為尴尬,“怎麽了,阿婆說什麽了?”
銀鈴吸吸鼻子,“阿嬷問你,日後有比你更大的官,乾州的事你還敢管嗎?大人能管多久?”
“能.....”陸清河斬釘截鐵的應道,不等銀鈴反應過來,眉間又浮上淡淡的愁慮,“只是....”
但她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湊在老人家耳邊迫不及待道:
“阿嬷,大人說他能管。天大的官來了,他都能管!”
陸清河無奈,只能陪着小姑娘一起溫和的笑開。可他只是流官,在苗疆最久也不過三年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