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異族

異族

入夜,陸清河和銀鈴幾人留宿山中守靈。小小的山寨人算不得多,都聚集在了石家幫忙料理後事守夜。

依照苗家的風俗,停靈兩日。第三日在巴代法師擇好的時辰由村中人扶棺,埋到看好的墳地。三年後立碑,一個人一生才算的完完全全的落幕而去。

醜牌時分,一輪法事将歇下來,寨子裏有人備了夜宵以供充饑。銀鈴取了小碗一個一個的分給陸清河和何玉,還有驅雲。

“大人,山裏沒什麽吃的,您同何大哥将就對付對付。”

大鍋裏熬的是菜豆腐,黃豆打成豆漿用酸漿水煮開,在放進時令青菜便可享用。小姑娘拿着大鐵勺往碗裏盛送到兩人手中,山中清苦漿湯沒什麽油水,她又往從小廚櫃中翻出來一碗糊椒

“大人應該吃不貫吧,來加點這個就好吃了!”

說着便往陸清河和何玉的碗中各添了兩勺糊椒,青菜滾豆渣混着紅亮亮的辣椒瞧着确實又胃口了些。

可是陸清河向來口淡,又患有胃疾吃不了辣椒。何玉看見他手中那只碗,擔憂道:

“大人.....”

“沒事,我還從未吃過這樣的,看樣子挺好吃的。”

他确實毫不介意,捧着碗跟在銀鈴身後,四人一起在屋檐下的石墩并排坐開。

但那碗菜豆腐卻沒想象的好吃,除了辣味、豆腥味幾乎沒有別的味道。陸清河和何玉嘗了一口,異口同聲詫異道:

“怎麽沒鹽?”

銀鈴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官鹽那麽貴,我們哪兒吃得起,寨子裏有得吃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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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挺好吃的。”

陸清河若無其事的吃着,神色卻暗淡了下來。而像是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來一般,銀鈴看了眼簡陋又逼仄的靈堂,還有周圍莫不吭聲的寨民,吞吞吐吐道:

“大人,今天的事寨子裏的鄉親都不是有意的。他們都不懂官話,是誤會沖動之下才會說要燒死何大哥。我們山裏人有時候是有些不講道理,但這也是被逼無奈的。莫翠嫂嫂是他們的親人,他們不可能眼睜睜看着親人被害死什麽都不做的。但是我已經和他們說清楚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嗯,所幸沒釀成大禍,沒事的。”

陸清河幾下就吃完了碗中的菜豆腐,何玉本能的替他接過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只是官府貼出領屍告示那麽久,山中都沒人知道消息嗎?”

他好奇的問眼睛卻掃了驅雲身上,告示貼出數日了,滿寨子竟無一人所知,他們當真一點都聽不懂官話,不知道城裏的消息嗎?

銀鈴早前好幾天就偷偷跑山下去安州,并不知道山中發生了什麽事,遂捅了捅驅雲。

“怎麽回事?”

驅雲用苗話趕緊解釋道:

“是阿鈴下山後,我回來的路上才聽說莫翠嫂嫂的事。還以為屍體已領回來了,不想到家後并沒有。寨子裏都不知道這事,所以阿嬷才叫我下山幫忙。然後我半道就碰上你們了.....”

她指了指何玉,一臉的茫然,巧的是那天寨子裏大男人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但這話她沒敢全說出來,畢竟綜合那天出現在林子中的人來說,不定可能就是寨子裏的。

銀鈴聞言大致将話翻譯了一遍,以為是山中言語不同,遂才沒人前去領屍體。

可明顯是有人故意封鎖了消息,逼得官府不得不親自送屍上山。倘若他們當真在山中被猛虎咬死,事情到現在可就又事另外一番光景了。

山中的事情比想象中的更要複雜,陸清河想起官署卷宗關乎于半年的苗亂又問道:

“半年前的苗亂你知道嗎?順安府派來了大軍的那一次.....”

他想聽一下和卷宗不一樣的聲音,聞言何玉也将耳朵豎了起來,只有驅雲聽不懂官話一臉的茫然。

銀鈴抱着碗,想了想有些無奈道:

“其實你們官府卷宗裏面不都寫了嗎?石頭哥,也就是莫翠嫂嫂的丈夫用柴刀砍死了官府的差吏。嫂嫂為夫報仇,掀起苗亂帶苗人造反不是嗎?”

她悶悶的自嘲,陸清河知道這話中有話。她嘲的是乾州官府,是朝廷。果不其然,難過了一瞬銀鈴又接着開口了,有些好笑的看着他。

“大人,你知道嗎?莫翠嫂嫂是個傻子......”

似怕陸清河和何玉不信一樣,她又重複一邊解釋。

“是真的傻,她小時候生下來就是那樣。癡癡呆呆的,都大姑娘了還是三四歲的心智。這樣的人她為夫君報仇,掀起苗亂造反,您信嗎?”

“怎麽會這樣,我同大人到乾州的第二天人就死了。官府的卷宗上寫滿了她的罪行,罄竹難書。”

何玉驚訝道,就是她口中的傻子關在縣衙水牢看守最嚴的牢房裏,鐵鏈枷鎖附身,裏三層外三層皆有人看守。好像裏面關的是什麽江洋大盜,唯恐她逃出去禍害人間。

“是嗎?”

銀鈴并不意外,“石頭哥和莫翠嫂嫂老夫少妻,你們一定覺得很意外吧。開始我也特別不理解,很氣憤。石頭哥的婆娘在難産中去世,連孩子也沒保住。後來托媒說了別寨的莫翠嫂嫂來。年紀小,還是個傻子。但他只想要個婆娘,要個孩子延續香火。所以他們成親了,那時候所有人都在笑話他們,可憐他們。可面對那樣的眼光,石頭哥還是将日子過了起來。好景不長,半年官府來收稅的時候,石頭哥和他們起争執一怒之下砍死了差官,自己也被火铳打死了。莫翠嫂嫂那麽傻,她卻半夜一個人跑下山去找石頭哥的屍體,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說着她酸脹的眼睛險些掉下眼淚,卻還是忍在了眼框中。

說起石頭和莫翠,也不知道該懷着如何的心情。一個不到二十的小姑娘委身一個老男人,沒有情愛,沒有風花雪月。娶她也只是千百年來男人“質樸”的心理——娶媳婦,生孩子。

即便生下的孩子是否健全也未知,山裏的觀念就是要有孩子才有香火,生命才能綿延不絕,以不至于絕種。

老夫少妻,一老一癡一個要後半生一個依靠,一個是要子嗣香火,湊在一起搭夥過日子。底層小民,沒有風花雪月,只有生活的艱幸。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只有相濡以沫的扶持。

銀鈴想石頭哥生前也許真對莫翠嫂嫂很好,所以那個小傻子才會傻呼呼跑下山娶要他的屍體回來。而在這一場浩劫中他們沒有人想要過報仇,懷揣着民不與官鬥的謹慎在亂世中委曲求全,最終也被洪水所淹沒。

陸清河和何玉聽着這根本不會載在卷宗上的事實唏噓不已,皆想要開口安慰,但很快就被打斷了。

銀鈴是一個向來藏不住心思的姑娘,提起莫翠的事來便分外的難過。紅着眼睛,倔強地忍者淚水,憋屈道:

“可是官府根本不聽我們的話,石頭哥一個打柴的漢子怎麽會殺人,莫翠嫂嫂還是個傻子,怎麽可能為夫報仇,血洗縣衙。我們去說,去解釋、申冤,他們根本不信。以前那個肥頭大耳的縣官還說就算嫂嫂是傻子,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傻子殺人也償命。可是.....”

她讀過漢書,從不知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這樣用,何況莫翠又沒有殺人全憑他們一張嘴說了。

“對不起,地方官員草菅人命,只手遮天,是朝廷監管不力。以後不會再後這樣子的事了,當初那個狗官也現在也被押進京城下到大獄裏去了,聖上會還給你們公道的。”

陸清河溫聲安慰着,見那掉下來的眼淚,想到身邊的何玉還是忍住掏出手帕的手,只是內疚道。

銀鈴自己擡起手倔強的用手背抹了一把臉頰,像是憋悶壞了一般憤憤道:

“大人,你總說我們苗人仇視漢人。可我們于大昭來說,是穿着不同衣裳,說着不同話的外族,我們不争沒有人會為我們争,甚連聽我們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想要告訴陸清河,就連他也是他們流血死人才來到的苗疆。

“對不起,這些年是朝廷對苗疆疏忽了。”

原來苗疆人心離散到了如此地步,陸清河才知道,銀鈴精通官話者尚且如此,何況乎山中小民耳。

但苗人從不是外族,他想要安慰這難過的姑娘,終沒忍住伸手點了點她的頭發、眼睛,鼻子。

“你我都是黃膚、黑發、黑眼,苗人和漢人怎會是異族?”

“可是.....”

銀鈴還是不解,他們明明都穿不一樣的衣服,說不一樣的話。連名字都不一樣,如何不是異族?

陸清河卻站了起來,拍了拍何玉的肩膀,假托口渴進了屋去。示意他坐在自己的石墩上,同這兩個傻姑娘分辨清楚異族之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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