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驚鳥鈴
驚鳥鈴
泠江從中原漢地別道而來,江水穿越過雞藤峽細狹的山口進入苗疆地界。鴨嘴渡,上通漢地坡州,下接乾州。因形似鴨嘴而得名,漢地苗疆船只往來皆停泊于此。
戰這裏曾作為朝廷官家渡口,從兩廣調撥入苗的軍糧不但支援了前線作戰,散落河底的糧食更是養肥了河中野鴨。
河裏的野鴨炖上山中的黃蕈,鴨肉緊實彈牙,黃蕈鮮美湯甜,堪稱一絕。往來渡口的商客,趕上黃蕈時令少不得要進一旁的小客棧裏嘗嘗鮮。
站在門前攬客的店家扯着嗓子吆喝,歇腳用飯的商客跟小魚似的湧入不大的堂子。搭着汗巾的小二,高舉手中的托盤上下翻飛。黃木臺後的算盤珠子也是敲得噼啪作響,小小的客棧更趕堂會一樣熱鬧,說話要扯着嗓子才能聽見。
“鈴兒跑哪兒去了?”
靠窗的四方桌上,哲秀秀放下手中的瓷碗顯然是已經用完了飯。掏出手帕慢條斯理的擦着嘴,但臉色不好,腦仁被吵鬧的人聲吵得嗡嗡的疼。
“說去旁邊的藥鋪了,師父覺得吵,咱們先出去。”
巴東也趕緊放下碗,招呼旁邊兩個苗家漢子用完飯就将桌腳的背簍背出來,自己跟着哲秀秀率先一步出客棧。
飯莊一旁就是流轉漢地苗疆的草藥鋪子,偌大的藍布挂旗懸在屋檐下。出入其間的也都是行走鄉間的赤腳大夫,或是山中前來倒賣草藥的山民。說是藥鋪卻是比飯莊還是熱鬧,讨價還價聲不絕于耳。
哲秀秀幾人一早天還未亮便從矮寨出發,乘着夜色直到正午時才趕到渡口。乘船過了河就是坡州地界,中原漢地。再走約莫一個多時辰才能到銀鈴娘親的墓地。掃完墓後還要連夜趕回來,時辰自然耽誤不得。
而那小姑娘從客棧裏叼了塊餅子一頭就鑽進了藥鋪,半響還不見人影出來。着急趕路,巴東親自進去尋人。
只見那背着小背簍的姑娘,站在櫃臺前同人讨價還價。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麽話,山羊胡子的老頭氣呼呼的将要包收了起來,嚷嚷着不賣了。
“老板,這藥材我要的,您別收啊!”銀鈴伸手去搶,“但是您也不能把我當冤大頭啊,就這兩包您就開口要我二兩銀子!哪兒有那麽貴的.....”
她争辯着還想去扒拉櫃臺上的藥包,指尖才夠到又叫老板惡狠狠的拍開。
“我的姑娘,這都是從京城來的上等好貨。我賣你二兩都折本,何況你着還拿了兩包東珠粉。都不知該說你是識貨還是不識貨了,淨撿好東西還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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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東提步上前,從荷包裏掏出了一錠小元寶趕緊解圍。
“又沒銀子了?師兄幫你買.....”
看見明晃晃的銀錠子,老板立刻苦大仇深的臉立刻就漏了笑臉,連忙将腰包推了跟前的小姑娘。
“師兄,我有銀子的....”
銀鈴舉着自己的錢袋子晃了晃,她有銀子的就是不夠。但是這些東西根本要不到二兩銀的,擺明了就是獅子大開口。
“苦了誰都不能苦我們家小師妹,以後要買什麽,只管同師兄說。”
巴東伸手提溜着兩包藥材,催促道:“走了,天熱還要趕回寨子。”
“喔。”
銀鈴無奈,只能悻悻跟上。
她知道巴東很有錢,因為那家夥背着自己做生意卻不帶她。
而前面那人一時間也好奇的打開了紙包,蛇床子、蟾酥、羊藿、東珠粉。量不大,卻都是名貴中藥,甚至還是宮中禦藥。
他一看,立刻就察覺到有人受傷了,心疑這丫頭片子背着自己是不是又救了什麽人。
“你弄這些做什麽,确實名貴中藥,兩銀子不虧。”
銀鈴湊上前,從腰間掏出只翠綠的小玉屏,跟個寶貝似的。
“師兄這個你見過嗎?”
“什麽東西?”巴東拿到鼻間嗅了嗅,倒出來裏面還是一顆烏黑的藥丸。
銀鈴:“這是宮中的禦藥,乾州城裏的那個陸大人送給我的。可厲害了,比師父毒方還厲害。他們吃了這藥丸,可解百毒,在山中自由行走。斜坡寨那夜也是因為他們提前吃了這藥,我才失手了。後來陸大人掉進野豬坑裏被毒蟲咬了,也是靠這個撿回來一條命的。”
說着她還頗為感慨,幸好有這小藥丸,不然自己就真的闖大禍了。
“這麽寶貝的東西,他舍得送你?”
巴東反問道,有揶揄之意。重炎大內禦藥,太醫院密閣所已研制。在京有市無價,只有皇帝親信才會得到賞賜。
“大概是為了答謝我的救命之恩吧,我們之前的誤會解釋清楚了,他不是來絞殺苗人的,是來苗疆改土歸流,幫我們開荒種地的。冰釋前嫌後他就說送給我玩了,還說讓我去衙門玩。”
她沒将陸清河的話當真,覺得在衙門做事責任重大,不敢輕易應允,需要非常非常的謹慎。
客棧外等了好些時還不見兩人出來,哲秀秀便已自己尋了上來,巴東看見她的身影面無表情的将瓶子還了回來。
“還不快收好,叫師父知道你收漢人的東西,還不給你扔了。”
他好像并不在意那東西是陸清河送的,只是提醒她将東西收起來。
小姑娘瞥見師父,一把就藏進了窄袖中。可哲秀秀的身影停在了街邊,遲遲未踏上石階,像是在看什麽人一般。
“師父,您怎麽了?”
“師父,您在看什麽”
兩人一起踏出藥鋪,尋着哲秀秀觀望的方向。只見竹林大道裏熙熙攘攘的馬車牛車,販夫走卒擁擠成一片。
一抹翠綠的身影在裏面迅速穿梭,肩膀上挑着貨擔。慌亂躲避之間,擔子上的驚鳥鈴叮叮當當的響,小風車在河風中呼呼的轉成絢麗的彩虹。
“爹爹!”
銀鈴聽見這熟悉的鈴聲驚聲大呼,沖上前想要抓住那個慌亂逃竄的人。小時候在山上聽見山腳的鈴聲,她就知道貨郎爹爹來了。會像只山間的小鹿飛奔下山來,鑽進那糖葫蘆、紙風車、雪片糕的世界裏。
可是巴東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默默搖頭,示意不要去追。
人群裏那個包着幞頭,穿着翠綠袍的身影一頓,微微回了些頭,擔子上的箱子砰地撞到旁邊的木樁上。他便像是受到了驚吓一般,抱頭鼠竄,晃晃消失在人海裏。
“爹爹!”
“爹爹!”
銀鈴沒有沖過去,還是大聲喊。她知道那個人現在一定躲在了什麽地方,因為師父,那個膽小鬼不敢出來了。
可是等她反應過來,才發現這次抓住自己的不是師父,是師兄。她怔怔地看着師父,以為可以去追地。
以往只要師父不說話的事,她都可以去做的。
“趕路,天快黑了!”
哲秀秀面無表情,甚至冷漠的掃了她和巴東,轉身率先向着渡船走去。袖子中握着刀的手卻是微微發抖,一路僵着身子鑽進船艙,靠在船篷喘息。喃喃的自言自語,“蘇明舟,你女兒長大了....”
可是你老了,我也老了.....
胸口像是堵着一塊石頭壓得難以喘息,她才發現原來有些忘記了當初那張意氣風發的臉。
她和他都像尋常人一樣的老去了,但有人卻在歲月中永生,十年二十年,依舊還是如山花般燦爛。
那個人的名字叫銀春,哲秀秀幹瘦的手指撫在臉上的如刀刻般的皺紋,眼頭、鬓角、眼尾無一處不是,藏在頭帕裏的青絲也早就染霜了。
她記得他曾說過自己和那個人長得很像,可是卻說不出哪裏像。
其實哲秀秀和師妹長得根本一點都不像,像得是他的女兒蘇鈴。那姑娘正用小背簍裝了滿滿的一兜的蠟燭香寶,還是和往年一樣守在老松樹下賣草鞋的漢子擺手拒收她遞過去的銅板。
“小姑娘,老先生付過錢了。”
“喔。”
銀鈴難過的将手收回來,回頭有些怨恨的看着船上的師父,悶悶道:
“師兄,師父什麽時候才讓爹爹去看她?”
“別哭,師父總有一天會心軟的。”
巴東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接過她跟前的背簍。
從前都是她一個人親手背着她父親的香寶蠟燭去給母親掃墓,而今年連他也第一次得到了這個去祭掃的機會。
也許一切已經有了不同,哲秀秀終會心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