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婚約

婚約

鴨嘴渡老槐樹下賣草鞋的漢子,小攤在此處支了二十幾年來了。早前是他年逾七十的老爹在這裏守攤子,四年前老人家去世後才換了人。但父子倆一樣都認得,那每年入夏都會來寄放的香包蠟燭的老先生——是個貨郎。

這一天來他那副擔子裝的都是這些東西,只依舊在擔邊挂上驚鳥鈴,五彩的紙風車,還有一盒香香軟軟的雪片糕。

每次放下東西他便走了,但很久以後渡口又會隐隐響起風鈴聲,只是看不到人在哪兒。而後在六月十五前後就會來一個姑娘,用背簍将這些東西都裝走,渡過河岸背上山,約莫天黑時才會下山。

今年也一樣,只是山上的姑娘來得比往常早了些。老貨郎才剛放下東西,還未離開他們就撞了上。

這是賣草鞋的漢子第一次聽見那姑娘站在大街上急切的喊爹爹,原來小姑娘并不如他所想那般不待見自己的父親。

“小姑娘父親是漢人啊?”

他第一次打聽那貨郎,眼睛看着适才那貨郎消失的地方。頭幞、長袍是中原漢人才會有的裝扮,但老先生又說着一口流利的苗話,不大看得出來是何人士,只是弱不勝衣的模樣看着很像中原讀書的書生。

“阿叔覺得漢人不好嗎?”

銀鈴睜着水盈盈的眸子,怯生生的問。

“怎麽會,哪兒有什麽漢人好不好,苗人不是也有壞人嗎?你父親每次來都會給我們捎雪片糕,很好吃的。”

漢子掀開攤子上的小木盒,拿出蘇明舟留下的雪片糕分給銀鈴和巴東。

“多謝,在下不愛吃甜的。”

巴東抱着銀鈴的背簍委婉謝絕,臉色有些冷。

小姑娘卻已經歡喜的接了過來,以為他只是騰不開手,大男子又不好意思吃甜。于是幫接過雪片糕點,喂到他的嘴邊。

“師兄,是我爹爹做的。你嘗嘗,我最喜歡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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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能厭惡的躲開,但又忽覺自己表現的太過于明顯了。強迫着抿了一下示意自己嘗過了,且當真不喜歡吃甜食,但看着缺了一角的片糕又舍不得移開眼。

直到跟前的姑娘毫不介意的将剩下的糕點一口都塞進嘴了,一掃先前的難過,挽着他的胳膊告別賣鞋的漢子,嘴角才揚起了些弧度。

“你喜歡吃,師兄去學來給你做,怎樣?”

兩人相攜趕去渡口,船艙裏的哲秀秀已經恢複正常的模樣,回過神來便聽得那小姑娘哼唧道:

“那師兄只有去跟我爹爹學了,這是漢人的糕點,苗疆沒有人會。而且他們做的都沒有我爹爹好吃……”

她墊着腳附在巴東耳邊小聲的嘀咕,像是怕人将這話聽了去。

“那你帶我去見你爹爹好不好?”

巴東忽然停下腳,認真的看着身邊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到底明不明白哲秀秀讓他前來祭掃她母親的用意,原本他也不可以不用在意她那漢人父親的。可是銀鈴從小到大根本不聽哲秀秀的話,對于這姑娘的約束力遠不及那個漢人。

“可是,師父會罵你的。”

銀鈴搖了搖頭,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要上船了,不要再提漢人的事了。

乘船渡過鴨嘴渡碧綠的河水,沿着蜿蜒盤旋的小路爬上山頂,再下到山谷。裏面是一大片茂盛的油菜花,現下時節黃燦燦的花瓣都落光了。

在翠綠的菜杆上結滿了沉甸甸的油菜莢,油菜地盡頭立着一幢茅屋,數十年風雨還是依舊和當初一模一樣。籬笆院子裏甚至還養得有雞鴨,緊閉的房門讓人錯覺,仿佛下一刻就會有人從裏面開門出來,熱情親切換一句“師姐”。

但門又都沒開,只從屋後走出來兩名着着短襟的苗家漢子對哲秀秀行禮。

“寨主.....”

“這些年怎麽樣了,有什麽人來過這裏嗎?”

哲秀秀聲音有些頹然,問着話卻沒等着兩人回話,直徑走向地邊的槐樹下的墳包。

“師姐,你還好嗎?”

她自言自語的問,失魂落魄的模樣像十五年錢第一次看見銀绾摔下山崖,血肉模糊的樣子。憋在眼眶的淚珠在開口的一瞬掉了出來,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兩個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回頭只見銀鈴的小背簍放在屋檐下,人不見了,巴東的身影氣喘呼呼的從山谷口奔下來。

“你看,那小丫頭還是一點都不曾記起你來,就只惦記着她的漢人爹爹了。”

哲秀秀哀怨道,死人難逾越,活人難以戰勝;死去的娘親比不過活着的爹爹,十五年來無論周圍的人如何贊揚她的娘親是怎樣的率真善良的女子,那個孩子還是只惦記着她的父親。

小時候一聽見山腳的驚鳥鈴聲就哭,撕心裂肺的哭,吵着要爹爹。長大了些,會跑了偷偷背着她跑下山。那時候她真的擔心那個朝秦暮楚的男人将小姑娘拐回京城去了,現在啊她依舊還在自己身邊,可是心早就飛走了。

“師父.....”

巴東很快就穿過油菜地跑上前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

“師父,不好了。鈴兒她跑下山去了,我去把抓她回來。您一會兒先去渡口等我,我抓到她就來找您彙合一起回寨。”

像是專門跑回來告知哲秀秀一般,不等喘口氣他便擡腳又要趕出去,着急忙慌的樣子。

“巴東回來.....”

可哲秀秀卻喚住了他,招手示意茅屋前的兩個漢子将銀鈴的小背簍提溜過來。然後從裏面抓了把紙錢遞到他的面前,面色嚴肅,冷冷問道:

“你說要履行十五年前的婚約娶鈴兒,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你母親放在我這裏的那筆銀子?”

十五年前巴氏起兵前夕,派人将年僅七歲的小世子和五六口木箱送進矮寨。用的下聘的名義,收下箱子後哲秀秀和銀绾才發現在那是巴氏夫人的托孤。随後半年不到巴氏起兵反昭,掀起了轟轟烈烈的三年苗亂。

“那麽多年我對鈴兒的心意師父應當都是看在眼裏,那幾口箱子我阿娘早就說了是給鈴兒的聘禮。我要娶的是鈴兒,而不是那幾口箱子。”

巴東越過哲秀秀,跪在墓碑前。依舊還是能夠想起銀鈴母親的模樣,一個愛憎分明、頗有幾分江湖豪氣的女子。他和銀鈴的婚約是在腹中便指的娃娃親,從小他就知道绾姨圓滾滾的肚子裏的小姑娘将來會是他的夫人。

只是沒想到巴氏土司的覆滅會來得那麽突然,母親讓他帶着一大筆錢藏進了矮寨中。絕筆命書,請求哲秀秀照料自己的兒子,并在他長大後主持完成和銀鈴的婚約,在那之後才可将寄放在寨子裏的東西歸還給他。

但至于箱子裏到底有什麽東西,巴東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裏面有很大一筆銀子。

“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以後這把紙錢就由你陪着鈴兒來燒,師父老了。”

哲秀秀釋然一笑,将手中的紙錢交給巴東。

這是兩個故人的遺願,她作為當年偷生下來的人只能不遺餘力的去完成它。只是應下巴東的請求後,卻又覺得有些茫然無措。

山谷的風好像突然一下就靜止了,像是在無形中蓄起了一大湖死水,她沉溺在其中拼命的掙紮也掀不起一絲漣漪。

而在泠江水畔,傍晚的河風徐徐而來,裹挾着河對岸的山栀子清香,沁人心脾。從山上跑下來的姑娘蜷縮在屋檐下的木床上睡覺,藕粉色的蜷成小小的一團,像河水中突然長出來的荷花包。

驚鳥鈴叮叮當當的靠近來,瞧見那抹身影立刻就用手捂住了鈴铛。清脆的鈴聲戛然而止,膽子上的小風車還在呼呼作響。

來人是蘇明舟,小心翼翼地将肩膀上貨擔放下,抽出插在一側地桐油傘撐過去,替小姑娘擋住斜射過來的夕陽。

“怎麽睡在了這裏,着涼了怎麽辦?”

嗔怪着又不舍得将沉睡的人喚醒,只是開門從屋子裏拿了毯子和軟枕出來。

但小姑娘睡得潛,被驚醒了,看頭頂上那雙渾濁得眼睛,鼻頭一酸。拉着枯黃幹瘦的手指,難過道:

“爹爹,我帶你去看她好不好?”

她頓了一下,“阿娘.....”

“以後好不好,以後再帶爹爹去好不好?”

那個在山腳守了山上孤墳數十年的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撫着她軟發微顫抖着手指。

“以後....以後,再等你都老了,走不動了怎麽辦。”

銀鈴枕着爹爹塞過來的軟枕悶悶地哭,從她十二歲可以“打過”師父山上的守陵人時,她想要帶他上去了。

可是他總是拒絕,說等以後。

那個以後是哲秀秀的點頭,她的原諒。

蘇明舟知道現小丫頭一定怨極了師父,勾着嘴角安慰道:

“不要怨你師父,你師父是世上最愛你的人,知道嗎”

“比爹爹還愛我嗎?”

銀鈴不信,師父若是真的疼自己為什麽不許她和父親見面。

“嗯,師父比爹爹還愛你。所以.....”

所以不要怨她,哲秀秀困在十五年前了。所有人都忘記了她的師妹只有她還記得,拼勁全力将她的女兒留在苗疆。

看着銀鈴那張肖似她娘親的臉,蘇明舟唏噓想起當年怎會在兩個女人間迷了心智。明明她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只是在同一時間出現在了他面。

他為兩個女人所動心,卻責怪她們長得太過于相像,而不敢去承認自己卑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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