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公平競争
公平競争
青煙袅袅升起,盤繞在素缟上,梁下旱煙吸得吧嗒吧嗒的響。一雙雙憤怒又急切的眼睛盯着翁叔,身後堂中只剩下落地的白布,木板上空蕩蕩的。
哲秀秀的屍體丢了,只在一晃眼的功夫,靈堂離了人,再回過神來時就只剩下了張白布。圍着山寨尋了一圈也沒找到,或發現什麽可疑的人。着急一時疑心有人故意盜走了屍體,不約而同的懷疑到了漢人頭上。
“甕叔,下山吧,這筆血債定是要叫漢人血債血償!”
開口的漢子已經迅速組裝好了腰肩的弓弩,靈堂中其他人也一樣,褪去平日打獵種地的樸實模樣,只等着抽旱煙的老人點頭立刻就能沖下山去将乾州城圍了。
寨子中哲秀秀死了,銀鈴失蹤了,巴東又嚷嚷着報仇離開了。眼下能主事的似乎只有這個六十多歲,跟了兩任寨主的甕叔。大夥都殷切的等着他發話,但很久過去了,靈堂中只有吧嗒吧嗒的吸旱煙聲。
愁慮悲痛之色隐在青煙後,像是撲朔迷離的真相一樣。甕叔無法下決心,甚至不知現在該做什麽。
下山尋仇必定是要違背哲秀秀的生前的遺願的,不去,難道就如此忍氣吞聲嗎?
都叫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
一袋旱煙抽完,煙鍋在腳底下敲了幾下。支着腿坐在矮凳上的人站了起,衆人的神色也跟着浮動起來,束着耳朵等待他發號施令。
卻只聽得一聲嘆息,道:
“下山,報官。”
“報官?漢人可信嗎?”
哲秀秀可是漢人殺的,報官有什麽用!
漢人官官相護,只會包庇自己人!
群情激憤,難以置信的看着甕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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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沒有弄清楚,不要輕易下結論。不管是漢人害的秀秀師父,還是仇家尋仇。現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報官,先找到屍體要緊。大家夥把弓弩收起來,什麽都不要帶,跟我下山去。”
甕叔率先走出靈堂,弓弩手就放下了手中的弓弩,兩手空空的跟在他的身後。
而乾州城門口,此時仵作驗屍已經結束。老師父謄寫完驗屍格目雙手交遞給陸清河,幾個差役忙着斂屍,打掃現場的血跡。先用草木灰往上一倒蓋住地上的血跡,然後笤帚掃幹淨,再用水一沖,青石板上便幹淨了。
陸清河拿到驗屍格目并不着急看,吩咐道:
“先把屍體送到義莊去,派個人專門看守。”
此時已近午時,日頭正烈,他又頗為細心的讓差役尋了油傘來打着,以免搬運中屍體曬到太陽。
老仵作又将木盤中的箭矢呈了上來,“回大人,這是從屍體中剖出來的箭頭。看箭形和骨頭的震烈程度,應該是苗人的弓弩箭。但同尋常的苗箭又不太一樣,只有成年男子手指長短,頗為罕見。如此料來射出此箭的弩機應該也不是太大,能夠藏在身上,随時抽出,以出其不意之勢射殺死者的。”
木盤箭矢的箭頭上帶着彎鈎,同當初射上乾州城頭上的箭頭頗有幾分相似。
陸清河拿起來看了兩眼,又放回去。
“石雷,你帶兩個人去城中鐵匠鋪問問這箭頭的來歷。另外待木桑回來,再帶幾個人去矮寨看看。”
“是,大人。”
但城外很快湧進來烏泱泱的一群人,走進來盯眼一看,便認出來了是矮寨的人。見人來勢洶洶,守城将士立刻警戒起來。
“慢着,是矮寨的人。”
陸清河擡手制止,将驗屍格目遞給仵作迎了上去。但言語不通,使上手腳比劃也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麽,遂讓甕叔等人去了義莊。看見哲秀秀屍體後,寨民表現得比想象中要冷靜。衙門召集官差和仵作前矮寨,也紛紛自覺帶路。
可命案現場已被破壞,籌辦哲秀秀喪事,來來往往的人出入地窖和議事堂。陸清河等人去時,幾乎已被還原成了原來的模樣,加之言語不通走一趟竟一無所獲。
下山時天已經黑了,甕叔派了兩個人護送他們。
夏日,雨水不像春日那般的綿軟,片刻之間大雨傾盆而下。山間升起霧氣蒙蒙的雨幕,腳下泥濘的小路淌着小水溝,縱是油傘也難以遮擋鋪面來的雨氣。
油亮油涼的樹叢中,一把蓄勢待發的弓弩瞄準着趕路的人。削瘦的手指扣動弩機,箭矢閃着寒光破雨幕而去。
誰料的那被瞄準的人,突然側身看向兩個奉命護送的弓弩手。
“兩位兄弟就送到這吧,雨太大了。”
陸清河揮了揮,話音剛落下,殺氣騰騰的箭矢擦肩而來釘在樹杆上。人踉跄一摔,滾下像個皮球一樣咚咚的滾下山。
“大人!”
“有刺客!保護大人!”
頓時林中亂作一團,官差忙着去追陸清河,苗人弓弩手尋着箭矢射來的方向去追,沒兩下就消失在了林子中。
“快快,下山,有刺客!”
好不容易追上陸清河,幾個差役架着人就跑。根本不敢做停留,一路連滾帶爬的逃下山。
終于是撿回半條命,進了城,陸清河捂住胳膊上的擦傷擔憂的問道:
“好了,沒事了,有沒有人受傷?”
幾雙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搖頭,都是一腳地泥濘,落湯雞的模樣。
“屬下們都沒事,倒是大人,那賊人就是沖着您來的。以後咱們萬不可輕易上山了,苗人可不是好惹的。”
“都沒事就好了,但朝廷要推行新政,日後這苗寨咱們還得要去。不能因噎廢食,叫苗人小瞧咱們漢人了。”
陸清河似乎也有些惱,語氣并不好。捂住手臂上的擦傷,身子還在微微發抖,手腳發軟。而受傷的只有他一個人,不僅是胳膊。一路滾下來,面皮也擦破了相。額頭、臉頰,嘴角都是擦傷,淋在冰涼的雨水中隐隐作痛。
“回去吧,不用跟我回衙門了。”
他擺擺手,轉身拖着濕漉漉的袍子往衙門走。身後的差役對着他行了一禮,各自散去。
才走沒幾步,雨夜中就失魂落魄的走來一道白影,嗚嗚的哭聲。聲音有些奇,不像人聲,像是嗚咽的貓叫。
“.....是誰”
宵禁了,又是雨夜,街上根本不可能有人。
陸清河斥問道,背脊一陣發麻,以為是自己摔到了腦子,出現了幻覺。
但白影還是硬挺挺的向他走來,黑發覆面,一雙小巧的玉足踩在水花中,移步換影,直徑就越過他向城門口走去。
“你到底是什麽人,裝神弄鬼!”
陸清河撞着膽子怒聲質問,一把拽過她的胳膊,看清楚了那張慘白的臉。
“銀鈴?你怎麽了,下那麽大的雨,你要去哪裏?何玉呢?”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沖刷在小臉上,銀鈴擡手指着城門,癡癡道:
“驚鳥鈴,我爹爹來了!他來帶我回家了!”
她突然咯咯的笑起來,掙脫胳膊上的手,拔腿奔往城門奔去。
“你要去哪兒,哪兒有鈴聲!”
除了雜亂刺耳的雨聲音,根本什麽聲音都沒有。陸清河攔腰抱住銀鈴,他身量很高,長臂一撈人便雙腳騰空,重重地摔在他的懷裏。
銀鈴卻發瘋一樣抓着他的胳膊使勁的咬,拼命的掙紮,嘶聲裂肺的哭喊。
“放開我,我要回家!你這個壞女人,放開我!”
“爹爹,爹爹救我!”
她看見那個挑擔子的人急匆匆的逃走了,驚鳥鈴叮叮當當的響着,似要震破她的耳膜。哲秀秀那個她最讨厭的女人,用力箍着她的手腳,直到驚鳥鈴聲消失才松手。
“跟師父回家。”
哲秀秀想要去牽那個孩子,被狠狠的甩開。小姑娘哭得跟花貓一樣,撿起地上的石頭砸過去。
“我讨厭你,別碰我,壞女人!”
“我要爹爹,把爹爹還給我!”
石頭砸的很準,在額頭擦出猩紅的傷口。哲秀秀吃痛,卻也不躲,任由那小姑娘那石頭砸她。等到小姑娘砸累,她才會不顧一切的跑過去抱住她,埋在小小身子失聲痛哭。
“不要砸師父,師父也會很痛的。痛到快要死去了,鈴兒。”
石頭砸在身上,像是銀绾死那天的絞痛,讓哲秀秀窒息的難以喘息。
當她一說這話時,那小姑娘又會害怕她真的死去。當真老實幾分下來,抽噎的看着她,松開手中的石頭。
“師.....師父,不要死......”
她突然掉下眼淚來,想起了哲秀秀死去的模樣,害怕的直發抖。伸手去摸她臉頰上的傷口,像是炭火一樣将她燙開。
“銀鈴,你怎麽了?”
陸清河關切的聲音從天而降,銀鈴眸子一滞,像是從夢魇中驚醒了一般。擡頭雨水倏倏的沖刷着她酸脹的眼睛,她的耳邊不僅是陸清河的聲音,哲秀秀的,蘇明舟的驚鳥鈴聲.......
“.......下雨了。”
她癡癡道,嘴角浮起木然的笑,伸手去接冰涼的雨水。恍惚中看見蘇明舟挑着擔子,打着油傘從雨中陸清河身後走來了。
鈴兒,爹爹來接你回家了。
快,我們回家了。
.......
銀鈴卻搖了搖頭,撲到陸清河的懷裏,哭道:
“師父,鈴兒不走了,鈴兒哪兒也不去了......”
陸清河扶着她瘦弱的肩膀,輕聲的喚她。
“銀鈴,你夢魇了,醒醒。”
銀鈴卻記得師父被自己砸傷的臉,像孩子一樣伸出手他的臉上摸了摸,鼓起腮幫子幫她去吹,問她:
“師父,你疼不疼?”
陸清河心頭一窒,未曾想她夢魇中将自己當成了哲秀秀,指腹摸着他臉上的擦傷火辣辣的疼。
“疼......銀鈴,你醒醒好不好。”
他心疼的看着小姑娘,不知道她為什麽眼睛清澈如水,神智卻如此的混沌。
“師父,我爹爹來了!”
銀鈴突然躲進他的懷裏,從臂彎中探出半個腦袋賊兮兮的盯着身後。陸清河微微側首,并未看見蘇明舟,只是青石板上撐着一把油傘。
雨簌簌掃着青灰的傘面,在傘角連着珠串落下。
是何玉,他發現人時幾乎是本能得想要推開銀鈴。
可是想到幾日來何玉像頭惡狼守護着自己領地,無聲的抗議他對銀鈴的親近。心下一陣不痛快,突然無半分猶豫的抱緊了懷裏的人,扣着她的腦勺,軟聲安慰道:
“別怕,有我在。”
銀鈴傻乎乎的還是看見蘇明舟走近來了,她緊張的縮到陸清河懷裏,揪起他髒兮兮的袍子罩住自己的腦袋。
似還是覺得不安全,膝蓋一彎,蹲下身子藏在大袖下。像是下雨時,會躲在元寶的胸口前一樣,癡癡的擡頭看天空的雨點。
“師父,我爹爹走了嗎?”
半響後,小姑娘好奇的問道,從袖子下鑽出半個腦袋往後看,街上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陸清河被她的嬌憨弄得心頭一軟,蹲下身來,溫柔的看着她的小鹿一樣靈動的眼睛。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小時候的銀鈴。
她陷在現實和回憶中出不來了,知道哲秀秀真的會死,想要對師父好些,傻乎乎的将自己當成了她。
“走了,他沒看見你,別怕。”
未曾想她還會有如此可愛的模樣,陸清河心下蹿起将小姑娘藏起來的念頭愈加的強烈。耳邊依舊響起雨滴落在傘面的滴答聲,何玉還在看着他們的。
喉頭輕輕一滾,半蹲着的人,突然捧起那濕漉漉的臉,以唇壓了過去。
明晃晃的何玉面前親吻了他的姑娘,陸清河向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的,對于哲秀秀也沒有多少的感情。她死了,他不過有幾分唏噓。
可是面對自己那份日漸藏不住了心思,他不想再裝作大方,毫不在意地教唆自己的侍衛去追求這個姑娘了。
何玉,銀鈴,我們公平競争吧。
陸清河腹诽,垂眸看着被自己吓傻了的人,眼中蕩起溫柔的笑意。桃花眼又往後瞟了一眼,油傘落在青石上。
銀鈴看着壓過來的臉,吓得往後栽去,跌在雨水中,手撐在地下呆呆看着陸清河。亂糟糟的腦中似乎覺得自己該想起什麽事來,可是蹙了好久的秀眉,卻只是埋怨道:
“師父,我長大了。”
小姑娘長大了就不可以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