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難以啓齒的傷口

難以啓齒的傷口

城門戒嚴,官差還尚未趕來,圍觀湊熱鬧的百姓被驅趕在數丈之外,踮腳引頸,交頭接耳。銀鈴同賣油郎穿過人群,鑽到門洞下,長毛槍突然伸過來,攔住二人的去路。

“命案重地,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還不退下!”

“大哥,我是苗人,我能聽的懂苗話,還是衙門裏新找來的女捕快!陸大人派我先來看看怎麽回事,他們後腳就來了。”

銀鈴賠着笑,踮起腳想要看看門裏什麽情況。

但離的太遠,只能看見城外也集聚了大量要進城的百姓,奈何出門了人命案子,一下就讓守城士兵攔在了外面。一個個也如長頸鵝一般,伸長了脖子往裏瞧。

城門洞裏,屍體被蓋上了白布,染着像是渲染出大朵大朵絢麗又詭異的山茶花。背屍人一樣被壓在門洞裏,面對着屍體跪着。從城中只能看見血紅的背影,浸透着鮮血的布料緊緊貼着削瘦的背脊。

城牆旁落下一挑油擔,主人正是着急的往前蹿, “兵爺,那是小人的油擔,我得去挑回來!”

鐵甲小将狠狠瞪他,蠻狠的推了一把,十分不客氣。

“幹什麽,再往前信不信收拾你!還有你,你說你是衙門的捕快,令牌呢?”

對面着銀鈴伸手過來就要看令牌,絲毫不講情面。

好在并未僵持多久,人群外就傳來了差役的呵斥聲。

“都幹什麽,散開散開!官府辦案,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都往後退!”

幾個八尺大漢拿着樸刀沖上前來,圍觀的百姓紛紛散開,退出道來。

銀鈴見狀也不急忙了,擺擺手笑道:

“沒事了,他們來,我和他們一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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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回頭向迎面而來的陸清河打招呼,“陸大人,我在這。因為牽扯苗人了,怕言語不通耽誤事,我就跟着賣油郎大哥先來了。”

“你怎麽在這?”

陸清河看見赫然出現人群裏的姑娘,心頭一震,轉頭四處尋找何玉。

“何玉,何玉,把銀鈴給我帶走!”

他冷着連快步走上前,拽住銀鈴的胳膊就往外拖。臉色難堪的一如當初她行刺殺的時候一樣,不由分說,劈頭蓋臉的呵斥道:

“誰叫你來的,還不快回去。人命關天,這裏豈是兒戲的地方!”

“我....我是來幫忙的,裏面的是苗人,你們聽不懂他們說話怎麽辦?”

“我不需要你幫忙,回去,不許搗亂!”

“我沒有搗亂!”

銀鈴幾下就被陸清河揪出了人群,交給匆匆趕來的何玉。

“帶她回衙門,何玉!”

“是。”

何玉攔住又要追着上前的銀鈴,“銀鈴姑娘,你有傷在身,先回衙門。這裏有大人在,不要擔心。”

銀鈴一把掙脫他的手,跟只兔子一樣去追陸清河。何玉做事向來沒有他那般的狠厲決絕,一不注意就叫人跑了。

“我沒事,大人要我來衙門就是來幫忙查案翻譯的,現在正是用到我的時候。”

官差才跟守城将士換下崗來,趁着空檔小姑娘跟條泥鳅一樣溜進去,殷勤的湊到陸清河跟前。

“大人不是想要我來衙門幫忙的嗎,這會怎麽又不要我幫忙,嫌棄我搗亂了!”

她頗為不滿的埋怨,好奇看向城門洞裏,腳步走的比陸清河還快。

只是沒走兩步就被狠狠的拽了回來,身子一趔趄險些摔到地上去。

“誰讓你進來的,何玉呢?”

陸清河鐵青着臉,頓時火冒三丈,惡狠狠的瞪着眸子。像是銀鈴做了什麽罪惡滔天,不可饒恕的事一樣。

“我叫你回衙門去,聽不懂人話嗎?還不開滾,非要本官罵你一頓嗎!”

“何玉你死哪兒去了,把她給我弄回衙門去!”

何玉這才穿過人群,拉起銀鈴的手腕,聞言勸道:

“銀鈴姑娘,聽話,跟我回衙門。”

銀鈴莫名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鼻頭一酸就委屈的紅了眼睛。卻也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吸吸鼻子,哽咽着哭腔也毫不示弱的吼回去。

“回去就回去,你這破衙門本姑娘不待了!什麽人嘛,當官的了不起,就可以随便罵人是嗎!陸清河,是你趕我走的,以後你求我,我也不來了!後會無期,我自己回矮寨找我師父去!”

陸清河根本不管小姑娘是不是真的生氣了,害怕她看見哲秀秀的屍體,示意何玉抓緊将人帶離現場。

“何玉,還愣着幹什麽,帶銀鈴走!”

但是銀鈴的聲音,蘇明舟太熟悉了。她又嚷的那麽大聲,門洞裏的人癡癡的回過神,喊了聲她的名字。

“阿....阿鈴......”

如夢驚醒一般,蘇明舟猛然從地上爬起來,推開身邊的差役,着急忙慌的沖出來。

“阿.....阿鈴,秀秀要見你,秀秀要見你!”

拽住銀鈴的手,将那坨玄鐵塞進她手中。忽然間又好像覺得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改口道:

“是你阿娘,她從懸崖傷摔下來了!爹爹看到的時候,她流了好多的血。這些.....還有這些,都是她流的血。阿鈴,快去看看她!”

“爹爹?!”

銀鈴被蹿出來的蘇明舟吓了一跳,瞬間忘了适才被陸清河臭罵的委屈,疑惑的看向他塞到自己手中的東西。

“爹爹,這是什麽”

那坨玄鐵沾滿了腥臭的血,已經看不清原本的樣子。

蘇明舟也遲愣了一瞬,忘記了它是什麽東西。慌慌張張的拉她的手跑到門洞裏,陸清河何玉無法阻攔,只能跟着上前去。

只見那突然失了神智的老人,撲在地下慌忙地掀開屍體上地白布,急切地喊道:

“绾绾,阿鈴來了。绾绾,你醒醒,你睜開眼睛看看她.....”

可是銀鈴看見的不是那傳說中的母親,而是無比熟悉的師父。雖然臉上糊滿了幹涸掉的血痂,但是還是一眼能夠看出來是哲秀秀。

她和她的師姐銀绾根本一點的都不像的。

“爹爹,是師父,不是阿娘.....師父她怎麽了?”

小姑娘踉跄一跪,撲在哲秀秀的屍體嚎啕大哭。

“師父,師父,我是阿鈴,您醒醒.....我是阿鈴。您別吓我,師父!”

與她顫抖不止的身子相比,哲秀秀僵硬的一動不動。流盡了體內的鮮血,從鼻竅中鑽出來黑色的軟體蟲。在接觸到空氣的一瞬間,蟲子立刻就死了,只剩下一層軟趴趴的皮貼在皮膚上。

“活.....活屍蠱?師父,不要,不要走!”

蟲蠱死去于意味人也徹底的死了,蟲子養在屍體上,剛死去的人可憑借憋着的一口氣,續以微薄的生命。一旦開口,氣散盡。鮮血擴溢出體內,蟲子會跟着鑽出來,死在空氣中。

而對于死屍來說,蟲子寄于體內,可保屍身不腐不爛。直到屍體中血液幹涸,蟲子憋死在體中,變成了苗疆久負盛名的幹屍。

從前時常有人潛至苗疆,盜屍倒賣至番邦。後來乾州歸順苗疆後,官府嚴禁此等傷天害理,有損風化的買賣。

銀鈴知道師父再也醒不過來了,抱着她的屍體坐地上哭花了臉,觸手摸到的都是哲秀秀冰涼如水的血。

就像是當初銀绾死的那天一樣,哲秀秀才恍然生出愧疚之心來。後悔生前沒有好好待她,帶着怨氣故意刁難懷孕的銀绾。

其實是她偷偷倒掉了藥,所以蛇毒才以至于三年未解。

那時她以為只要自己好不起來,銀绾就不會走。可是後來她摔下山崖死了,永遠的走了。

這是一個藏在心底的秘密,不敢告訴任何人,最後也一樣讓哲秀秀帶進墳墓之中。

這一刻,銀鈴就她一樣愧疚。後悔逃婚,後悔從前那般冷眼對待師父。用母親的死刁難她,狠在她的傷口撒鹽。

十八年來從未有一日讓她省心過來,謀劃着丢下她,帶着父親離開苗疆。

“對不起啊,師父。可是鈴兒也是第一次做您的徒弟,我不是故意不聽話的。其實.....鈴兒真的好恨您,恨您為什麽不讓我見爹爹。我已經沒有阿娘了,為什麽還要沒有爹爹。”

小姑娘哭着哭着又倔強的笑,手指擦着眼淚,糊了滿臉的血。

“我恨您,您對爹爹不好,打他罵他,給他臉色看。可是他是的爹爹,鈴兒最好的爹爹。可是現在我也沒有師父了,嗚......”

一旁靜默良久,揪着目睹的這一切,陸清河和何玉兩人一樣都紅了眼睛。

何玉想要安慰銀鈴,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一字一句在心中斟酌千遍萬遍,張嘴都只剩下嘆息。

陸清河卻蹲下了身子,探手去擦拭她臉上的黑血,溫聲暗道:

“別哭,秀秀師父不會怨你。把秀秀師父給我,你先回衙門好不好。我會查出兇手來的,不會讓她白白丢了性命的。”

嘗試着去搶屍體,哭得虛脫了的人沒有什麽反抗的就松手了,只是哭着埋怨自己。

“是我不聽話才害死師父的,我逃婚了,師父一定失望極了。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她。”

“不是的,不要怪自己。聽話,先回衙門好不好?”

陸清河将哲秀秀的屍體重新放在地下,用白布蓋好。

但驟然間下面那只手像是機括一樣抓住他的胳膊,硬邦邦的手指帶着難以掙脫的蠻勁,掐進肌膚裏。

“何玉!快,這是什麽!”

陸清河吓得臉色慘白,奮力甩開胳膊,驚慌失措大喊何玉。

“大人!好像不行,掰不開!”

何玉趕緊蹲下來幫他掰開僵硬的手指,背脊生出一陣一陣冷汗。哲秀秀屍體動了,突然抓住陸清河,可蓋屍體的白布卻紋絲未動。

門洞裏的差役看見這突發的狀況,頭皮一陣發麻。沒人敢上前幫忙,不自覺都後退了好幾步,連跟來的衙門仵作也在倒吸冷氣。

“別動,是我師父!”

銀鈴一把推開何玉,掀開白布,果然看見哲秀秀在微張着嘴唇,像是在說話一樣。

“師.....師父,你說什麽”

聽不見聲音,小姑娘立刻趴到了她的唇邊。

“鈴.....鈴兒,帶.....帶寨民.....下山....唔.....噗.....”

哲秀秀突然嘔出喉間堵的大口淤血,迎面噴在銀鈴的臉上。她根本來不及閃躲,癡癡的頂着血淋淋的臉擡起頭,像是被吓到了。

眼睛勾勾的盯着門洞外,包在眼眶裏的眼淚,像是夏日荷塘裏飽滿的露珠。顫顫巍巍在荷葉上搖搖欲墜,又猝不及防的掉下來。

“快,叫大夫!哲秀秀還沒死,快叫大夫!”

一時間分辨不清哲秀秀到底是死了沒死,陸清河慌忙大叫大夫。差役得令跟陣風一樣旋出門洞,跑向城中醫藥館。

哲秀秀抓住他胳膊的手依舊是沒松開,像是利刃無情的插進血肉,很快就生出了酥麻之感,漲的青紫。

“不.....不用了,師父.....師父死了。”

銀鈴仿佛中了邪一般,抽動着嘴角,唇瓣止不住的發抖。空洞的眼睛掃着陸清河上,又轉到何玉的身上。

“何大哥,刀。”

何玉猶豫了幾分,還是抽出了腰間的匕首。

只見銀鈴接過,雙手握着高高舉起毫不猶豫地斬下哲秀秀的手掌。掐住陸清河胳膊的手指立刻就失去了力氣,變得軟趴趴的掉在地上。

“對不起,師父....”

小姑娘丢下刀,抖着胳膊去撿那只手掌,忽然眼睛一黑往前栽去。陸清河手疾眼快的伸手攬住她,人像蔫掉的花頭耷拉在他的臂彎裏,失去了意識。

“別怕,我們都在。”

撫了撫削瘦的背脊,他喚了何玉。

“帶她回衙門,不要放她一個人呆着,一定要守着她。”

“是。”

何玉哽咽道,接過銀鈴将她打橫抱起回了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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