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明路
明路
陸清河走後,陸陸續續又來很多人來提審。诏獄裏來來往往的跟菜市場一樣熱鬧,有讓不要認罪的,也有叫認罪的。銀鈴等南官像是待宰的魚一樣,在京城這個地方,是個人都能上前來捅兩下。
吃了第二頓牢飯後不久,頭天來審她的人又來了。诏獄裏不見天日,終年燈火長鳴。依照放飯時間,猜測大抵已經是第二天了。來人帶着鬥篷,身後跟着兩個侍衛,像是上次那般站在黑暗裏,從不走到燈下來,立于牢房前。
“到現在還不認罪嗎?”
“閣下要我認什麽罪?”
銀鈴撐起身子,往前挪了挪。牢房外的那身衣服,她昨天就見過了。因為是第一個來诏獄提審的,所以印象比較深刻。
說話的聲音卻.....卻不太像昨夜了。
看見她企圖上前來一探究竟,兩旁的侍衛往牢房前一站,擋住她視線。
再響起來的聲音又細又尖,急不可耐的呵斥道:
“小小縣官竟敢貪污竊取國帑,弄虛作假,這是欺君之罪!身為朝廷命官,你不體國家之艱,民生之苦。上下勾結,不知悔改,還敢銷毀罪證,你好大的膽子!”
這個聲音她聽出來了,原來外面還站了個太監。
“敢問閣下是何處供職,您是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還是內閣裏的?”
這幾個來京城那麽久她是一個都沒見到,能見到的都是些小魚小蝦。唯一能夠夠得上分量的陸清河,她沒去,想去的都吃了閉門羹。
“這同你什麽關系?”
錦衣衛搬來了椅子,那人順勢坐下,“怎麽就快要是文淵閣大學士的夫人了,本官不夠格審你了?”
她叫錦衣衛用鷹鈎抓傷的手臂和雙腳,因為沒有治療,折騰來折騰去,傷口已化膿水。疼得她咬牙,直吸冷氣。身子動彈不得,下身早已酸麻不已。費力轉過身來,面對着牢房門口,哼笑道:
“不敢不敢,一介階下之囚,不敢以文淵閣大學士夫人自居。大人問我空印案貪污欺君之罪,莫說是大人。滿朝文武乃至是聖上,且都沒有資格審我!”
銀鈴呲牙還嘴。
外間那太監急得怒斥她,“好大的口氣,我家大人沒有資格審你,誰有資格審你!”
“這日月山河,天下億兆百姓!空印之制襲自前朝,本朝也已延續太祖朝、啓安兩朝近百年。朝廷上至聖上,下至于地方官吏誰不知,地方錢糧押解進京必有耗損。每歲進京核賬,地方賬目都難以同戶部相對上。故為免去往來徒勞奔波之費,攜帶加蓋官印賬冊以備修改。舊例年年如此,如今突然來發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罷!我死可以,卻誓不認莫須有的罪!”
圈椅中的人擡頭,陰冷的眸子中倏地射一道寒光。
“所以這就是你們弄虛作假的理由?食國家俸祿,為圖便捷攜帶空賬進京,上下勾結貪污國帑數萬!”
銀鈴:“大人問我懶政怠政之罪,我認!若說我貪污,我不認!我倒要問空印積弊已久,明知有人會利用此謀私。這些年朝廷都在幹什麽,戶部渎職之罪,聖上姑息之罪,誰來問!”
她大聲的嚷嚷起來,中氣十足,質問聲回蕩着整個牢房。因午時的那碗牢飯太幹太硬,神情一激動噎的險些撅過去。默默喘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牢房外的人叫她問住,愣了好久,沙啞如公鴨般的嗓音,頗為欣賞的誇贊道:
“好一張伶牙利嘴,你說你無罪,那你赴京外查,攜帶弓弩怎麽說,主使南官銷毀罪證又是欲意何為?”
說起弓弩,她那把男子手掌大小的弓弩正被那人端在手中把玩。
“我都說是他們先打的我,我才還手的!賬冊我回到會同館,他們已經在燒了,再說我的又沒燒掉,不都被你們拿走了嗎!”
銀鈴一看見那東西就悔不當初,那麽久還是改不掉動不動撂挑子,掏□□毛病。想想她要是沒有和錦衣衛打起來的話,還只是個從犯。就不至于被當成主謀扔進诏獄裏,反複拷問。
“那錦衣衛要是沒來呢,你們早就将罪證銷毀幹淨了吧!”
話音一落,箭矢突然穿門而來,堪堪射在她的脖子旁,擦破了下巴。
“你!你要殺我滅口?!”
“不要以為陸清河娶你,憑先皇的鐵券丹書就可以逃罪!”
兩人各說個的,銀鈴還想再争幾句,那人起身便走了,根本不理會她。
走的還很着急,顯然是有急事。腳下的燈影一消失在門口,黑暗的走道裏就猛然響起了一陣咳嗽聲。太監急促慌亂的催促着,“快,快,水,拿水來!”
咳嗽聲還在持續,像是要将五髒六腑都咳了出來一樣。牢裏頭,銀鈴呆呆的望着那處,眨了眨眼。
那人不會叫她氣死了吧?朝廷這幫子人那麽不講道理,會不會算自己頭上?
從大牢一直走出石門,站到了诏獄門匾下咳嗽聲才止。門外齊刷刷的跪倒了一片太監、宮女、儀鸾衛。
黑色風衣下的人卸下滿身的威嚴,手指揉着嗓子,怒不可遏。
“去把劉治芳給朕找來,弄的什麽破藥,喇得嗓子跟吞刀片一樣!還有叫陸清河進宮來,以為搬出先皇朕就拿他沒辦法了是嗎?!敢問朕的罪,朕還沒問他一個包庇徇私之罪呢!”
她嚷嚷的起勁,叫氣糊塗了。粗狂的嗓子冒出幾聲婉轉嬌嗔,吓得拿□□太監連忙拽住她,不顧的什麽身份。
“聖上小聲點,小聲點!”
皇帝遂心不甘情不願的閉上嘴,走出诏獄鑽上禦攆。咽了咽口水,暗自後悔午膳不該貪嘴那碗甜牛乳。
傳旨的太監到陸府時,陸重山和陸芙正在花廳裏清點三書六禮。請的是京城有名冰人王氏,各樣禮節準備齊全,擡進诏獄裏去。拜了堂,銀鈴就算是陸家的人。面上挑不出錯來,就能全須全尾的出來。
噔噔那小丫頭跟在侍女後面挂紅綢,歡喜得不得了。只有陸清河笑不出來,深覺得此事不妥。
小丫頭跑到他的腳下,問他,“大人,你要成親了,你不開心嗎?”
“開心,去玩吧。”
婢女将噔噔牽走,去老松下挂紅紙。
陸重山瞧他那副猶豫不決的模樣,又是一肚子氣,“此事不算你騙她,是爹的主意。日後她要問起來,你只管往爹身上推。這樣做也好,順勢從官場退出來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相夫教子.....
陸清河嚼這幾個字,胸口一陣悶痛。把那只山鳥關到自己的後院,是他從未想過的事。空印案,他自有辦法救她脫身。可娶她,他卻別無他法。
“我知道了,爹。”
他颔首應了聲,小厮來禀宮人傳旨,跟着就出去了。
轉過棋盤接時,有人攔住了他的馬車,擺手高聲喊道:“陸大人請留步。”
“何事”
他探出頭來,便看見袁立站于街邊,下車相拜。
“大人此次進宮,務必小心。聖上于昨日、今日已親自去诏獄提審過空印案相關涉事官員,半炷香前黑着臉離開的。還有百官聯名保舉之事,恐是不成了。下官岳父大人,知會了下面的言官,膽敢有申救者,唯朋黨是論!大人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大人只有保住自己,才能救下那些人。”
陸清河神情一頓,無所适從。
“袁大人,為何要幫在下?夫人清譽乃當年在下毀之,大人當真不介懷?”
袁立抿了抿唇,不好意思道:“不瞞大人,我與珍珍青梅竹馬,早已互許終身。奈何我出身微寒,只是一個小小郎官,岳父大人不肯将她許配于我。五年前聞聽大人與她和離,我壯着膽子又去提親,他老人家竟是允了。珍珍雖是清譽不再,在我心中卻是頂頂珍貴的人。我夫妻二人能終于成眷屬,時刻銘記大人無心插柳之恩。願蘇大人能早日出囹圄,大人娶得心愛之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往後退了一步,對着陸清河深深一拜,“大人快進宮去吧。”
“多謝袁大人,當年退婚之事請代陸某向夫人賠句不是。他日事了,定當親自登門謝罪。”
陸清河留下話,匆匆登車而去。
馬車在掖門下停住,步行入宮時,天色尚早。跟着引路太監沿着宮道,穿過玉清門也不曾停下。在往前就是內廷了,陸清河慢下腳步。
“敢問公公,這是往何處去?”
前方已經到了承恩殿,小太監側身立于一旁,“聖上在殿內,大人請自己上去吧。”
陸清河太陽穴突突的跳跳,預感不詳。承恩殿位于內廷,皇帝的寝宮。他,他一個外臣進去很是不妥。連太監也不引路了,他只能硬着頭皮踏上禦階。
殿門敞開着,暖陽落了一地,映着金磚。光滑如鏡,潤如墨玉。殿內沒人,禦案前扔了一地的奏疏。陸清河的那封空印案奏疏扔得最遠,摔到了殿門外。
他将奏疏撿起來,在殿內伏地跪下,等待召見。
殿宇很深,層層殿門相隔,紗幔相掩,金光流溢猶如天闕。那抹明黃的身影能從陸清河想到的任何地方蹿出來,但是她一直沒出來。直至日落西山,殿內一片晦暗之際,從宮外才魚貫入了兩個太監。
半響後,一個眉目疏朗,身形極其肖似陸清河的男子,從裏殿內由太監引出。盡管他伏地跪在地上不曾起來,男子匆匆系好衣帶,還對着他拜了一禮才離去。
等了很久的人随後才從裏面出來,穿着明黃的長袍,披着發,光着腳丫走出來。站在他面前,塗着丹蔻的腳丫動了動。忍住了想要踩上他的腦袋,踩上他的肩頭,狠狠發洩一頓的沖動。
“臣,陸清河叩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清河高聲唱和,頭頂籠罩着一層陰雲。伏地跪的太久,全身酸麻,連知覺都遲鈍了好些。
“陸清河,你在鑽朕的空子包庇那些人是嗎?”
“臣不敢,望聖上明鑒。空印之事積弊已久,要處南官,吏部戶部乃至臣等內閣也難逃姑息惰政之罪。臣以為當以此為契機根治頑疾,而不當以此大興牢獄之禍,大開殺戒。一來,朝廷于此尚無律例可依;二來若處執印官吏,州府上下牽連定不下萬餘人。勢必造成朝局動蕩,此間雖有貪污奸佞之人,卻不乏實心用事為民者。不當以怨殺錯殺,以寒天下人之心....”
“實心用事者,你意有所指是吧?怎的,她就是清官好官,朕就是無道昏君?”
陸清河的話猝然被打斷,冰冷的女聲完全不似白日的沉厚。許是道士的丹藥吃多了,停了藥,裝再冷厲也叫人恍惚聽出一股嬌憨之感。
“這些話,朕不想聽。你起來,你告訴我為什麽要娶那個女人?你在用先皇壓朕?”
“臣不敢!”
陸清河往地下一趴,跪的更加瓷實,像座小山一樣杵着不起來。
“臣想娶她,意之所屬,心之所向。怎奈她乃一頑石,頑固不化,臣只能出此下策。”
“可她還是待罪之身,你娶她,就是用先帝的丹書鐵券在壓朕!要朕不得不放人,是不是!”
他無法否認,成親是萬無一失的法子。能夠讓銀鈴不受任何權勢的幹擾,脫身囹圄。
“陸清河,你狡辯不了了吧?”
皇帝哼哼笑了兩聲,盤腿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擡起那頂烏紗下面的臉。
“師兄....現在你娶不了她了。朕給你指條明路,如何?”
陸清河聽着她那似笑非笑的聲音,心下一陣發虛。想要掙開她的手,卻又是徒勞。她該是才吃過奶糕,玫瑰味的。還殘留在指頭上,很香很甜,一下就蹿進他的鼻間。
甚至整個人都是熱乎乎,蒸汽騰騰的。臉頰酡紅還未散去,一雙霧氣蒙蒙的眼睛,像是狐貍一樣勾着人心魄。
“陸清河,給朕一個孩子。朕就放了她,怎麽樣?朕看過了你同她養的那小姑娘,聰明伶俐,招人喜歡。如此看來,你這是一副極好極好的身子”
她像頭餓狼一樣,勾住他的官袍。傾身上前,咬住他的唇。被躲過,銀牙落在堅硬的下颌上,疼得她眉頭皺得好深。
“你,放肆!放肆!”
皇帝的性子,饞他身子的事,他早幾百年就知曉了!這丫頭沒養男寵的時候還拘着,現在簡直不得了了!
陸清河臉色煞白。顧不得身份之別,撅開身前的人。卷起袍子,連滾帶爬逃出承恩殿,連烏紗帽也來不及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