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陸噔噔

陸噔噔

陸家自長子陸清安成婚,添了小子後已經有十幾年未曾那麽熱鬧過了。京城裏紅白喜事,他家都只有送禮道賀的份。五年前陸清河好不容易娶妻,還鬧成了燕北乃至整個京城的笑話。

原是樹大根深的陸家,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像棵年邁的老樹一樣,在歲月人事更疊中安靜的老去。

縱使還出了個文淵閣大學士入閣,上頭壓着前老丈人,這日子也是可想而知。

所以噔噔那小丫頭一被帶進府,半夜鬧得全府的人都起來了。

陸重山是屐鞋披衣,全然不顧形象趕着去花廳看。

端着琉璃燈細細的瞧,那眉那眼。吃栗子糕,抿嘴舔唇,骨碌碌轉着大眼睛的模樣,同小時候的陸清河一模一樣。

女肖似其父,果不其然。任得陸清河自己不敢去奢想,一家子的大明白都看出來了。

“爹您起開,不要吓着小姑娘了!”

陸芙往前桌前一擋,拿開陸重山的琉璃燈,爪子摸摸噔噔的軟發。半蹲在她面前,笑眯眯道:

“你不要怕啊,知道我們是誰嗎?”

她指着陸清河,“這個是你爹爹,我是陸芙,是你姑姑。還有這個,是爺爺。”

陸重山趕緊殷勤的往前湊來,“對,老夫是爺爺。”

小丫頭慢條斯理的咽了口栗子糕,盯着一屋子的人有些茫然,想了好半響似乎才想明白。

“不對,他是大人,不是我爹爹。我沒有爹爹的,我阿娘說我是山神娘娘賜給她的孩子。我們寨子所有人都知道,我長大了就會變成苗疆的守護神,世世代代守護我們的山林寨子的。”

她在苗疆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才斷奶銀鈴就撲到衙門上的事了。時常一走就是一兩個月,回來孩子都不認她了。

好在她在乾州上下還有矮寨都很有聲望,政事脫不開身,寨民們一個個熱心幫她帶孩子。小姑娘沒有爹爹,卻有一段美麗的傳說。于她而言阿娘、爹爹同寨子裏的嫂嫂、婆婆、爺爺沒有什麽分別的。

因血緣會親銀鈴些,卻也不大戀着她,誰帶都可以,再大些到了狗嫌的年紀,更是時常忘記自己的阿娘。

她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孩子,是神靈的孩子,她自己都确信不疑。

陸芙被她逗得撲哧一笑,同情的看了眼陸清河,捏着軟乎乎的小臉蛋,一顆心都軟了。

“小傻瓜,你就是山神的孩子。阿娘也不能一個人生的你啊,要有爹爹,才能有你啊。你看我就有爹爹,你怎麽會沒有呢?”

是這樣的嗎?

噔噔沒想明白,探頭看着陸重山堆滿慈愛的笑臉,傻乎乎的問陸芙:

“那你有阿娘嗎?”

小丫頭看着年紀不大,倒是會問,一下就将屋子的人幹沉默了。

陸芙沒有阿娘,只有一個幹娘,在生陸清河的時候就難産去世了。相士問蔔他是個兇胎,降世必禍亂天下。所以他的阿娘去了,抵了他一世的坎坷,換半生安寧。

“好了,阿芙,讓她去休息吧。”

天色太晚了,陸清河彎腰抱起小丫頭往後院去。東廂房屋子已鋪好,留了個陪她睡覺的婢女。哄了她睡下後,陸重山和陸芙也還在院子外沒走開。

倆人瞧他,異口同聲問道:“孩子的娘親呢?”

陸清河滿目愁容,三人往書房去,行走間擔憂道:

“在诏獄裏,白日有人匿名檢舉南官空印賬冊造假。我原是想要将事壓下來,誰料聖上也已得知消息。派錦衣衛前去會同館拿人,他們那一幫子南官在銷毀罪證,讓錦衣衛抓了個正着,全下到大獄裏去了。”

陸芙沒太明白,踏進書房,在陸重山右側坐下,“空印的事往年不也是如此嗎?怎麽今年突然有人告發,各地方州府遠離京師,路途遙遠。難道當真讓他們為了分厘之差,來來回回跑大半年嗎?”

這是舊習,陋習,卻無法規避,年年如此。

陸重山:“空印的事是顆雷,聖上體諒底下官員勞苦,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沒有追究時,自然是皆大歡喜。一旦是要徹查追究起來,必然牽連一大批官員。此事,現下你預計如何辦?”

他問陸清河,後者抿了抿唇,心下已是有了計較。那封“丢了”的檢舉信又從他懷裏拿了出來,同時又上書案取了只錦盒。

打開來,裏面裝着半本燒焦了的空白賬冊,好幾頁上面紅色的騎縫印還清楚可聞。

“一來朝廷關于空印案并未制定相關的例律,想要辦理此案難以依律行事。此外再吃一個法不責衆,當是有機會全身而退。”

“然後呢?”

陸重山繼續追問,顯然是認可陸清河的法子。只要裏面的人不亂說話,将地方難處報上來。內閣和禦史上書共同作保,皇帝并不昏庸,小懲大誡一番便可了事。

“還有?”

陸清河有些懵,皇帝知曉下面的難事自然就放任,那些人自然哪兒來的回哪去。

“我問你孩子怎麽辦,她娘出來,你就放她們母女回苗疆了?早幾年前就聽說你讓那女人兩句話,就吓得氣也不敢喘。依我來看,正好此事叫她吃吃苦頭,服了軟,順勢收進府裏來。那苗疆也不用回去了,好好待在府裏相夫教子!”

“爹要做什麽!”

陸重山見他一副着急忙慌得樣子,恨鐵不成鋼,“不若你還想要遷就那女人到什麽時候,吃點苦頭叫她服了軟,日後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三十老幾了,難不成你真的要打一輩子光棍?你既然做不了這個惡人,讓爹去做。”

主要是陸清河現下在京城名聲太臭,當真娶不出媳婦來了。

“此事我自有分寸,爹不了解她,逼急了她,她那性子能同全天下為敵。”

他還是寶貝那個女人!

陸重山不耐煩的擺手,“我不管,那女人走不走我不在意。孩子是陸家的,就要認祖歸宗。芙兒這兩日籌辦一下,開祠堂,給那孩子上族譜。”

“爹這事不急,銀鈴還在....”

“這不用你管,你處理好空印的事就好。對了,那孩子有名字沒有,叫什麽?”

他這一問,陸清河才反應過來,那孩子叫什麽來着?

陸重山和陸芙離開,已經快要寅時快到上朝的時辰,陸清河索性不睡了。乘夜色,踱到廂房外。

漆黑的屋子砸了一聲脆響,茶水了滿桌。小小的身影忙的用手掌去擦,像是害怕讓人發現打翻了茶壺一樣,還想把茶水倒裝回壺裏去。

“小姑娘,怎麽了”

陸清河站在門外,敲了敲門,溫柔的問害怕突然出現吓到那丫頭。

“大人,我,我把茶壺打翻了。”

她抱着茶壺轉過身,胸前一片的水漬,怯生生的看他。

“我想喝水,可是拿不到茶壺,不小心就打翻了。我不是故意的,大人,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渴了是嗎?”

陸清河進來,抱起那光腳的小姑娘。左右打量一圈并未看見守夜的丫鬟,也未叫人,抱着她往廚房去找水喝。

短短一段路,平日裏走不過半盞茶的時辰。帶着她,倆人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回來。小厮來催他上朝,又被遣了回去。

“大人,我衣服濕了。”

屋子裏噔噔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陸清河身後,看這個人給自己找什麽衣服換。

“要穿黃色還是綠色?”

陸清河在衣櫃裏扒拉了半響,選出兩件小袍子。是陸芙差人準備的,着急忙慌的送來,也不合身大了些。

噔噔選了件鵝黃的,說那是黃金的顏色,她喜歡。陸清河抱她去床上,笨拙的給她套上,系緊衣帶。

“大人,你手指為什麽在發抖啊?”

他心口一窒,不知為什麽,攬了她進懷中,“不知道....你喜歡我嗎”

小心翼翼地問,心髒撲通撲通地跳。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喜歡,我可喜歡大人了!因為大人是阿娘說的好官,你會帶我去衙門,給我好吃的糕點,還會帶我去找我阿娘!”

噔噔高聲嚷嚷着,半點困意都沒有,在陸清河懷裏像條黃色的毛毛蟲一樣亂拱,完全不記得問話了。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他摟住她,只得又問。

“噔噔,大人我叫噔噔,大家我都叫我陸噔噔。”

她發音還不太準,糯米圓子一樣黏糊在一起。陸清河聽見她說自己叫噔噔,叫陸噔噔。

噔噔是等等嗎?

可是她在等什麽呢?等何玉好起來,還是在等自己回去呢……

她等到了嗎?

這日陸清河出府上朝的時辰遲了,朝會鳴鞭聲都響了起來,他還在掖門下。轉念一想,調轉轎頭往鎮撫司去了。

诏獄那地方他不是常客,卻也到過幾回。高牆築起數十丈,水火不入,不見天日。一條狹長的小道起于外間石門下,要提着燈走上半個時辰才能看見裏面收監的牢房。

他是指名道姓來找昨天夜裏抓來被抓進來的南官,只不過審問室裏還有人,暫輪不到他。

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裏面的人才出來,同陸清河打了個照面——大理寺崔文經。對他行了一禮,攜卷宗離去。

錦衣衛領着他進入審問室,落座。牢房的南官一個挨着一個都提了進來,輕車熟路。

“大人莫怪,這一夜您都是第三個來審的,所以屬下們都知曉了。您從這豫章府的開始,我們在一旁伺候着。”

陸清河點點頭,走流程挨個審問了一遍,按捺不住浮躁的心,見到那個久別了的人。

“可以讓我單獨和她說幾句話嗎?”

“大人請。”

那校尉也賣他面子,喚了筆錄一起出去。

耷拉着腦袋坐在椅子上的人,聽見他的聲音,才慢慢的擡起頭來。

“別來無恙。”

他站在桌案後,沒走過去。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臉。

銀鈴帶着鐵鏈坐在燈下,手腳的衣物都染了血跡。所有人都是自己走進來的,只獨她室被拖進來的。

“銀鈴,對我服一句軟,我救你出去好不好。”

一室的靜默,沒有人應答他。

“不服也好,你告訴我,噔噔是誰的孩子?”

還是只是有他一個人的問話聲。

“好,不說也可以。”

陸清河走上前,擡起那張倔強的臉,“這樣,我瞧着噔噔那丫頭喜歡。用她換你的命,把她給我,我就救你出去。”

銀鈴動動了眼珠,像是夢魇裏驚醒一般,突然張嘴的咬住他的虎口,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出來。

“嗚.......”

她嗚嗚地哭起來,抖如篩糠,埋在陸清河的手掌裏大哭。

“別怕,我會救你出去的。噔噔我接到陸家去了,她很安全,不要擔心。鈴兒,我們成親好不好。”

默了一瞬,又開口道:

“陸家蒙先帝賜下丹書鐵券,只要不是通敵叛國謀反之罪皆可赦免。我們成親,我就可保下你。你在牢裏不要亂說話,若有人前提審你,把你的難處都出說來,其他什麽都不要說,也不要認罪知道嗎?最遲後天,我就帶着婚書庚帖來娶你,我們一起回家。”

久別重逢,看見她,他依舊還是很想很想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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