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賈德森祭司還有個生活在王城的母親。

他父親死得早,他是母親一手帶大的。

正常來說,這種情況下,母子感情應該很好。

然而,在女性地位相對低下的社會,單身母親再帶着一個兒子時,母親往往會把孩子看得很重、很重。

如果僅僅是看重也無可厚非。

可偏偏他母親是個極度好強、虛榮,且控制欲超強的女人。

所以,在賈德森祭司的成長過程中,耳邊一直充斥着“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媽媽現在只有你了。你必須出人頭地,你必須為媽媽争氣。你是我的驕傲,你是我的一切,你是我這輩子最後的依靠”這樣類似的話語。

如果是個聽話的好孩子,這樣的念叨也許能督促其上進。

奈何賈德森祭司爛泥扶不上牆不說,還有着一旦洩露就會被所有人唾棄的無恥愛好。

所以,在長大成人、能夠自主選擇生活後……

他連夜逃離母親身邊,除了定期寄錢外,就打算混在偏僻小鎮,一輩子不回王城了。

他母親被這事打擊得不清。

可因為一生要強,堅持不肯讓人看笑話,她對外只能強撐面子,嘴硬聲稱:“我兒子生性就是這麽的單純和質樸,他從小就極為虔誠,發誓要用盡一生來侍奉神明。”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一時的利益得失和個人的前途,只在乎能不能為神明效力。”

“……放棄王城中更好的生活,選擇去偏僻地域,其實都是為了完成他的夢想——為了向那些被遺漏在荒野的無知小民,盡可能地傳播來自于神明的福音。”

在她的話語中,這個兒子毫無凡人私欲,為了宣揚神明的榮光,不惜抛家舍業,遠赴邊陲之地,堪稱當代聖徒。

對此……

自打來到格蘭特小鎮,一次都沒和大家提到過神明,還把主殿神像偷偷挖了個洞,藏在裏面幹一些龌龊勾當的賈德森祭司:呃……

總之,只要臉皮夠厚,這些就也不算什麽。

賈德森祭司保持着“沒聽見、沒看見、不知道”的狀态,持續性裝聾作啞。

但這天,神廟雇傭的一名仆人突然告訴他:“祭司大人,一位自稱您母親的夫人,正在會客室裏等您。”

“真見鬼!”

賈德森祭司心想:“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需要見面了。”

談不上孝不孝順。

只是相看兩厭的母子實在沒必要非得湊一起自找不開心。

按照他內心的想法來說……

這就是——你在王城吹你的牛,我在小鎮糊弄該糊弄的人,我們都有幸福美好的未來。

可現在,母親找上了門。

賈德森祭司在神廟的主殿裏站了一會兒,腦子裏進行着激烈的思想鬥争。

接下來該怎麽辦?

是趕緊逃離神廟,避到一個母親暫時不會找到的地方,直到其離開;

還是走進去,彼此争吵,互相詛咒、流淚,然後,再目送其離開?

他轉頭詢問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

那其實是風神的神像,他家世世代代都是風神的信徒。

但賈德森一點兒都不喜歡風神。

因為風神是一位永不停歇之神。

這位神明總是飛來飛去,行蹤不定地四處流浪。

他從南飛到北,又從北飛到南,高興的時候,會帶來和煦的微風;不高興的時候,就會帶來毀滅一切的龍卷風。

信奉着這樣的神明……

賈德森經常會産生一種“真糟糕,我可不想和他一樣到處漂泊”的念頭。

“我該怎麽做呢?”

他随口問已經被挖空了的神像。

風神自然不可能回答。

賈德森祭司于是自言自語:“問你有什麽用呢?你這個流浪神,你甚至都沒有固定的家,更沒有讨厭卻無法擺脫的親人。”

最終,他選擇接受現實,強迫自己去會客室見母親。

但在快走到會客室的門口時,他就後悔了。

此時,祭司大人的這位母親大人正毫不見外地使喚着神廟中唯二的兩個仆人,命令他們擦這兒擦那兒,又讓他們給自己收拾行李,熨燙衣服、準備飯食。

而在這個過程中,她還要一會兒抱怨仆人的一舉一動都太過粗魯,一會兒又咒罵這該死的偏僻地方連點兒新鮮水果都吃不到……

及至看到賈德森的身影後,她才終于住了嘴。

然後,她略略定了定神,将一個虛假的笑容挂到臉上,眼睛中是難掩的算計和審視。

賈德森祭司艱難地走到她面前,勉強同她擁抱了一下。

不過,這個擁抱非常克制。

賈德森實在對這個母親提不起愛意,而母親也對這個不争氣的兒子同樣恨鐵不成鋼。

所以,母子二人擁抱完了就立刻撒開,絕不多停留一秒。

接着,久未相見的兩母子互相端詳起來。

賈德森祭司無需多言。

除了滿足他自身那罪惡、無恥的愛好外,他既不愛美食,也不愛華服,日常生活十分樸素,乍看還挺符合他母親給他塑造的聖徒形象。

而祭司大人的這位母親名叫瓦妮特。

為了稱呼上的簡單,這裏暫時稱其為瓦老太太。

她的打扮就花哨很多。

這位老太太的年紀已經過了六十,兩側臉頰已經下垂得快到嘴邊了,看起來都有點兒像某些貴族喜歡養的某種鬥牛犬了。

但她是極注重形象的人,所以,也相應地做了些補救——頭發用力向後、向上梳着,以求能從各個角度,将松了面部皮膚拉得緊繃一點。

與此同時,她還化了妝,将兩條眉毛畫得很濃、很粗,嘴唇也用帶花香的油脂給塗抹得亮晶晶的,整體來看,算是一個人老心不老的時髦老太太了。

“你看起來真夠邋遢的,賈德森。”

瓦老太太在打量完兒子後,十分不滿意地抱怨起來:“我辛辛苦苦地把你養到這麽大,可看看,看看!你都回報給我什麽了?你把自己弄得像是剛從泥土裏鑽出來的一樣,又髒又臭又寒酸。更過分的是,這麽多年了,你居然不知道回王城來看看我?”

賈德森祭司很自然地接口:“因為我又髒又臭又寒酸,實在不想讓您看到。”

瓦老太太立刻瞪過去一眼:“但凡你聽我的,又怎麽會混成現在這樣。”

賈德森不吭聲了。

瓦老太太繼續說:“算了,誰讓我是你母親呢!我這次來找你,有正經事。”

賈德森祭司不由擡頭望着自己的親媽。

說實話,他一聽親媽嘴裏的“正經事”,就開始害怕,總覺得不會是好事。

瓦老太太先吩咐仆人們都離開。

然後,她謹慎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圍絕不可能有人偷聽後,就用篤定的語氣說:“兒子,你去一趟安東國吧。”

“我打聽到,安東王一心求子。”

“為此,他三天前對着諸神發下了一個大宏願,聲稱願意拿出國庫的三分之一,用于款待各個神明的祭司們,讓祭司們在他的國家裏自由地宣揚神明的威能,直至兒子成功降世。”

“這是一個好機會!目前知道消息的人還不多……”

瓦老太太興奮地說:“不管安東王能不能如願以償地生下兒子,但為神明所傳道,必定會受到神明的注視和贊賞。兒子,你本就有在邊陲之地傳道的經歷,再加上這次去異國傳道……”

“這樣的履歷!”

“這樣的履歷,別說僅僅是讓你回王城任職,便是風神的大祭司之位,你都有一争之力了啊。”

“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

“你也在外頭放縱得夠久了,這回我們母子齊心!等你調回王城,我們先不動聲色,接着,我找人慢慢幫你造勢,你也多多參加祭神儀式,在大家面前露露臉,這樣過個一、兩年,不論是神明,還是信徒們,全都對你有印象了,你就去競選大祭司的職位……”

——不!

——如果引起風神的注目,我絕對會死得很慘、很慘。

想想那被挖空的神像吧!

如果被神明發現……

賈德森臉色煞白,這一刻無比恐懼。

他恐懼得甚至都對自己的親生母親産生怨恨了。

——為什麽總是這樣!

——為什麽總是這樣肆意插手、安排我的人生。

“我不會去的。”賈德森說。

瓦老太太尖叫了一聲,像被獵人掐住脖子的野雞:“為什麽!”

“不為什麽!”賈德森沉着臉。

電光火石間,他想到了一個謊言,當即神色陰森地逼近自己的母親,在她耳邊低語:“我得罪了一個厲害的大人物,母親。如果你想我死的話,盡管繼續同人宣傳我吧!讓他發現我!殺死我!把我的身體砍成肉塊!把我的頭割來送至你的掌中!把我的皮剝下來挂在樹枝上,随風飛舞……”

瓦老太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起初她懷疑這孩子再說謊,但母親總能看出自己的孩子說沒說真話。

而賈德森祭司那無比恐懼的表情,也讓她沒辦法欺騙自己說“這是個謊言”。

她開始放聲哭泣,又用拳頭捶他的胸口:“怎麽會這樣?你這個該死的孩子,該死的孩子!你到底得罪了誰?”

——我得罪了神明!

賈德森祭司蒼白着臉,身子顫抖着,不敢發一言。

瓦老太太傷心欲絕。

她望子成龍的美夢再次殘忍地破裂了。

賈德森祭司無能為力。

他窩窩囊囊地站在那,任由母親咒罵的唾沫星子濺在臉上,一動不動。

瓦老太太罵到再也懶得罵了。

她厲聲喊仆人們過來打包行李,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見這個令她失望無比的倒黴兒子了。

喬恩和斯蒂文來到神廟的時候,剛好就看到了這麽亂糟糟的一幕。

華貴又時髦的老夫人提着裙子,眼圈紅紅地沖出來,将兩個茫然的孩子險些給撞倒,卻一句抱歉都不說,反而滿臉刻薄地罵了一句:“滾開,下賤的小崽子!”

喬恩下意識地睜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

斯蒂文已經飛快地還口:“呸,老妖婦!”

瓦老太太大怒,轉身擡手就要打人。

卻看到賈德森祭司一路追了上來。

她頓時停手,目露期待地看着兒子,希望他改了主意。

賈德森祭司假裝沒看懂母親的目光,伸出手,将手中披肩遞了上去:“您的披肩忘拿了。”

瓦老太太氣得七竅生煙,奪過披肩,也忘了再和兩個孩子計較。

她轉身踩着一名奴隸的後背,登上了馬車,又從車窗探出頭來,面容扭曲地詛咒:“你會後悔的,賈德森。終有一日,等你倒黴、落魄的時候,你會後悔不聽我的話。”

馬車開動了。

仆人和奴隸們慌裏慌張地搬着行李,在後頭追趕着。

這麽一大攤子人……

眨眼功夫,就這麽嘩啦啦地全離開了。

賈德森祭司站在喬恩、斯蒂文旁邊,目送着車隊離開。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什麽地問了一句:“唔,你剛剛罵她什麽了?”

斯蒂文乜斜着眼睛,臉上猶帶不忿之色:“老妖婦。”

賈德森祭司默默地點了點頭:“罵得好!”

喬恩眨了眨眼睛,好奇地問:“呃,她是?”

賈德森祭司随口回答:“哦,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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