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萊奧尼習慣性地坐在露天長廊裏, 眺望着遠方。
在同帕特爾老師打賭輸掉後,他就放棄了喜歡的“球類運動”,試着去體會身體裏的那份人類血脈。
好比現在……
他舉起小小的手掌, 讓陽光順着指縫緩緩地穿透而過——光照之下,掌心處能清楚地看到一條條細細密密的紋路,縱橫交錯,組成了一張獨特,且神秘的圖譜。而粉白色的皮膚下,還流淌着玫瑰色的血液。
——這就是屬于人的肢體嗎?
——柔軟、脆弱、又美麗。
“你還好嗎, 殿下?”
一個小小的聲音突然羞怯地問。
萊奧尼擡起頭來, 眼前出現了一張圓圓的臉,怯生生的眼,以及棕色的卷發。
她蹲在他的面前, 看起來像只急于讨好人、卻找不到方式的卷毛小狗。
但萊奧尼暫時還無法理解和感受到這份讨好, 僅僅冷漠地問着:“你是誰?”
“我是凱絲馬裏諾,也許殿下您見過我的小叔叔, 他叫阿托斯馬裏諾。”
凱絲天真又急迫地介紹着自己,望向萊奧尼的目光滿是期盼:“您有印象嗎?”
“阿托斯……”
萊奧尼怎麽可能忘記這個讓自己遭遇有生以來第一次失敗的蠢貨。
直至今日,他都不明白那個吓破膽的蠢孔雀,究竟是怎麽鼓起勇氣, 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
“是的,我見過他。”
萊奧尼冰冷地說:“然後呢?這和你有什麽關系?”
凱絲愣了一下, 然後, 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
這和她來之前的腦補場景不太一樣。
她以為, 在作為自我介紹後, 就可以和這個同齡的男孩進行友好的談話了,如果談得來,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能順利地成為朋友了。
在失去父親,又被母親忽視……
還被父親在臨死前教(恐)導(吓)了那樣一堂課後,這孩子的心已經惶惶不安到了極點。
她現在還很小,并不是非要做什麽,或者說,暫時也做不了什麽。
只是單純覺得,同齡人應該會比較好溝通,成了朋友,也許就能多個靠山。
然而,萊奧尼這樣審問般的語氣,讓她頓時不知所措了。
“我……我……我只是想和您認識……”
這個笨女孩結結巴巴地說:“我以為,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
萊奧尼驚奇地望向她。
他重複着那句話:“我們是一樣的?”
“是的,殿下。”
凱絲終于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話題,精神瞬間振奮。
她用誠懇又真摯的語氣講述道:“我的父親前不久去世了,我母親的心思永遠在父親身上,一向對我不管不顧……”
“所以,我在失去父親的同時,也失去了母親。只剩下我自己,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活着。”
“殿下,我聽說,您從小就被國王陛下送來神廟。和我一樣,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
她的話還沒說完……
萊奧尼已然猜到了下文。
他知道很多人都曾在背後議論過自己的身世,議論着國王對自己的冷淡。
但他沒想到,居然有人真的敢當面這麽說,而且,還是以一種憐憫、同情、理解的态度,還聲稱自己和她一樣!
何其侮辱!
憤怒的火焰瞬間從他的心中升起。
萊奧尼血管中屬于人類的那份血脈默默消退,屬于母親黑夜女神的毒汁再次湧了出來。
剛剛在陽光下觀察過的小手掌,握住了一柄擺在水果盤子旁的叉子。
他這一刻的神色冷酷得近乎殘忍,已然決心要給這個淺薄可笑的蠢姑娘一個狠狠的教訓——用叉子劃開那張嘴,看她還敢不敢吐出這樣惡心的言辭。
“殿下!”
一個急促的聲音及時制止了他的暴行。
那個給他留下很深印象,卻在他心中始終保持着軟弱、愚蠢、虛榮又無知的男人,以一種義無反顧的氣勢沖過來,将那只卷毛小狗從自己面前拽開。
“殿殿下……”
阿托斯哆哆嗦嗦地重複着這個稱呼。
他因為要擋在侄女面前,目光不得不正對上了萊奧尼那雙深邃又帶着點兒非人感的眼睛,一時間顫抖得厲害,臉上也是要哭不哭的表情:“請,請,原諒……殿殿下……”
太過窩囊,反而激不起人的敵意。
萊奧尼心中的怒氣不由稍稍消散,對人類的好奇心再次升了起來:“你在保護她?為什麽?”
“啊……請原諒……哦,哦,您在問,哦哦,那個,凱絲,凱絲是我的侄女,親侄女。”
阿托斯怕得要死,完全是語無倫次地解釋着:“她還小,不懂事……她什麽都不懂,請不要……請原諒她。”
萊奧尼注視着他,仿佛在注視着什麽神奇物種。
他緩慢斟酌着語言,才開口問道:“阿托斯馬裏諾,我記得你是個擁有很多情人的花花公子?”
阿托斯哭喪着臉,膽戰心驚地點了點頭。
萊奧尼下定論:“你不是一個會尊敬女性的男人。”
阿托斯嗚咽一聲,仿佛喪家之犬,樣子頗為丢人。
哪怕被護在身後,此時心情慌張、忐忑的凱絲,這一刻都不免覺得——小叔叔實在不像個男子漢!
“那你為什麽會護着她呢?”
“嗚嗚,凱絲……凱絲是我的侄女,我大哥,唯一,唯一的女兒……”
——因為血脈親情嗎?
萊奧尼饒有興趣地思考:“人類既自私又無私,既懦弱又無畏,既無情又多情。”
“醜陋殘缺的軀體中,同樣會有崇高美麗的靈魂;淫邪叢生的泥潭裏,也會孕育出遠走高飛的鳥兒。真是無法定義,無法形容啊!”
最終,萊奧尼懶得再看那副叔侄深情的場面。
他揮了揮手,示意兩人離開:“別再讓她出現在我面前。”
阿托斯緊緊抓着凱絲的胳膊,一直将人拽出神廟,才松了一口氣地松開了手。
女孩稚嫩的手腕被抓出了一道深深的青紫痕跡。
但也許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的緣故,她始終都沒吭聲。
阿托斯無措地看着她。
他确實是個花花公子,也有過很多漂亮的情人。
但那些都是成年且風情萬種的女人……
對于如何哄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而且還是自己侄女的小女孩?
說實話,壓根沒什麽頭緒。
最終,他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我們回家吧。”
凱絲垂着眼簾,乖巧地點了點頭。
這對彼此沒見過幾面,還頗為陌生的叔侄倆慢慢地朝着馬車停靠的方向走去。
他倆都不知道該和對方說點兒什麽。
只好一起保持沉默。
但在來到馬車前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頭,朝後望了過去——神廟沐浴着落日的昏黃,一大群飛鳥撲棱棱地飛了起來,翅膀上閃着金色的光輝。晚風傳來了樹木花草的淺淺香氣,大概有桃金娘、柏樹和榕樹……
等他們登上馬車,阿托斯才再次開口。
他像是下了什麽決心:“凱絲,等回去後,我請幾個老師,教你學習吧。”
“學習?”凱絲猛地擡起頭。
她驚訝地看向這個風評超差、人人都說不學無術的小叔叔:“女人也需要學習嗎?”
“應該吧。”
阿托斯撓了撓腦袋,一副很不靠譜的樣子:“雖然你不需要自己出門去賺什麽錢,可能這輩子也很難找到什麽适合女人的工作。”
“但帕特爾老師以前曾經同我說過……”
“學習能增添一個人靈魂的厚度,能開拓一個人的心智,能激發一個人的好奇心,從而讓你對世界産生新的認識和理解。”
“比如……”
“當你看到榕樹的時候,如果你什麽都不知道,榕樹就只是榕樹而已;可假若你學過相關的知識,你會知道,這是一種多麽了不起的植物。”
凱絲疑惑地看着小叔叔:“了不起?”
“對,沒錯……有時候,土壤不夠肥沃,周邊植物又太多,為了更好的生存……”
阿托斯極力地回想着帕特爾老師當年講過的話,努力将之複述出來:“為了更好的生存,必須打起精神,參與到殘酷的競争中……”
“榕樹很有辦法,它會長出許許多多奇怪的根,但這些根不是地下主根生出來的,而是從枝幹上萌發,慢慢暴露在空氣中的【注】。”
“這些獨特的根會向下生長,一旦觸及到地面,就像抓到機會了一樣,越長越粗,不停地鑽向地面,直到成為真正、嶄新的根系。”
“這麽一來,榕樹的根系會越來越多,樹木也越長越大……”
“更神奇的是,這些根還會排除異己。”
“在沒紮進土裏,還停留在地上時……”
“它們觸碰到周邊外物時,會像蜘蛛結網那樣,将其纏繞、包裹,很多別的植物往往就這麽被活活勒死。”
“這樣一來,榕樹就能成功霸占所有的地盤,無論地上,還是地下。”
凱絲滿臉驚奇地望着阿托斯:“您居然知道這麽多?”
來自侄女近乎崇拜的目光,讓總被周圍人斥責不學無術的男人,頓時有點兒飄飄然了:“哈哈,是啊,非常厲害。”
“所以,學習很有必要。”
曾經上課就睡覺的學渣,如今卻苦口婆心地開始勸學了:“還是剛剛的話,倘若你什麽都不知道,看到榕樹後,那就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榕樹。”
“可假如你選擇學習,懂了很多、很多的知識後,再去看榕樹,你就會知道……”
“——那是生命為了生存,努力創造出的奇跡。”
凱絲沉默了。
這一刻,女孩的心神全都被阿托斯口中的奇妙植物世界所吸引了。
她忘了今天跑來神廟的目的,也忘了那位冷漠又兇狠的萊奧尼殿下,一心只想盡快地去擁抱這個剛剛才發現、有趣又嶄新的世界。
“……那個,凱絲。很多人都喜歡把女人形容成花朵,但其實,其實榕樹也不錯……”
阿托斯打斷了她的思考,嘀嘀咕咕地開口說:“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歡花,我就挺喜歡樹的,真的。”
這男人除了複述帕特爾老師的話時,還像點兒樣子。
其他時間,依舊是這麽詞不達意,很不着調的樣子。
這一次,凱絲沒有在心裏腹诽他了。
她擡起小腦袋,認真地聽着。
但阿托斯很不适應太正經的氛圍,十分不自在地挪開了視線:“唔,你,你不用怕,雖然大哥不在,但我也會照顧你的。”
說完,他急忙又補充一句:“當然,要是你學習後,能自己照顧自己,那就更好了……”
“我會的!”凱絲重重地答應着。
然後,她悄悄轉過頭,任由忍了好久的淚珠從眼中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