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男人坐在馬車裏,隔着車窗一條縫隙,他看到溫婵像乳燕投林一般奔到呂家大門前,敲響了房門,被門房迎了進去,頭也不回,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在馬車內枯坐半晌,以至于外頭喬裝打扮駕車的屬下低聲問了一句:“主子?”

良久,他緩緩道:“走吧。”

馬車消失在拐角,袖口的白玉镯,胸前的珍珠簪,明明都是死物,卻好似仍舊溫熱,帶着她身上清淡的蘭香,仍舊萦繞在他鼻尖。

溫婵被呂家人迎了進去,喝了一盞茶就要坐馬車走,呂家不放心,派了好幾個家丁跟着護送。

大街上,仍有散不清的血腥味兒,每條巷子都能看見有衙役在那裏潑水。

空氣中的血腥味讓她覺得有點想吐。

巡防營殺了人,而且是到處在殺人,确實鎮壓了流民之變,把一部分流民趕出了西京城,所謂亂世用重典,她明白這個道理,卻在見到兩個衙役拖着一具屍體丢到車上時,還有一個在潑水沖洗青石地板時,難過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她因被流民沖撞,導致糟了一難,卻并不恨他們,流民中固然有好吃懶做的地痞流氓,卻也有真的過不下去的小孩婦人。

亂世之中,這些可憐的孩子女人,都是最先被弱肉強食的。

流民有錯,也跟朝廷不作為有莫大關系,但凡朝廷安置好這些流民,給他們一條活路,讓他們能有一口飯吃,會發生此等慘劇?

“娘娘,到了。”

溫婵下了馬車,此時王府的門房早已發現她,急的迎上來,還有人進去通報,不一會,茯苓就沖了出來,隐隐帶着哭腔:“小姐。”

溫婵給了她一個眼神,茯苓穩住心神,福了福身:“娘娘,小世子已經從宮裏回來了。”

還是茯苓知道她想知道的是什麽,給了呂家家丁們豐厚賞錢,茯苓攙着她進了府,到了內室,溫婵腳一軟差點摔倒。

“旭兒呢?”

茯苓拉開最裏面床榻的帳子:“已經睡着了,小世子回來瞧不見您,哭了一晌午,哭累了就睡了。”

溫婵坐到床榻邊,摸着兒子溫熱的小臉,心中後怕不已。

“我失蹤這一天的消息,沒有對外說吧。”

茯苓搖頭:“小姐放心,我誰都沒說,只說您去法華寺齋戒一日。”

溫婵點點頭,嘆氣:“你是怎麽逃出來的,我頭撞到車壁上,醒來就發覺你不見了,這一日,我擔心死了,生怕你出事。”

茯苓又何嘗不擔心溫婵呢:“馬匹受驚後,我被馬車甩了出來,侍衛們把我救下,可只是一擡頭的功夫,便不知咱家的馬拉你小姐跑到了哪裏,小姐,這一天你到底去哪了?”

溫婵苦笑:“我被一個好心人救了,只是外頭兵荒馬亂的,沒法及時回來。”

茯苓雙手合十:“我的老天爺,真是菩薩保佑,冥冥之中,有恩公救下小姐,要是您出個什麽好歹,小世子怎麽辦,奴婢要怎麽辦呢。”

她伏在她膝頭痛哭出聲,這些年郡王根本不在王府,整個王府的主心骨就是他們小姐。

溫婵臉色不太好,的确有好心人救了她,可那好心人卻不是恩公,是個一分恩要十分回報的人。

想起那人臨別時說的話,溫婵面色更加難看。

旭兒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就跟她要抱抱。

“阿娘,阿娘。”

溫婵心軟的一塌糊塗,把他抱起,旭兒三歲,吃的圓滾滾臉嘟嘟的,她抱着都有些吃力了。

“阿娘去哪裏了啊,旭兒回來都沒見到阿娘。”

“阿娘去外祖家了,旭兒想外祖了嗎?明天阿娘也帶旭兒回去,好不好。”

“可是外祖不是去打仗了嗎?嚯嚯嚯的,做将軍,阿娘,可不可以讓外祖回來呀,旭兒不想讓外祖死。”

溫婵柔和的眉眼頓時變了:“什麽死不死的啊,旭兒,誰跟你說的這些。”

旭兒只有三歲,哪裏知道什麽死不死。

“五皇叔說,外祖和父王,都上戰場了,早晚會被打死,到時候我就沒人撐腰了,阿娘,我不想讓外祖和爹爹被打死,叫他們回來好不好呀。”

溫婵氣的夠嗆,一張白玉般的臉都氣紅了。

茯苓更是氣憤:“娘娘,這宮裏的貴妃也忒欺負人了,咱們家老爺還有郡王,可是為了大梁,命都不要了,貴妃怎能如此縱容五皇子胡亂說話!這不是傷了忠臣的心嗎?”

被流民誤傷之事,五皇子咒她爹爹夫君去死的事,溫婵氣的身體發抖,渾身都在哆嗦。

“如今大梁還能跟姜氏叛軍周旋,保住西京和江南四郡的平安,還不是靠溫家将士們拼死拼活博命,靠夫君一力将叛軍攔在疆城關外?宮裏的貴人們過得奢侈生活,哪一樣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前線的将士們,吃不飽穿不暖,還要為蕭氏王朝拼命!他們一個個屍位素餐,我的爹爹,一輩子對大梁忠心耿耿,這是圖的什麽圖的什麽啊?”

因為一天的提心吊膽,被那男人氣勢壓得戰戰兢兢,她身心俱疲,回來卻又聽到這種事,哪能不敢到絕望痛苦。

大梁這艘船,已然破破爛爛,成了一艘注定會沉的船。

溫家将士在骁勇善戰,父兄再忠心耿耿,她的夫君縫縫補補,又怎奈何奸臣當道,皇帝昏庸,文武百官根本不是一條心。

對大梁百姓,對那些流民趕盡殺絕,對自己的将士克扣糧饷。

溫家人,蕭舜,還有她,都在為蕭家江山付出着全部,而宮裏的五皇子卻在堂而皇之,對功臣之子,說他的爹爹一定會死。

“小孩子哪裏會說這種話,一定是貴妃蠱惑的,貴妃和左相,是不是投靠了叛軍?”

“沒證據的話不要亂說。”

溫婵面色陰郁:“自我幼時起,溫家權勢就已經不複先帝時,更不要說跟元成皇後在時相比了,陛下不信任溫家,到信任賈家,賈家一後一妃先後入宮,左相權勢滔天,可父親與他鬥了這麽多年,不僅沒能鬥倒他,溫家倒是先被陛下厭惡,若不是鎮壓叛軍還用的着爹爹,這個國公,怕是爹爹都坐不穩當。”

“若無證據,我們便是去禦前告,又有何用?陛下寵信賈貴妃,五皇子又是陛下的老來子,頂多表面訓斥一番貴妃母子,倒讓貴妃母子記恨上了我們,我們倒也罷了,旭兒還這麽小,實在防不勝防。”

茯苓一想,也是這個道理,現在國公郡王都不在西京,就算陛下顧忌兩人還在領兵,訓斥了貴妃母子,可被那等小人記恨上,焉能不被穿小鞋呢。

溫婵思來想去,竟是一絲一毫找不到反擊的方法,不禁心中悲涼。

再看王府中,自己這家徒四壁王妃內宅,但凡值錢些的都被她拿去換了糧草,如今府中一切開銷,都只靠她還沒賣的嫁妝維持。

好好的一個王妃,做到她這個樣子,她都覺得沒臉見人,而看不到未來的戰争、平叛,更讓她絕望。

“阿娘哭了嗎?阿娘別哭了,誰惹阿娘生氣,旭兒去打他幫阿娘出氣!”

懷裏的小團子氣鼓鼓的揮動着手臂。

“還是旭兒惹阿娘生氣了呀,阿娘打旭兒屁屁吧。”

旭兒可憐兮兮的背對着溫婵,撅起了小屁股:“阿娘輕點打,旭兒怕痛痛。”

溫婵失笑,一把摟過自己的心頭肉,親親他嫩嫩的小臉:“傻旭兒,阿娘怎麽舍得打旭兒呢,阿娘最愛旭兒了,而且不是旭兒惹阿娘生氣的。”

孩子的小手摸摸她的臉頰,小臉也蹭過來跟她貼貼臉。

“旭兒也最愛阿娘了。”

溫婵摸着懷中小肉團子暖暖的胖乎乎的身子,心中并沒有輕松,反而更加沉甸甸。

至少旭兒,阿妤,她要護好他們。

溫婵下了決心:“上回遞給孔氏的帖子,他們可接了?”

“接了,好,立刻備馬車,備好禮,随我去孔家一趟。”

“娘娘現在便去?不用些餐飯?娘娘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回來,還沒歇歇呢,叫奴婢看,不如您下個帖子,請孔家大夫人來王府賞花,咱們園子的梅花正巧開了。”

溫婵一愣,點頭:“還是你思慮的周全,那邊着人去請吧。”

宴請孔家大夫人,雖說只是家宴,溫婵卻還是叫人去白蓬樓定了一桌索喚,

晚上,孔家大夫人如約而至,大夫人如今五十有三,跟溫婵的娘是一個年歲,今年越發有些老态龍鐘,然臉上無一絲笑紋,很是嚴肅。

此時見到溫婵,這麽一位身份尊貴的老婦人,居然顫巍巍一拜。

溫婵不敢受她的禮,親自扶她起來:“夫人請入內。”

溫婵雖貴為郡王妃,又是國公女,可孔家家世也是不差的,家中有侯爵之位,大夫人去了的夫婿,曾是右相,故去之後也是配享太廟。

然而孔家大夫人這顫巍巍一拜,确是有道理的。

攙扶着她進去,叫人擺放飯食,溫婵竟親自布菜。

大夫人手中撚着佛珠,嘆氣道:“王妃娘娘,你我都不是打啞謎之人,有何事,你便直說吧,我老婆子年紀大了,怎麽會跟那些年輕小娘子一般,還賞什麽花呢。”

溫婵臉一紅,看了一眼茯苓,便屏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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