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周鳴玉在迷藥上吃過虧。
當年她坐上南下的船只,一群姑娘家都被塞在船底密閉的船艙裏,來往的看守個個目光下流。
她看看這一群年輕美貌的姑娘家,就已經隐隐明白自己的命運。
她默默地移到了角落,找到了一塊微有些破損的船板,透過那個狹長的小洞,可以嗅到一點點外面濕潤的空氣。
她在那裏折斷了自己的指甲,刮爛了自己的臉,又在一片暈眩裏,盡可能呼吸些新鮮的空氣,來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清醒,看着同船的女孩子一個一個被拉出去,而後再也沒能回來。
但她并不認為這樣就會保險,所以故意喝了會過敏的花生粥。
事實證明這樣做是正确的。
因為她在那個密不透風的船艙裏根本無法保持清醒,沒堅持太久就昏睡了過去。隐隐約約嗅到新鮮空氣睜開眼時,她瞥見那些人在對着一個中年女人講價錢。
那女人伸過一只染着豔紅蔻丹的手,濃烈刺鼻的脂粉味嗆得她反胃惡心。
她将她領子一拉,嫌棄道:“這身上全是疹子,好了也要留疤,怎麽留給客人?這樣的貨色我們可不要,你們帶回去罷!”
那些看守只得帶着她又輾轉了兩地,通通都因為這個原因沒要,只得掃興地将她帶回船上。
她生着病,模樣要死不活,看得那些看守怒氣橫生,沒忍住踢了她一腳,這一腳讓她本就難受的胃徹底爆發,在看守腳下幹幹地嘔了半天。
再之後,她被草草賣了出去做粗使,給主家抓藥的時候認識了藥鋪的大夫和學徒。
他們拿她練手,嘗試着給她用藥,治療臉上的傷口。她主動向他們發問,可不可以在她身上試用迷藥。
那學徒吓得直擺手,反倒是那個上了年紀的大夫,看着她嘆了口氣。
Advertisement
那天她走的時候,他給了她很小的一包蒙汗藥。
周鳴玉對迷藥的抗藥性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慢慢練出來的。
後來她随着主家出去做生意,四處奔波,難免遇到些歹人。但好在民間的迷藥成分并不純粹,只是很次等的水平。她一直小心謹慎地給自己試藥,倒也沒中過招。
周鳴玉回到上京之後,終于有了安眠的香料可用。她便嘗試将安息香裏助眠的成分全提出來,時不時熏一籠十分濃郁的味道來訓練自己。
所以此刻,她一睜眼,便立刻察覺到了不對。
屋裏其實沒什麽味道,但周鳴玉的身體已經有了一種熟悉的沉重感,她的手腳尚可移動,只是十分遲鈍。
這樣完全嗅不出味道的迷藥,與她從前嘗試過的那些,絕對不是同一層次。
房間裏亮着燈,來人卻絲毫不顧忌。若他只是想求證什麽東西,而并不對自己下手,那周鳴玉也不想貿然驚動對方。
畢竟來人一定身負武藝,而自己卻傷在腳上行動不便。
此種情況下,她沒有任何勝算。
周鳴玉只是輕輕地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掩住了口鼻,同時默默取下了手臂上的匕首。
而來人的目标顯然非常明确。
周鳴玉未嘗聽到床帳外的半分動靜,而長劍已刺入帳中,快狠準地刺向她的身體。
周鳴玉迅速伸手,用匕首格擋卸力,同時身子向一邊一縮,撲滅了床頭的小燈,同時從側面滾到了床下。
她迅速喊了一聲“繡文”,無人回應。
周鳴玉心中基本可以肯定繡文已經中招昏迷,若是更危險,可能已經丢了性命。
她喊這一聲,一來是為了确認,二來是為了用聲音吸引刺客确認她的位置,以便自己迅速向另一邊移動。
周鳴玉将一旁桌面上的茶杯瓷器全都向着刺客的方向掃到了地上,而後迅速向床後與牆壁中間的那一道縫隙挪過去。
她右腳使不上力,但此刻也顧不上許多。
她一瘸一拐地過去,而此刻的長劍已經又刺了過來,在窗紙透進來的那一點昏暗的月色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周鳴玉知道自己沒有他的動作敏銳,已經做好準備揚手舉起了匕首。
而下一刻,那道長劍卻突然換了方向。
刺客突然轉身向後防禦,周鳴玉的手沒停留,直直在刺客腰間狠狠劃了一刀。刺客的腿立刻後撤,一腳絆倒了周鳴玉。
周鳴玉一點不懼,反而矮下身子,準備給出第二刀時,卻在窗邊透進來的一點微光裏,看見了刺客身後一個模糊的輪廓。
那人鬼魅一般出現在刺客身後,在刺客向周鳴玉刺出長劍的那一瞬,手中寒光一閃,順着刺客的喉嚨狠狠劃過。
刺客的劍尖抵在周鳴玉身前一寸,但他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周鳴玉感到有滾燙的液體瞬間灑在她的身上。
下一刻,這刺客的身體頹然倒地。
周鳴玉本就吸了不少迷藥進去,折騰了這一回,身體已經開始變得沉重。她緊緊攥着手裏的匕首,另一手扶着床沿,向內縮了縮。
而那個人一腳将刺客的屍體踢到一邊,便快速向她邁出一步,傾身對她伸出一只手。
周鳴玉沒看清他的臉。
但她好像猜到了。
就在此刻,房門被撞開,一隊兵士手裏按着刀,舉着火把闖了進來。
來人立刻撤步,向外跨了一步,提起長劍指向外間,冷聲喝道:“站住!”
周鳴玉這次聽清了。
真的是楊簡。
有火光的映照,周鳴玉終于看清了楊簡的樣子。
他穿一身深色常服,眉目凜冽,提着劍站在幾步開外,冰冷的劍鋒直指衆人,未幹的鮮血順着劍身的紋路落在地上,凝成一團深色的髒污。
刺客的屍體在他腳邊躺着,而他面目如冬日一場蕭肅大雪,安靜冷厲。
周鳴玉有些遲鈍地想到,似乎自他們重逢有了交往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的模樣。
他不是從前凡事都護着自己的少年八郎,也不是那個肯處處忍讓自己的好脾氣郎君。
他是年紀輕輕,卻已背負了無數人命的指揮使楊簡。
他是在朝臣口中惡事做盡臭名遠播的鷹犬奸佞。
他只要孤身站在那裏,便無人可向前一步。
宋既明走進門內,站在士兵之間,手扶着腰間的刀柄,冷然與他相對:“閣下為何出現在此地?”
楊簡冷嗤一聲,諷道:“宋都統,屋裏都鬧翻天了,你們就是這個速度?”
他有些不耐地道:“叫你的人退出去。”
宋既明向內看了一眼,沒看到床後被床帳遮住的周鳴玉。但是看屋裏這個樣子,大概也想到了一些,便揮手讓所有侍衛退出。
他讓自己的副手去一旁小榻,試了試繡文的呼吸,确認她只是被藥迷暈後,也帶了出去。
宋既明看了一眼楊簡,伸手要了一個火把,将桌上的燈點亮,而後轉身站去了門口,同部下道:“去請位太醫來,再去将繁記二位當家請來。”
楊簡見衆人退下,方才在模糊的燈火映照下收了劍放在一邊,轉而去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一件外衣,來到周鳴玉面前。
他單膝點在地上,将外衣披在周鳴玉身上,輕聲問了一句:“傷到了嗎?”
他身上那樣肅殺的氛圍又在她面前通通消散了。
這次的迷藥,藥性比周鳴玉從前用過的都要重。周鳴玉的眼皮有點沉下來,但她卻聞到了他身上純粹的松香味,厚重地鑽進她的鼻息,難得地給她帶來一點清醒。
她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到了船艙裏那個狹小的洞口。
周鳴玉強撐着擡頭看他,回答道:“沒有。”
楊簡看到了她面上的疲憊與遲鈍,心裏軟了軟,又向前傾了些身,擡起她那只沒有拿刀的手,架上自己的脖頸,而後扶上了她後背。
他把她抱在懷裏,穩穩地站直身子。她細長的頸子柔軟地屈服,發頂依靠在他的頸邊,有些微微的癢意。
床上的被褥已經濺了血,楊簡看也沒看,直接将周鳴玉抱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他動作堪稱溫柔地将她緩緩放下,甚至不忘輕輕托一下她受傷的腳腕。
而他打算抽身的時候,她的手臂卻沒有松開。
楊簡回頭看她,正巧她擡起了一雙微有些迷蒙的眼睛,水汪汪地撞進他深邃的眼底。
他們的距離那樣近,只要他稍稍側首,他的鼻梁就會碰到她的,就像從前年幼時,他們每一次親昵地靠近。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回憶了。
久到這一刻楊簡甚至開始懷疑,記憶裏那個有着明媚笑意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面前這個安靜秀致的女子。
如果是,她究竟是如何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如果是,他們究竟是為何遺失了那麽長的時光。
這原本是他的十一娘,他的……妻啊。
楊簡的喉頭滾動幾下,有些想喚她的名字,卻始終無法開口。
他真想叫一次她的小名,由她來确認自己這一點複得的喜悅,可理智卻在緊緊地将他拉回,告訴他一旦開口,那麽現有的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而在他反複撕扯的苦澀與絕望裏,卻是她先開口給予了他那麽一點恩賜。
“楊簡。”
她吐字非常緩慢,非常輕微,但卻非常清晰。
楊簡确信這是她回來之後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的名字。
他心裏揚起些詭異的喜悅,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壓平唇角。
他有些顫地“嗯”了一聲作為回應,因為再多說一句就要洩露這樣令他有些難堪的心思。
而周鳴玉依舊用那樣秋水盈盈的一雙杏眼望着他,帶着一點無奈,三分迷蒙。
她的口吻頗猶疑。
“怎麽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