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連續幾天景娜都沒怎麽睡好,如常的夜晚,非常的思緒,擾得她心神不寧。
又一個周末,從早上天氣一直不好,陰沉沉的,天氣預報說百分之六十的概率會下雪,對這種概率性的東西景娜從不偏信,因為她一向沒什麽運氣,賭不贏,何況又是初雪。
起床洗了個澡,從浴室出來時景娜忽然瞥見窗外飄起雪花,她走到窗邊,順着雪花飄落的方向往下望,地面落了薄薄一層。
天氣陰冷,小廣場上只有一個人,景娜仔細看了看,發現是孔卓野的爺爺,路面濕滑,他走得有些吃力,手一直捂着胸口,下臺階時突然滑倒,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景娜沒顧上換睡衣,随手扯了件外套趕忙下樓。
一路踩着落雪狂奔到老人身邊,景娜跪在地上叫了好幾聲他都緊閉雙眼,雪一直下,散落在老人幹淨的衣服上,星星點點,連接成片......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把老人送到醫院的時候景娜還是蒙的,出事後她一共打了兩個電話,120,還有聯系孔卓野。
那個偶然記住的電話號碼竟然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
半小時後,他氣喘籲籲跑到景娜面前,問:“怎麽樣了?”
“還在搶救。”
孔卓野望向手術室的牌子,原地轉了兩圈才到景娜身邊坐下。
“謝謝。”他拉開衣服拉鏈,氣息仍然不穩。
“沒事,正好碰見。”
“我去交錢。”
景娜拽住他袖口,“我交了,你坐着等吧,回頭再說。”
孔卓野拔起的身子又回落,“醫生有沒有說什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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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心髒......你爺爺一直捂着胸口。”
孔卓野向後靠向椅背,緊閉雙眼,這是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他爺爺一直心髒不好,常年吃藥,但從沒犯病到來醫院的程度,這是第一次......
“你回去吧,今天麻煩你了。”
“沒事,我陪你待會兒。”
景娜怕他多想,又問:“馮總知道嗎?需不需要告訴她?”
“不需要。”
孔卓野語氣冷漠。
兩人就這麽無聲地坐了一會兒,手術室門終于打開,但得到的不是好消息。
患者突發心髒病,搶救無效......
醫生宣布完,孔卓野點點頭,卻一言不發,見患者家屬情緒還算穩定,醫護們相繼離開。
白天還見過的人,現在卻離開了,在景娜發現老人之後的幾分鐘裏,是生命殆盡與鮮活的最後相逢。
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安慰孔卓野,他面色平靜,嘴巴抿成一條直線,坐在那像尊陳年雕塑,滿身布滿經歷風霜後的殘破。
“你走吧。”他說。
景娜沒動。
“走。”
語氣冷漠到極點,景娜起身悄悄離開。
失去至親,他很悲傷,景娜不是足以安慰他的人,所以能做的只有還他清淨。
......
這之後第二天晚上,景娜臨睡前聽到有人敲門,她不确定是誰,等了幾秒才下床過去,從貓眼往外看只看到昏暗的樓道,和對面鄰居家的防盜門。
景娜帶着幾乎不可能的猜想把門打開,頭探出去,果然還是空無一人。
正當她準備關門的時候瞥見門把手上挂着一個紙袋,打開後裏面有個信封,裝着一沓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幾個字,“謝謝——孔卓野。”
字寫得相當漂亮,尤其是他的名字。
這次景娜不用再猜了,錢是她給老人墊付的手術費,所以剛才敲門的人一定是孔卓野。
然而他只是單純來還錢,并且不想露面。
關門反鎖,景娜将錢扔進床頭櫃,想了想,她給孔卓野發了一條信息。
“錢收到了。”
等半天沒回複,景娜把燈關掉,被子蒙過頭的時候聽到“嗡嗡”震動聲。
“這件事還請不要告訴馮總,謝謝。”
景娜飛快打出一行字,“明天出殡嗎?我想去送送。”
在她生活的地方,如果有人去世,一般會在第三天火化,并舉行葬禮。
“沒有儀式,不用麻煩跑一趟了。”
“不麻煩。”
雖然萍水相逢,但她真心想送老人一程。
放下手機,景娜趴着枕頭毫無睡意,臺燈照着她忽閃的睫毛,每一下都在試圖清掃亂糟糟的思緒。
......
孔卓野最後的回複是淩晨一點多發來的,他說:“明天上午等我電話。”
一早景娜被鬧鈴吵醒,按掉鬧鐘之後才看到這條信息,她幾乎一下從床上躍起,趕忙去洗漱。
幸好孔卓野還沒聯系她,應該來得及。
收拾完,景娜從衣櫃找了一身衣服穿上,黑色棉衣,深色牛仔褲,連鞋也是黑的。
一切準備妥當,孔卓野發來一條信息,是殡儀館的位置。
“我現在過去。”
殡儀館在江北,打車不近,快的話三十多分鐘,慢就不好說了,不過景娜今天運氣不錯,路上沒怎麽堵車。
只是她剛走進殡儀館大門,就見孔卓野捧着骨灰盒出來,身旁空無一人......
“來了。”他看了景娜一眼,臉色不太好,顯得整個人很疲憊。
景娜點點頭,“你家親戚朋友沒來嗎?”
“沒通知。”
“噢。”
想到他爺爺生前講過的家中境遇,不通知也正常。
景娜轉身跟孔卓野往出走,“現在去哪?”
“墓地,車在前面。”
景娜感覺以孔卓野自己的生活條件未必買得起墓地,所以用的應該是馮程程平時給的錢吧,想到這,景娜覺得胸口憋悶。
聽到解鎖的聲音,她順着孔卓野的視線往前看,路邊停着一輛黑色捷達,車身布滿泥點,又髒又舊。
骨灰盒被孔卓野放進後座,他對景娜說:“你坐副駕吧。
“好。”
兩人一同開門上車,景娜摸到安全帶,可扣了兩下沒扣上,孔卓野見狀拉過去,兩人額頭相抵,靠得最近的一次......
孔卓野力氣比景娜大很多,用力一按扣好了,“我跟朋友借的車,不太好用。”
“謝謝。”
景娜從包裏掏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孔卓野,信封裏有五百塊,紅白喜事該走的過場,正常都要給。
孔卓野瞟了一眼信封,說:“把錢收回去,要不然你就下車。”
他冰冷的模樣讓景娜有點害怕,心跳得厲害,她顫巍巍又把錢塞回包裏,什麽也沒說。
“抽煙嗎?”
孔卓野從煙盒抽出兩根煙,自己咬一根,另一根遞給景娜,前後态度一冷一熱,搞得景娜有點不敢接。
他低頭把煙點着,說:“我爺爺說小區裏只有你願意和他聊天,所以你說要送他最後一程我才讓你來,其他的免了。”
景娜把煙和火機接過去,等半支煙抽完,心情才稍稍平複。
路上孔卓野依然話不多,但都是他主動跟景娜找話講。
問她的名字是哪兩個字,問她多大,老家在哪......
最原始的方式,最基礎的交集,景娜照實回答。
墓地很快到了,這種地方自帶一股陰冷,何況今天還降溫,大風在空曠之地任意肆虐,吹得人臉頰生疼。
景娜剛把衣服最上面一顆扣子扣上只覺肩膀一沉,轉頭看見身上多了件衣服,黑色皮衣,很有分量。
他剛抽完煙,煙味浮在衣服上薄薄一層,往深了是洗衣液的味道,像茉莉。
“太冷了,你快穿上。”
“沒事,我不怕冷。”
景娜扯掉孔卓野的外套要還給他,可他擺擺手,大步向前方一棟樓走去,步伐飛快,完全不給身後人機會。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景娜用力捏着衣角,在皮衣上留下一道月牙形狀的指甲印。
剛認識那天他也是這樣為馮程程披上西服,一樣的動作,不一樣的出發點,天壤之別。
過了會兒,在墓地工作人員的安排下骨灰盒順利下葬,整個過程孔卓野一直很平靜,周圍有其他捧着菊花過來掃墓紀念的人,景娜看着那些黃白的花朵,早知道她也買一束好了......
快離開的時候孔卓野問景娜,“你有什麽話想說嗎?”
“在心裏說完了。”
面對逝去的人,心裏想和說出來沒有區別。
景娜仰頭,湛藍的天上空空蕩蕩,偶爾有只孤鳥飛過,很快,像一條黑線,看不清翅膀。
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老人的突然離世而難過,還是因為別的,總之不太舒服。
離開墓地後孔卓野說一起吃個飯,景娜說不餓,孔卓野又要送景娜回家,她也拒絕了。
......
在親眼目睹一個生命逝去之後,景娜做了個突然的決定。
“你再說一遍?”
聲音在馮總辦公室內回蕩,景娜知道馮程程聽清了,“馮總,還麻煩您批準。”
“好端端的幹嘛辭職?我不勉強你去三亞還不行嗎?”
景娜看着馮程程,心裏真實的想法幾乎要噴瀑而出。
“如果家裏有事你可以請假。”
這句話明顯在給景娜機會。
“家裏沒事。”
機會被踢皮球一樣踢回去。
馮程程咬咬牙,十分不甘,“總得給我一個說服的理由吧。”
景娜低頭,“你未必愛聽。”
“實話都不好聽。”
行吧。
景娜深吸一口氣,說:“我想我沒法面對你,還有你的男朋友。”
“什麽意思?”
“我心裏不坦蕩。”
當最後一個字落定,景娜仿佛看見孔卓野就站在對面,而剛剛是說給他聽的告白。
在遇見他之後的某一天,某個時刻,景娜開始抑制不住地想這個男人,而真正意識到“心懷不軌”是從墓地回來之後。
馮程程一時語塞,不相信一向不争不搶的景娜會說出這種話,好半天才回過神,“你和他不過點頭之交,哪來的深情?”
“問得好,我也想知道。”
如果此時有人可以站出來為景娜解惑,她一定感激這個人為她平凡且普通的人生畫上濃重的一筆。
“這幾天抓緊讓李總招人,到時你把工作交接一下就可以走了。”
“謝謝馮總。”
景娜轉身離開,她不知道馮程程會怎麽看她,說不定暗暗罵她不要臉,或者更難聽的話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