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燈盞滅了,四周僅有從頂樓縫隙之間透出來的微光。

喬紅藥跟在她身後。

聖教教主名為姬珊瑚,自然也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跟那座石雕金身很像的青年女性,她的眉心同樣也有一點朱砂記。

“我知道你一回來就來這裏,是為了你妹妹。”教主向前走去,視線随意掃過左右,她的目光掠過書櫃上的密卷檔案、功法書冊,“但是,人死不能複生。”

這句話跟世人勸喬紅藥的,或是曾經勸薛簡的,都沒有什麽兩樣。

教主的裙擺從眼底一掃而過。

江世安倒是不擔心會有人看到自己,只有在廣虔道人面前,他才有那種怕被發現的危機感。他擔心的是薛簡,于是一邊跟着屏息,一邊忍不住擋住他。

這其實并不起到什麽遮擋的作用。

“小年很可憐。”喬紅藥跟在她身後,“她從小跟我相依為命,我們姐妹一處吃一處睡,同甘苦共患難,可到了我終于熬出頭的時候,她卻死了,縱然我将仇家碎屍萬段,焉能複生?如果這一世沒有讓她回來的辦法,屬下……生有何歡。”

喬護法言辭動人。姬珊瑚卻已将這套說辭聽過千百遍。

她的腳步在江世安面前走了幾步,因為兩人躲藏的地方十分隐蔽,姬珊瑚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來,只是又問了喬紅藥幾個關于彤城事務的話,不多時便離去了。

随着門扉合上,腳步聲漸遠。江世安也出了口氣,他轉頭看去,見到薛簡低下頭,垂手在地上摸索着什麽。

江世安撿起來遞給他:“是要這個?”

薛簡動作頓了頓,點頭接過。那是一本在兩人躲藏時被碰到腳底的書冊,上面寫着《自在心決》四個字,看起來像是江湖上某個小門派鑽研出來、不入流的內功功法。

“你這什麽眼神兒啊。”江世安随口道,“是我做鬼的視線變好了,還是你上次在問心堂……”

“太暗了。”薛簡解釋了一句,将書冊翻開,他重新點了燈,将小燈放在旁邊,借光研讀了片刻,眉峰越收越緊。“這本書……”

江世安見他神情變化,跟着看過去,審視片刻,道:“雖然能夠催發內力暴增,但卻透支生命與天賦,着實不像是正派武功。它的優缺點都十分明顯,只是缺點隐藏得很好,造詣低的人恐怕看不出來,還會以為此書高深莫測。”

他說着說着,腦海中思緒一閃,忽道:“這跟萬劍山莊何忠、趙憐兒得的那本功法效用很像。署名是誰?”

薛簡反手翻過來,署名者為:大善師匠。

“假名字……”江世安喃喃道,“在聖教記載當中,這個師匠的地位可不低啊,我怎麽從前沒有聽說過?”

薛簡依舊眉峰緊鎖,他将書冊收到懷裏,尋找剛剛兩人碰下來的那面書櫃,在裏面果然又尋覓出幾本薄薄的功法內冊,這次不是內功,而是一些招式、劍術、拳法……還将聖教原有的一些功法補錄修正了。

像這樣一位博學寬仁的前輩,無論在哪裏都會被尊為座上賓。

江世安跟着看過去,見薛簡翻閱的手越來越急促,神情也愈發凝重。他垂眼掃過去,除了這些功法表面高深、而內含纰漏之外,居然也看不出什麽,他問:“你看出什麽來了?”

薛簡合上一本劍法,腦海中頓時顯現出裏面記錄的一招一式,補錄修正的第三招、第八招、第十二招……劍影跟記憶當中的逐漸重疊,他緩慢擡眸,說:“裏面有方寸觀功法的影子。這個大善師匠……恐怕與我師出同門。”

江世安愣了一下:“……啊?”

跟薛簡……師出同門?!

“這些他修訂過的功法裏,有方寸觀根本心法的痕跡。不過我派中正平和、循序漸進,‘大善師匠’修撰的部分,卻鋒芒畢現、劍走偏鋒,似乎是在……試錯?”

“拿紅衣教弟子試錯嗎?”江世安下意識問。

“不止。”薛簡道,“萬劍山莊流傳的那本恐怕也一樣。方寸觀的心法奧妙十足,我只能修行,不能參悟。這個人卻可以精準地找到其中可開發修改的部分,如果他不是跟無極門的滅門案息息相關,大概我還應該叫他一聲前輩。”

江世安思緒驟亂:“比你的眼光更好……那只有上一代的人了,這些人不是退隐就是開宗立派,不會是……廣虔……不,他連我的魂魄都能看見,若是與我有仇要設計我,豈不易如反掌,怎麽會放任我們來這裏?”

薛簡握着書冊的手指緊了緊。無論此人的真面目是誰,于他而言,都不是一個好消息。

時間緊迫,江世安當機立斷:“我們将有關的證據和案冊都帶上,這裏不是久留之地,等到了安全之處再細細查看。”

兩人收好書冊,由江世安探路感知,确保密卷寶庫中并無旁人後,再讓道長離去。

根據約定,薛簡在寶庫之外見到等候在此的喬紅藥。喬護法雙眉微蹙,見他出來才稍有一絲安心,她做戲做全套,假意斥責他醫術不精、對自己沒有幫助,随後讓一位心腹弟子領他出去——表面說的是“趕出去”。

紅衣教的底層建築四面皆設窗牖、另有描繪關外景色的屏風。日光投入屏風之上,幾乎是半透明的。只要離開這裏,喬紅藥和薛簡的約定就算完成,她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招魂之術。

光影随着屏風上的繪畫不同,時明時暗。

那名領路弟子只顧前進,并不回頭。一行人行至那尊石像前,參拜過後,剛要登上馬車,江世安忽覺不對,一股驚人的直覺預警驟然發作,他率先一步撩開車簾。

他的動作很輕,就像是清風飄拂,不意間撩起車簾的一角。

車上坐着一個人。

紅衣、金冠,眉間一點朱砂——姬珊瑚。她把玩着車內的茶具器皿,又嫌棄它們太過樸素平凡一般扔在桌面上,讓瓷器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轉,旋即擡眸,唇邊勾出一絲笑意:“薛道長大駕光臨,怎麽不下帖子堂堂正正地來,反而做這些暗中偷雞摸狗的勾當,真讓本座失望呀。”

随着聲音響起,車簾再度落下。

薛簡沉默剎那,道:“是薛某失禮在先,請教主海涵。”

江世安聽得大腦瞬息定住,扭頭看他:“現在是講禮貌的時候麽?”

薛簡沒有退卻,在片刻凝滞之後,撩起車簾進入馬車。

他坐得很遠,矜持端正得如一尊木雕泥塑的像。這輛車居然真的按照囑咐動了起來,向聖壇之外駛去。

姬珊瑚笑道:“你倒有膽識。這裏可是我的地盤,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是魔劍再世,也得給我倒杯茶說聖教天下第一,求我讓他囫囵個兒的出去。”

江世安一點兒也沒含糊,立即伸手給她倒茶,複讀她的話:“聖教天下第一,讓我們道長走吧。”

在兩人面前,被扔到桌上的粗糙茶具在空中無形地擺好,把壺中半涼的茶倒了進去。

姬珊瑚目光一凝,正想着“禦物”兩個字。傳言劍道登峰造極、佩劍就會無風自動,無論多遠都能召回執劍者身邊……

她正凝神思考,便見到兩側的車窗“唰”地一聲關嚴,日光被隔絕在外,面前緩緩複現出一個人影,面容——見了鬼了。

江世安把倒了的茶推給她,無奈道:“我可按你說的做了,別為難薛知一了。要是教主有什麽話要說,不如就跟我說吧。”

姬珊瑚看了看薛簡,又對着江世安的臉停了許久,低笑一聲,道:“原來你們是這樣說服喬紅藥的。她真是瘋魔了——你也是。”

後半句是對薛簡說的。

薛簡輕咳一聲,不作回答。

馬車漸漸行駛着遠去,江世安在心中清算了一下路程,與她周旋道:“教主大人,你要是真想動手,早就在樓中出手了。那時你甚至還不知道我也在……如今這個時候再想動粗,我可就不答應了。”

姬珊瑚眯眼道:“江世安,你好像不能在陽光之下現身吧?”

江世安笑了笑,道:“我向來最擅長的就是血濺五步、一擊斃命。正巧是我與教主現今這個距離。”

姬珊瑚道:“上次你來關外,我四個護法被你殺了一個,傷了三個!這筆債我沒找你,你自己就送上門來。就算你跟活着的時候一樣力壓群雄、登峰絕頂,難道還能護得住這位內功消散的薛道長麽?”

江世安心中驀然一緊,簡直有一種蛇被掐住七寸的壓迫感。他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仍舊輕松,只道:“道長與我齊名,亦是絕世高手。為了紅衣教考慮,教主還是別起這樣無謂的争端。”

“別以為我看不出。”姬珊瑚拿起江世安給倒的茶,聞了聞裏面的味道,解渴般一飲而盡,放下杯子,“他的氣息比當年闖入關外的你,可差得遠了……我與你說這話幹什麽。我确實不願意動手,只是你們帶走的東西,要拿出來——我還真不知道聖教之內,有什麽東西值得讓你們兩位舍身犯險的。”

她的神情十分玩味,帶着一絲探測奧秘的興趣。但就在薛簡将那幾本特殊的功法取出、展現在姬珊瑚面前後,她卻勃然變色,視線猛地凝固在上面:“……你們看出了什麽嗎?”

江世安察覺她話語中別有含義:“教主看出什麽了。”

姬珊瑚伸手要去抓薛簡,被江世安從中擋下,只碰到他冰冷的手背。她料到勢必不可能輕易在江世安面前挾制對方、強硬逼迫,于是态度立即溫和了不少:“我能看出什麽?我不過是以習武之人的眼光,覺得這些功法修改得固然好,卻……”

“急功近利、禍及人命。”薛簡忽然道,“成者內力大進,敗者粉身碎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