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藥鋪的老先生眯着眼,跟薛簡再次核對了一次藥方,确認無誤之後,轉身按着藥方抓藥,一邊搭話道:“兩位客人,這方子是哪兒來的?”
江世安帶着他找到了奔月城內的一家醫館,坐診的老先生把了脈,得出的結論相同。這樣的結果讓江世安稍微放心了一些,在旁邊看着道長講述藥方。
“是家中長輩所賜。”薛簡回答。
老先生将藥材上稱,稱出了需要的量,又按照比例包成一份份的藥包,交給江世安。只留下一份藥現場借着爐子烹煮。
濃重的藥氣在室內飄散而出。江世安嗅了嗅空氣中的藥味兒,伸手将窗子推開一些,問道:“這藥方聽起來沒什麽出奇的啊,你從小都要喝嗎?”
薛簡坐在藥爐旁邊,只回了一個“嗯”字。
江世安倒不覺得他态度冷淡,只是覺得這藥的味道這麽苦澀濃重,薛簡居然也在旁邊坐得住。煎藥這種活兒要有十足的耐心,在旁邊待久了,恐怕嗅覺都會變得麻木。
他想到這裏,轉身湊過去想要幫他看着,薛簡卻道:“離爐火遠一點。”
“為什麽?”
“這是陽火。”他說,“會燒到你,很痛。”
一旁的醫館先生笑了:“您這話說的,誰被火燒了不疼的?我看這位小哥比您身子強,不怪我多嘴,滿頭白發是早衰之兆,你該另配一副藥吃。”
江世安挑了下眉,勾唇道:“聽見沒?我幫你看着。”
薛簡聽着水沸聲,就能判斷出藥物的火候,掐算時間自己就足夠了。但他還是向右側挪了挪,把位置讓給江世安一部分。
在爐子邊煎好藥,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湯藥放涼,薛簡吹去上面的熱氣,當着江世安的面喝了下去。
他嘗不到苦澀,入口如水一般。江世安看他痛快地全都喝完,便掉頭跟醫館的老先生結清藥錢,兩人正撥算盤算賬,薛簡忽然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江世安抓住他的手臂:“我跟你去。”
薛簡頓了一下,說:“去方便。”
江世安愣了愣,慢吞吞地把手收回來,低語道:“我跟着去也沒什麽的,我不會看的,再說我看了也不會怎麽樣……”
醫館先生連忙叫一旁搬運東西的夥計,讓夥計帶着這位客人過去。江世安還要說話,便聽薛簡說了一句:“十五步內。”
兩人不能分開太遠,這一點在此刻讓江世安寬心了一些,望着他出去,這才收回視線。
醫館不大,薛簡跟着夥計走出正堂,拐了一個彎,還沒有走到地方,他便道:“就在前面嗎?我知道了,你回去忙吧。”
夥計瞅向他看不見的雙眼,有點懷疑,但看着薛簡面色鎮定。他又正琢磨怎麽偷懶,樂得清閑:“就在前面,您小心點兒。”說罷便掉頭,找個掌櫃看不到的地方歇着去了。
夥計的腳步聲轉了回去。
四周再也沒有任何人旁觀。醫館前面晾曬藥材的架子纏着幾株翠藤,開着雪白的小花,影影綽綽地遮擋住了醫館側方這個夾在厚牆之間的狹窄小巷。外面便是人來人往的城中道路,挑扁擔的、走街串巷的,叫賣聲時起時落,人息如流。
但這一切都很遠、很遠。
紅塵的流水被晾藥架隔開,風拂翠藤,搖曳着擋住一個狹窄的縫隙。
薛簡從懷裏取出手帕,剛攥到手裏,五髒就不堪重負地翻騰起來。每一個髒器都掙紮着、像是要在他身體裏挪動錯位,一股隐隐的疼痛蔓延開,一直頂到喉嚨裏。
他低下頭,沒有什麽表情地吐出了一口血。其實他不應該吐血的,因為他的身體內部并沒有出血,但那些活人的食物、那些藥材、那些治病救人溫補陽氣的東西,在他的身體裏就只能融化成一灘血水,他沒有将食物和藥材分解消化的能力。
一灘混着零碎血肉的東西被吐了出來。
薛簡閉上眼,沉沉地喘了口氣,然後用手帕擦掉唇上的血跡。因為沒辦法看到,他要很細心地處理自己,不讓江世安感覺到一丁點兒的異常。還好他的血液沒有什麽氣味,不然這實在很難掩飾。
他不知道那些零碎的血肉是什麽,也許是失去處理能力的胃。他的胃已經沒有用了,就算全部融化成肉塊被吐出來,也無所謂,這不會對他的處境有絲毫變化。
薛簡擦拭掉血跡,轉身要走回去時,聽到舔舐的聲音。他站在原地聽了聽,原來是一只流浪狗跑了過來,舔食地上的肉塊。
他站在原地停了片刻,輕微地笑了笑,沿着自己的記憶走回去。
……
另一邊,江世安對着醫館先生撥算盤得出來的結論看了半天,終于認可結果,把藥錢付清。
雖然不至于窮到這個地步,但兩人接下來還有很遠的路程要走,不能随意花費。江世安付完錢,将方子折成一個小三角夾在藥包中間,一旁的老先生忽然仰頭看了看醫館外,大聲呵斥了幾句。
江世安的耳朵一震,躲開半個身位,跟着老先生的視線望過去,發現那是一個乞丐。
那個乞丐蓬頭垢面,衣衫褴褛,連男女都分不清。背上還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巨大一團,包裹着東西的布比乞丐身上穿得還要好。
“這是……”
“您別見怪,這是城裏新來的叫花子。”老先生解釋道,“她又瘋又傻,城裏拉幫結派的花子都以為她背上背着的是什麽好東西,搶過去一看,居然是一個死人,扔到河裏去了。沒想到她又給撿了回來,還背着死人到處亂跑,我們都嫌晦氣,才見了她就趕的。”
說話之間,乞丐已經爬到了門檻上。她的腿似乎傷了,只能半挪半爬的。老先生看着急了,抄起鐵鏟要上去恐吓趕人,卻被江世安攔住,道:“我去看看。”
老先生模樣着急,上手攆人恐怕傷了這個乞丐。江世安倒不忌諱死人,他自己也半死不活的,有什麽好在意?于是走上前去,将她的手從門檻上挪下去,開口道:“餓了?去別處吧,我給你買點吃……”
他話語一停,落在乞丐身上的視線凝滞住了,猛然抓住她的肩膀拉過來,盯着乞丐的臉看了片刻,難以置信道:“喬紅藥?!”
女叫花子呆住了。
她的眼睛瞎了一只,腿折了,原本的黑發裏摻雜着白發,看上去蒼老了有二十歲,幾個月的分別,竟然垂垂老矣。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背着的是你妹妹?”江世安震驚至極,上下掃了一圈,發現她的右腿下面完全壞死了。
喬紅藥被叫了名字後雙眼發直,仿佛被當頭棒喝。她非常遲鈍地清醒了一瞬間,滿是凍瘡和傷疤的手驀地攥住江世安的衣領,嗓音嘶啞、有些哆嗦地喃喃道:“江世安、江世安!是你,薛簡呢?!薛道長呢!我要找他、我要找他!!”
江世安半跪下來,低頭聽她說話,問:“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發生了……我學了招魂術……”她的聲音還在顫抖,“小年死的太久了,為了複活她,我做了一些事,我殺了教內的人,我殺了另一個護法,我找了一個命格相合的人!我找到了,我召回了小年,可是、可是她……她不能活在我給她準備的身體裏!她不能活下去,她只能——我要見薛簡!我要見他!”
她的手在江世安身上摸索了幾下,那只還沒有瞎的眼睛靠過去盯着他的身體看:“你為什麽能出現?現在是白天、現在是白天啊!他到底、他到底……”
“再詳細一些。”江世安不能完全聽明白,“她不能活下去,你失敗了嗎?”
喬紅藥臉色一變,她的瞳孔微微縮了一瞬。神情完全變化了,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而這個人十分懵懂、呆滞,好半天才哭鬧似得喊了一句:“姐!姐、我不要回來。姐,你讓我去死吧!”
江世安喉頭緊縮,勉力緩了口氣。他竟在對方身上感到一種事與願違的痛苦,如果眼前現在這個人是喬小年的靈魂的話,那她的身體裏不就有了兩個人?喬紅藥的招魂術一定出了什麽很可怕的差錯。
喬小年哭鬧地喊了幾句,然後四肢并用地向外爬去,想要遠離江世安、遠離任何她不認識的人。身體的疼痛讓她無法忍受,不斷地哭泣着、控訴着,喊着:“姐!你放過我吧!你讓我死吧!”
江世安用力把她拉了過來,朝醫館的掌櫃要了一根繩子,将喬紅藥的身體捆了起來。
醫館老先生正要問,見這個架勢卻又不敢,以為這個叫花子是江世安的親人友朋,于是連忙配合。
江世安把她捆住之後,又用布條塞住了喬小年一直哀嚎的嘴。他把對方身上的麻袋取下來,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具森*晚*整*理不成型的骨頭。
連屍體也不是了,昔日那個由無數少女生命拼湊組合出來的美貌身軀,只剩下一把森森白骨。那些屬于別人的髒器皮膚全都腐朽盡了,只剩下屬于喬小年的、她自己的屍骨。
老先生被吓得後退了數步,正好撞上一個人,他回過頭,見到一身青衫的薛簡,恐慌地道:“您、您快去看看吧,這個人、這個人……”
薛簡取出一把銅錢交給他,平和寬慰道:“勞煩老先生海涵。請為我們另抓一副藥,二兩半夏、竹茹,三兩陳皮、一兩半茯苓,加生姜五片……”
這是真正有用的藥方,定魂溫膽。薛簡囑咐完醫館先生,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用藥爐子的火星燒成灰燼,落在清水裏,走到江世安身旁,撕開布條,将一碗符水給她灌了下去。
江世安轉頭看他,心中頃刻間安定大半,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你才走開片刻,我都要想死你了。這種事還是你比較清楚,她這是怎麽……”
薛簡灌水的手定住了,扭頭問他:“真的嗎?”
江世安忙道:“水水水!”
符水漏了些許,薛簡立馬回過神來,将一碗水喂完,見喬紅藥連連嗆咳,默默道:“……抱歉。你現在清醒一些了嗎?”
喬紅藥咳得驚天動地,她被捆住了,只能匍匐在地上喘氣。江世安伸手給她松綁,喬紅藥半個身子貼着地面,擡頭看向薛簡,眼神裏布滿血絲:“道長……你怎麽知道死者就一定、一定願意回來呢……”
薛簡沉默片刻,道:“因為還有未完之事。”
“未完之事?”喬紅藥邊咳邊笑,近乎癫狂,“讓自己唯一的親人在世上獨活,就不算未完之事嗎!難道一直以來,這都是我的一廂情願?憑什麽、憑什麽是我一廂情願!薛簡,你所做的事,難道就不是一廂情願嗎?!”她立即扭頭看向江世安,“你為什麽願意回來?你為什麽願意讓他——”
啪。
喬紅藥完全被打懵了,臉上的其他傷口因為這個巴掌裂開。
薛簡收回手,淡淡地道:“對不起,還在說胡話嗎?這樣會更清醒一點,是不是。”
江世安也看得愣了愣,轉頭在薛簡的耳畔小聲道:“兇一點會有用麽?”
薛簡握住他的手,語氣忽然低下去,聽起來溫柔了無數倍:“文吉,沒有在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