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兩人以萬劍山莊為始,途徑天月觀、百花堂,在短短三個月內,不斷地補足了當年的事件細節,将參與其中的殺手、劍客、乃至于江湖名宿,處決于風雪劍下。
這在江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一個被通告“已死”的債主,居然現身在衆人面前。這樣的沖擊感和震撼力讓無數人開始懷疑——當初萬劍山莊的慶功宴不會有水分吧?死在設計之下的那具軀體,真的屬于江世安嗎?
先有廣虔道人揭露真相、廣示天下,後有江世安“死而複生”,依照名單上門讨還經年之恨。這短暫的三個月裏,江湖上愈發風聲鶴唳、疑窦叢生,兩人行蹤不定,但凡出現,無論是名門正道、世家大族,還是左道邪派,都不能免除低頭認罪的下場。
在許多人的感知中,甚至覺得再度出現的“風雪劍”江世安,比之前更強。
對此最為敏銳的正是被他闖過一次的百花堂。
百花堂當中的風護法與兩人曾經遇到過,他也是所知信息最多的一個。一聽到江世安再次出現的消息,就立即建議百花堂的大天女和小天女與之修好,千萬不要惹怒他,江世安上一次闖陣就已經令百花堂元氣大傷。
所幸兩位天女腦子清楚,她們暗中探知了萬劍山莊、天月觀的應對結果,對江世安如今的實力也能揣測幾分,并不打算與他硬來。
另外的護法有些猶疑:“我們就這樣配合?不再試探一下他麽?”
衆人的目光順勢投向他,每個人的視線都非常好懂,意思是“你可願前往一試?”
那名護法頭皮發麻,被無數雙眼睛盯着,連忙低首:“謹遵天女聖裁。”
異議消除。于是兩人來到百花堂後,不僅沒有被阻攔襲擊,反而跟這個左道大派的核心成員平和地商議了很久。風護法送兩人出來時,還代替大天女奉上了更多的證據,裏面就有襲擊無極門的所有名單。
上面在江世安面前自裁、或是被風雪劍所殺的名字,已經被一只朱砂筆勾去。
薛簡收好這份名單,向風護法道謝。
風護法不敢受禮,向旁邊躲避開,上下審視了兩人一番,忽道:“幾個月前,道長還是江湖上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怎麽如今看起來卻幾乎沒有內力?”
這一路上沒有人問出來,直到今日。
薛簡說了一句:“只是天意如此。”
風護法看向江世安,道:“江少俠能出現在我面前,就知道薛道長是不相信天意的了。”
武林中出現了一種傳言,說是薛簡救了當初被圍攻設計的風雪劍,才讓他能夠短暫消失後重現江湖。這說法不能算是錯的,但親自感受過“鬼魂現身”的風護法并不相信,他更願意相信是薛簡用了某種改命之法,于是才能忤逆天意、起死回生。
江世安正擦拭劍鞘,頭也不擡地随口道:“你怎麽只跟道長說話,不跟我搭話,你怕我?”
風護法心中一顫,像是被江世安短短的一句話拆穿僞裝。他臉色微僵,心道“世上有幾人不怕你?”嘴上道:“只怕打攪少俠。”
江世安輕笑一聲,道:“我記得你膽子不小的。”
風護法咽了口唾沫,勉強對江世安道:“至于、至于少俠詢問我們的那個人,百花堂實在不知。什麽‘大善師匠’,什麽‘方寸觀跟腳’,我們對此人并不知曉,當初只是受到聖壇和萬劍山莊的聯合邀請,于是派人前往,所謂殺人分贓,皆屬江湖常事。惹不起便償命,恩怨報應,也是天理循環。……不過那一.夜,我們是見到了幾個面生的高手,不屬于名門正派、也并非紅衣教弟子,可能是來自于那位‘師匠’吧。”
“你們不認識?”薛簡問,“不在行動名單上?”
風護法道:“對。那幾個人并不出名,但實力深不可測,只是……沒有表情,也不會說話。像是中了蠱、或者是巫毒之術。”
薛簡沉默片刻,将特點記下,再次與他行禮告別。
兩人離開百花堂,按照名單追索仇家,終于在七月末,踏入了奔月城。
奔月城西南方埋葬着望仙樓的殘址。江世安路過停留,給死去的魂靈上了柱香,把路上帶來的貢品放到破舊祠堂上面,吹了吹上面落灰的靈位。
“……小辰交給了方寸觀的清知道長,他們太平山的人與世無争,一生向道,你們就放心吧。”江世安活着的時候經常過來,語氣熟稔地跟幾個牌位聊天,“等以後小辰武學有成,就能帶着內功傳承回來重建此地,到時候……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恨我。”
江世安說到這裏,搖頭笑了笑,覺得自己沒必要在意這種事情。這些年他能回顧往昔的話越來越少了,無論是在父母墓前,還是在亡者靈位邊,好像都沒什麽可說的了。
他走下階梯,撩起衣服坐在薛簡旁邊,遞給他半個蘋果。這是他從貢品裏克扣的,掰開給道長分了一半。
薛簡接過來,咬了一口,味同嚼蠟。他沒有什麽表情,完成一件任務似得咽下去。
江世安盯着他的臉,冒出來一句:“你怎麽吃什麽都沒有變化啊,薛知一,你到底愛吃什麽東西?”
薛簡道:“這個就好,挺甜的。”
江世安道:“糊弄鬼呢,奔月城水土不好,蔬果都沒那麽好吃,你味覺退化了?”
薛簡咀嚼的動作頓了頓,他緩慢地咽下去,道:“沒有。”
江世安本來想開玩笑,就在他話語出口的前一個剎那,驀然想起薛簡會逐漸消退的五感,他安靜了一瞬,笑容漸漸收斂,問他:“你這兩天……感覺怎麽樣。”
薛簡平靜道:“什麽?”
“不要裝傻。”江世安道,“眼睛一點東西都看不到了嗎?聽覺、味覺……還有觸感……”
“我聞不到血的味道了。”薛簡說。
江世安怔了一下,他遲疑追問:“血?”
“對。”薛簡不善于撒謊,他口中的謊言都很簡短,而且不能夠重複提起。為了不讓江世安詳細地問下去,他只好用比較輕微的症狀來躲避盤問,“自從你死之後,我總能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味。一開始,我以為是我衣服上的,是桃木劍上的,可是我換了衣服、洗幹淨木劍,還是能夠聞到。”
“……聽起來更像是幻覺。”
“應該是吧。”薛簡閉上眼,從一片虛無中回憶那種感覺,“後來我以為是身上的傷疤,是沒有愈合的舊傷,可我的傷早已不再流血了。我就又覺得是我的指甲刺進了掌心,壓出的血痕,可是那種味道很濃、久久不散,不是手上的傷口能帶來的。最近,這種幻覺終于消失了。”
江世安緊鎖的眉頭放開些許,長出了一口氣,道:“倒不是壞事。”他說完又笑了笑,打趣一句,“說不定是你的心在流血呢?你想我了,你想我想得過分,所以就流起血來了。”
話音未落,薛簡平靜溫和的神情忽然變化,他擡手捂住嘴,低頭幹嘔了幾聲,什麽都沒有吐出來,只剩下不斷地嗆咳。
江世安擡手拍他的背,慌亂道:“怎麽了,是不是吃錯什麽東西了?我們上一頓是在百花城用的,吃了當地的魚。然後、然後喝了點茶水,再就是……”
薛簡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将喉嚨裏咳嗽忍回去,他吞咽了一口空氣,想要克制住這種令人無法喘息的惡心嘔吐的欲.望,手指死死地按在了江世安的小臂上。
但他沒能完全忍下去。
薛簡再次幹嘔,吐出來的不是食物,既不是在百花城客棧吃的飯,也不是剛才那半個酸澀的蘋果。
他吐出了一口血,混着柔軟的、小塊的凝涸血肉。血跡染透下唇,還濺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江世安怔愣了一瞬,他的脊背瞬間蹿起來一股令人恐慌的涼氣,他立即反扣住薛簡的手,可是靜不下心來把脈,好半天才用發抖的指尖切中脈搏。
薛簡的脈象沒有任何問題。
他不知道自己吐出來了什麽,但那股惡心感立即消失了,他道:“沒事的,我只是吃錯東西了。”
“你吃錯什麽了?”江世安盯着他的側臉,猛地攥住薛簡的手腕,他不敢太用力,可又怕就這麽讓對方輕易掙脫,“你怎麽了?薛知一,你的醫術也不弱,你應該知道醫書上說肺疽傷胃則唾血,這是內症。”
薛簡轉向他的方向,低聲道:“你不要擔心,我們去一趟醫館,我自己配點藥吃就好了。”
“配藥?”江世安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想起之前師爺給他的定魂丹,前後串聯起來,慢慢松開手,“廣虔道人知道你的病?”
“嗯。”薛簡點頭。
這不是病。
只是吃錯了東西而已。
薛簡再次擦拭了一下血跡沾上的地方,他看不到東西,清理起來很慢。江世安便接過手,将對方唇角上沒有完全拭去的血跡擦掉,指腹帶着手帕抵在了唇縫間,将道長下唇的血跡抹去。
薛簡感受到他指尖的每一分觸感。
他擡起手,握住江世安的手腕,偏頭貼了貼對方的掌心,輕聲道:“血的味道是不是很難聞。”
江世安能聞到蘋果的清香、聞到飯菜的香味,也能聞到方才上香的香灰氣,他低頭湊到薛簡的唇邊仔細地嗅了嗅,無奈道:“你的血一點兒腥味都沒有,不好說……還有點香。”
薛簡忽然說:“說不定對你來說,這是一味靈丹妙藥。”
江世安愣了愣:“什麽?”
薛簡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