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水
第2章 雨水
梅雨季,汀南變得悶悶沉沉。
烏雲仍舊壓着,天氣悶熱,空中發出一陣沉重難聽的低鳴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降雨。
晚間的酒吧街人氣旺盛,潮悶的天氣阻絕不了躁動的心思。俱樂部包間裏魚龍混雜,環境音吵亂,門吱吱嘎嘎地被人推開,空氣裏也浮起一層細密的白霧。
因男友仲輝的緣故,溫嫦是“四時”俱樂部的常駐客,也因大大咧咧的性格,和很多人都打鬧成一片。
溫嫦一頭水波紋卷發,叼了根棒棒糖攬着黎哩的肩,笑眯眯地給大家介紹說:“怎麽樣,我朋友漂亮吧?”
“她叫景禮。”
黎哩今天穿着寬松的白襯衫,皮膚白淨得像羊脂玉,黑發長直地垂落肩頭,眼底清澈靈透。
不笑時氣質顯得有些清冷,笑起來時杏眼彎起,好像貓和老鼠裏那個高雅的美女貓。
她往這裏一坐,就是那種容易遭賊惦記的人。
溫嫦警告地瞥向他們:“你們可不許欺負我錦鯉妹妹。”
溫嫦的男友仲輝留着平頭,長得一臉正氣,目光落在黎哩身上一秒,什麽也沒說。
“你朋友那哪能欺負啊?”倒是金羿踢了下桌角,一臉好笑地扯着唇角,“你朋友就是我們朋友,放心吧,誰也欺負不了景禮妹妹!”
溫嫦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就你小子嘴貧!”
說完她偏過頭,溫聲和黎哩介紹起來:“他們都是我朋友,人不壞……”
溫嫦給介紹了好幾個人名,黎哩順着她的話,禮貌地和她的朋友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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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好像是他們的同學聚會。
一群年紀差不多的人在人生分界線徘徊,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在這張酒桌上聊人生,談理想,講抱負,提愛情,議從前。
面對即将到來的現實問題,無論是普高還是職高的學生,都在這一時間齒輪上邁向下個全新軌跡。
黎哩坐在俱樂部角落地方,漫不經心地攪和着灰藍色茶幾上的酸奶碗,稠白的酸奶碰上黑紫的桑葚,夾雜的色塊被混開。
醇白色澤失了白,桑葚色也徹底變得淺淡。周圍環境音很吵,黎哩心不在焉的,游離的思緒忽然停滞在那個雨絲密布的夜晚。
白裙被雨水浸濕,黏膩難受地挂在身上。
純黑的沖鋒衣套在身上,帶着具有侵占性的冷香氣息,和白裙緊緊貼合在一起,隔絕外界的冷。
她又想起了那個藏匿在黑夜陰影裏的少年。
尼古丁的氣味被雨水沖淡,黎哩手指微蜷,擡眸,視線直直地盯着宋馭馳漆黑的眼底。她眼底被困惑的複雜情緒包裹,錯愕之外,還有藏在深處的愠意。
少年的眼神淩厲,像會拉着人沉溺在藍色海底的漩渦裏。但眉毛懶懶耷拉着,渾然天成的冷與痞,更像澎湃的浪潮,有吞噬一切的危險氣息。
“拿着。”他淡淡地說。
他看起來不像好人。
但這位“不像好人”的人留下可禦寒的外套和傘,獨自沖進雨勢漸大的雨幕裏。
當真個是怪人。
黎哩收回不解的視線,發上墜着的水珠同雨水一樣跌落向下,蜷曲的指尖磕上衣服裏冰冷的硬物。
她垂眸,借着夜晚的霓虹看清了黑色沖鋒衣口袋裏咯着的東西。
一張身份證。
一本記事冊。
都是她的。
外面水淹霓虹,隔絕了城市的吵與鬧,少年很高也很瘦,像劃開急湍的雨幕,黎哩再度擡頭,眨眼,看他勁瘦的身形模糊在潰發的立夏雨幕裏。
他面部棱角分明,那雙漆黑的瞳孔裏,禮貌而又疏離。
記憶中,他那雙手也很好看,指骨微凸,手背青筋蔓延,潮濕陰冷的雨夜裏他忽然扼住黎哩的腕骨,是雨夜裏僅有一點兒的溫熱。
而在那之後,黎哩輾轉過許多地方,再沒見過他。
“景禮?”
金羿和仲輝他們喝酒時一直關注着黎哩,見她興致不高,他捏着酒杯湊過來,帶了些酒氣過來,“酸奶不好喝嗎?”
俱樂部包間裏光線雜亂,從透明的玻璃酒杯折射到黎哩臉上,她眨了眨幹澀的眼睛。22號小球離開,她剛擡頭,又聽金羿無奈說:“溫溫姐可交代了,不給我們喂你酒。或者你想喝點什麽別的?”
金羿笑起來,露出一片白牙:“我去買。”
他很熱情,語氣裏參着認真。
但在這麽嘈雜的環境裏,黎哩看着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搖了搖頭,好脾氣地回絕:“挺好喝的。”
金羿一愣,不是飲料的問題,那便是別的了。
他直接從對面坐過來,湊得更近了點兒,主動和她搭話:“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哪個學校的?”
他們這批人都是職高的學生,平時一起吃喝玩樂,有過很多階段性朋友,但像黎哩這樣的,不該是見過會忘的長相。
包間裏冷氣打得很足,黎哩攏緊衣服,垂下眼照實說了。
“一中。”
衆所周知,汀南一中的升學率在整個城市裏遙遙領先,本地人常說‘你進了一中,也就意味着半只腳踏進了大學校園’。
一中的學生,那便是妥妥的‘好學生’了。
提到這個,金羿忽然來勁了,這一年在玩耍的同時也準備了高等院校的單招考試,早早拿到京市某學校的入學通知書,因為這個沒少跟人顯擺。他腰杆很直,語氣頗為自豪:“我九月份會去京市那邊讀書,你呢,準備考哪兒的學校,會去京市嗎?”
少年眼底亮晶晶的,像是迫切地想要個同行人一樣,語氣裏充滿希冀。
黎哩不着聲跡地往旁邊坐了坐,她眼底仍舊清澈,像是沒底地搖搖頭:“剛填過志願,我也不知道能留在哪。”
這不像高考發揮好的表現。
金羿那顆激動的心平複下來,他表情凝滞片刻,幹咳了一聲說道:“沒關系,還有調劑嘛,再不濟複讀一年來年考更好的學校。”
也不失為安慰人的方法。
黎哩笑着扯了扯唇,剛想禮貌性地說句“謝謝”,周遭原本習以為常的嘈雜倏地變成了詭異的靜。
她順着衆人的視線向門口看去,包間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森白的冷氣和煙圈一起緩緩向外散去。
室內雜亂的光線暈目,少年的黑色的沖鋒衣外套上沾着層水汽,他繃緊了淩厲流暢的下颚線,漆黑的眼瞳裏情緒很淡,存在感卻極強。
是他。
安靜的包廂裏兀的發出一聲響音,距離黎哩不遠處的仲輝擡起手臂沖宋馭馳招呼起:“馳哥,這兒。”
順着仲輝的聲音,宋馭馳眼尾淡淡地掃過來,似是确認了方向,往他這邊走來。
短暫的安靜後,包間裏很快又恢複方才的喧鬧。
仲輝倚着的臺球桌那兒站滿了人,宋馭馳好像沒想湊他們的熱鬧,随意找了個安靜位置坐下。
黎哩對面的沙發陷下去一塊,少年壓緊了黑色的鴨舌帽,額前浸了些水意的碎發乖順遮住眉眼,他懶懶地倚在沙發背上,低着頭露出一截勁瘦蒼白的下巴。
安靜到與這裏格格不入。
是心情不好?
黎哩愣惑的同時,忽然聽見金羿“啧”了聲,皺眉,嘴裏嘟囔着:“他怎麽來了。”
她轉過來,眨了眨眼睛,眼底躺着細微的困惑,不是同學嗎,怎麽會這樣說。
“你們……有過節?”
金羿回過神,啊了一聲,搖搖頭:“沒,就是不太熟。”
“他叫宋馭馳,輝哥的朋友,兩家大人都認識。”他彎腰撈起茶幾上的酒杯,給新闖入泥潭裏的懵懂兔子透露信息,“聽說家底賊厚,貴公子可能瞧不上我們,平時不和我們玩。”
“估計這次又坐會兒就走了吧。”
“不用管。”
“他老這樣。”
有很多時候,宋馭馳都安安靜靜坐着。
就像現在這樣,俱樂部包間裏烏煙瘴氣,他被混沌籠罩,心如清水不沾塵。
金羿喝了口冰冷的液體,不知道又想起來什麽,他擡眼兀的開口提醒:“你可躲着點他。”
“他脾氣好像很暴躁,聽說前陣子還把人給打進醫院了。”
許是吸引力法則,對面沙發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覺地撩起眼皮睨過來,劣質煙很多,空氣裏飄浮的霧氣熏目,他漫不經心地擡頭,望向對面看到一個小女孩眉尾彎彎地看着身邊的男生。
黎哩的視線猝不及防地和少年的對上,幾日未見,他給人的感覺還是那樣冷冽,眼底沒有半分浮動,像看陌生人一般,平靜疏離地挪開眼。
天色漸晚,外面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雨,俱樂部裏的同學都喝了起來,場子剛熱,估計還有得喝,溫嫦拿着瓶冰水找到黎哩,她沾滿涼氣的手把黎哩的臉上捏出形狀,“剛服務生說外面下雨了,你要不要先回去?”
溫嫦也喝了酒,說話時帶着重重的酒氣,“不然等會兒我可能注意不到你。”
黎哩拿掉她的手躲開,時間好晚,原本也到了要離開的時間,她點點頭,應下:“那我先走了。”
看見溫嫦一臉明媚但醉醺醺的樣子,臨走之前,她蹙眉,“你适量些喝。”
溫嫦聳肩,知道她在擔心什麽,眯着眼睛笑,“怕什麽,仲輝在呀。”
“對了,金羿好像對你不錯,要不我讓他送你回家?”
黎哩剛剛站起,耳邊又是溫嫦撲面而來醉呼呼的熱氣,她頓了頓,“你們玩吧,我回去了。”
外面雨勢不大,俱樂部門口擠了幾個觀望雨勢的人,借着通訊設備尋找出行的方法。
在一群狹窄陌生的背影裏,黎哩捕捉到一個孤獨的,熟悉的,高峭的,又具有安全感的身影。風雨飄零,黑色外套上滞留着凝結而成的水珠,霓虹浸水,少年卡上線帽,身無一物地躍進雨幕降臨的夜晚。
冷峭的畫面和記憶力裏的重疊,黎哩一雙浸了水霧的眼睛看外面泛白的雨絲,潮冷的氣流推着那個熟悉的背影向前。她平靜地收回視線,撐開僅用過兩次的黑骨傘。
偌大的黑色傘面隔絕冰涼的細雨,是他當初遞給她的那把,而那個少年卻又一次在漸大的雨勢徹底模糊了背影。
他站在雨裏,比雨更潮濕。
宋馭馳嗎?
真是個好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