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水

第8章 雨水

08

黎哩目光垂落至桌面,冷白的手握上泡滿冰塊的咖啡杯,帶着寒意的水珠沾滿手心,手腕處被冰得紅了一片。直到手腕被冰塊冰到麻木,她器械一樣地收回手。

正午的陽光仍舊從紗窗縫裏漏出,冷卻的手揉了揉被光線直射到發脹的眼睛,她張了張嘴,應下:“知道了。”

買來的下午茶沒來得及享用,黎哩拿起蕾絲形狀的餐勺挖上大塊蛋糕,細膩的奶油入口即化,沒什麽時間去細細品味。見原橙子在後廚忙碌,她留下微信離開。

下午的太陽光線依舊毒辣,灼熱的光火辣辣地打在外露的皮膚上,白色百褶裙的裙擺後揚,黎哩快步走地從陽光下走向充滿舒爽冷氣的地鐵口。

冰海鹽氣泡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泡,飲下大口,緩解了喉間的黏膩。便利店熱鍋裏的熱着的關東煮香味溢出,那雙細直的長腿倏地停在玻璃櫃前。

“拿份關東煮。”

視線撇在多種套餐上,她随手指了個:“就這個吧,A套餐。”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有陣雨,可今日體感溫度卻是有史以來最高,是汗流浃背的黏膩,天氣預報一點兒也不準。

黎哩耳邊是倍速調慢的吵鬧,整個人像被架在燒焦的雲上一樣,被汀南的夏天推着走。

指紋密碼按上,門口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黎哩剛進門便看見玄關口那個被拆開的文件袋,上面印着學院偌大的幾個印燙字跡:

【京市大學錄取通知書】

七月中旬,最後一批書發放到位。

快遞信封裏的東西被取出平擺在客廳咖色茶幾,留下個空殼。顯而易見的是,黎哩藏得最深的秘密藏不住了。

她視線落在通知書上幾秒,內心徹底了然。她垂着眼,長直的睫毛下耷,她張了張嘴巴,出聲:“爸媽,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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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很熱,傷口處出現刺刺的疼,好像鋒利的針在皮膚裏游離,莫名好疼。

室內空調溫度很低,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也映襯出冷意。

客廳在播放着電視,那邊坐着的兩位沒人發出應答,黎哩眼尾一垂,放下沉重的單肩包,低頭換上柔軟觸感的拖鞋。

“你沒什麽要和我說的?”景芸芸平靜地擡起眸,似乎在醞釀着情緒,語調沒有起伏。

離開的腳步停在樓梯間,她眼皮一跳,轉過來,眼底的情緒翻滾,緘默片刻,她說:“我想回房洗個澡。”

暴烈的日光下走一遭,像化掉的冰淇淋黏膩地貼在身上。

額前的發和汗水混在一起,冷白的皮膚被陽光灼紅異常。

頭好暈,眼前頂着一片漆黑,她好像沒有了思考的能力,随時都會撐不住自己的分量。

此刻,她迫切需要走進浴室沖散這種渾身的難受,然後換上幹淨柔軟的,沾滿洗衣液香氛味的衣物,緩解這種難受。

客廳的氣氛又一次變得詭異。

黎駱言率先打破屋內片刻詭異的氣氛,他推着眼鏡從報紙上擡起,上下掃視黎哩全身,他沉着聲:“怎麽狼狽成這樣?”

“外面天兒那麽熱,先去洗洗吧,忙完下來,”黎駱言側頭看了眼旁邊表情并不好的景芸芸,眼神再一次朝黎哩遞過去,似是在安撫着兩邊:“你媽有事情要找你談。”

景芸芸眉頭皺了下,黎駱言立馬察覺到,連忙加重了口吻:“做了什麽錯事心裏有數吧?洗澡的時候趕緊好好想想該怎麽跟爸爸媽媽說!!”

有了黎駱言發話在前,黎哩得以先行離開,回房洗去身上讓人不适的黏膩。

浴室的半身鏡上氤氲着密布的水汽,窗外夏蟬噪聲不止,吹風機的風聲蓋過蟬鳴,好似整個夏天的瘟意像瀑布一樣瘋狂朝人席卷,将其無聲的吞噬。

頭發吹至半幹,身體機能緩緩恢複正常,黎哩換好衣服後下樓。

黎哩下樓時景芸芸正在陽臺上接電話,一些醫學上的用詞從窗簾外零散地飄進。大概是病人打來的消息,景主任正嚴肅,專業性極強地回答着電話那端相關病理問題。

黎駱言看見黎哩下樓,放下茶壺和水杯朝她走去,他揉着發痛的額頭,壓低聲音:“當時不是說就學調劑下,怎麽到最後還是選了這種專業?”

顯然小科并不是家長眼中的好專業。

當初選科的時候黎哩聽從景芸芸的意見選了理科,她原先成績在全年級也是名列前茅,分了班後卻下降得厲害。

任課老師為了這事專門跑到黎家做家訪,她說黎哩上課認真,筆記寫得很好,平時的作業也完成的很棒,偏考試成績不盡人意,詢問黎哩平時在家是不是有什麽其他壓力。

為了她成績的事景芸芸頭都疼炸了,可協調多次無果。

黎哩的成績很穩定地滞步。

汀南一中重視學生德育智發展,師資力量雄厚,即使是藝術班的學生文化成績也很好。黎駱言溺愛孩子,便提議讓黎哩去感受下藝術班的學習氛圍緩解壓力,轉科的事情是黎爸一手簽字操辦,後來黎哩直升高三,暑假時候景芸芸起來這事,打電話問了老師得知還可以轉科,便讓黎哩以文化生的身份參加考試。

材料他們早就準備好,大學專業也是早給黎哩定下的指标。

但顯然,黎哩在他們面前陽奉陰違。

她平時成績一般,中等偏上的水平,高考卻超常發揮,加上理綜分甚至超過排名第五的黎冰冰。

因黎哩高考時的超常發揮,景芸芸對外一度變得和善許多。

可黎哩偏在填報金融專業後,自作主張的,背着所有人修改了志願。

黎駱言實在不敢相信黎哩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他警告開口:“禮禮,你一直以來都很聽話。”

廚房壺裏的水燒開,遠遠發出沸騰泡泡的響聲。黎哩靠廚房很近,側頭看了眼跳電源的熱水壺,冒着白煙的氣體在空中飄散,她耷拉着眼皮,手裏握着黑灰色的馬克杯,倏地開口:“爸,我不想學那個。”

沸水的聲音消失,黎駱言臉色僵下來,不可置信地看向黎哩。事發到現在,他仍覺得這件事荒唐得不行,“你這孩子!”

“你媽媽是為了你好,給你挑選的這個……”話音還沒掉在地上,陽臺處沒了人聲,景芸芸握着手機從外面走進來,她板着張臉,視線勾在黎哩身上,直言:“選設計專業是怎麽想的?”

先前早在樓上做好的心理預設,在面對景芸芸時全然崩塌。她攥緊手裏的空杯,堅硬的陶瓷勒痛手心,她松了松勁兒,“我想學珠寶。”

“媽媽,”黎哩掀起平靜的眸,又一次補充:“我喜歡這個。”

她卧室有一片陳列牆,裏面放着她從小到大收藏的東西。裏面是一些親戚朋友送來的禮物,也有黎哩自己買回家擺着的物品。細細看去,設計感豐富的飾品占據多數。

她喜歡這些,原橙子知道,黎冰冰也知道,但景芸芸從來都不知道。

得到的是這個結果,景芸芸的臉色垮了下來,像飓風滾滾席卷,她忽然厲聲起來:“我剛跟外面說了你考上的京大,你轉頭給我報了亂七八糟的專業,你這麽做是故意讓我難堪?”

女人的厲聲得來的是黎哩無言的安靜。

黎哩不知道此時此刻,該以何種方式來面對景芸芸。比如說她骨子裏對新專業的熱血與向往,她也不懂從何而說。

兩個女人就這樣無聲地對峙半天,終是景芸芸先按捺不住,怒火在眼中灼燒,她失去平日裏拿起手術刀的穩重與冷漠,說話也變得刻薄起來:“你明知道黎冰冰讀了京大王牌專業,偏你選個不一樣的。不如她能說會道會來事,成績也不如她,什麽都不如她。”

“我真就不明白,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哪哪都不行的女兒。”

覆水難收,尖銳的話像鉛球一樣砸落在在場每個人的心上。

方才指責黎哩的黎駱言情緒變得沉重,男人皺着眉走上前,他抓起景芸芸的手腕提醒,“芸芸,我們就事論事跟孩子好好說說,剛那種話還說它做什麽。”

客廳裏秒針繞着指針旋轉,黎哩眼眶一熱,尖銳的指甲掐上細膩的手心,她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些什麽,可就像被巫師蠱惑到念下咒語,唇瓣顫抖着,什麽也說不出。

而景芸芸就像個破了洞的氣球,積攢許久的沉默在這一刻爆發,她默不作聲地抽出手,視線略過身旁的男人轉向正前方,“高中時候就跟人家早戀,現在又讓我在黎冰冰和你奶奶那邊下不來臺,我辛苦把你養大你就這麽報答我?”

“我沒有早戀。”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黎哩心裏難受得像被雷劈過的,燒焦的雲,而她就踩在這朵危險的雲上搖搖欲墜,好似下一秒就會狠狠地摔下來。

七月下午四點多,落地窗外的太陽光偏移,陰暗灰色的雲遮過來,天氣驟然變換,一如去年夏初她和蔣闫之間被模糊的關系。

“你還在狡辯什麽呢?”景芸芸音線陡然拔高,她心裏已然給黎哩判以死刑。汪洋的失望海水積滿眼眶,渾然不顧地推開旁邊勸架的人,她厲聲呵斥:“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是你的教養?”

景芸芸的臉色徹底沉下去,“你要是不想學金融專業,再怎麽說也至少告訴爸爸媽媽一聲,而不是把家裏人全都當成傻子!”

“我和你們說過我不想學那個專業。”天氣在變換,那股難受悶在心裏快喘不上氣,室內空調溫度好低,幽幽的冷氣好像從腳底冒出,黎哩眼前的視線已經被淚水暈染模糊,泡騰片堆在冰塊裏摩擦碰撞,洩氣似的溶解速度,她仍努力平視着前方,語氣變得很輕:“我說過。”

她也曾表達過自己的所思所想,可好像沒有人在意她的看法。

她說過不止一次的話,沒有人能記得。

人生有八苦,而她只需要讀書時成績優異,平日裏規矩聽話,無論是什麽時候,她只需要完成好被人制定好的KPI即可。

可是……人生分水嶺的每一項選擇都很重要,一定要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嗎?

争執中的雙方各執己見,氣氛凝結,景芸芸沉默不語地凝着黎哩,雨點兒聲拍打一陣,靜了不知道多久,女人搖頭定音:“黎哩,你這次太讓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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