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隐惡骨

隐惡骨

被龍筋縛住的部位因煞氣侵蝕傳來刺痛,深深插在七寸的匕首阻止傷口自愈,齊筠以蛇身虛弱地躺在冰涼的祭臺上。

烏蠍獰笑着站在被綁在石柱上的林思齊身側,他高揚泛着黑紫色光澤的蠍尾,用鋒利的尾紮穿了林思齊的右手手掌。林思齊因劇痛表情扭曲,眉頭緊鎖,咬唇忍痛,唇角溢出一絲鮮血。

齊筠熟悉林思齊的手掌,他的手不像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那樣細嫩,由于平時幹慣了活,上面有細小的傷痕,還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又因為長年握筆,中指的左側有一處不平整的凸起。

這雙手會擁抱他,為他暖手,煮河魚豆腐湯,買凍米糖,寫整整三頁的回信。

“烏、蠍!”齊筠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喊出這兩個字,後頸處傳來尖銳的疼痛,如同皮膚之下有劇烈掙紮的活物拼命長出。

被丢在地上的青霜劍仿佛對主人此時的痛苦感同身受,顫抖着發出陣陣悲鳴。

“不好!他要入魔了,蠍弟快退!”鵬王感受到齊筠身上越來越濃郁的魔氣,立刻從石椅坐起,他高聲示意烏蠍後退。其實他不是叫他退,是叫他逃。

齊筠修為本就離飛升只有一步之遙,妖物入魔後實力暴漲,哪怕是成仙已久的眇鶴君在此,都未必能有把握制住他!

烏蠍拔出蠍尾,正欲後退,可惜已經晚了。

齊筠将身上捆縛的龍筋圈圈掙斷,恢複成那具貌比潘、衛的人身。竹葉青在蛇類中本就秀美出衆,他在何仙姑座下當了數百年的首徒,也被師弟們戲稱為雲夢澤的臉面。

連烏蠍當年初遇齊筠,都為他的容貌而目眩一瞬。

可如今那張昳麗的臉龐上殺意翻湧,宛如石窟壁畫上走出的惡鬼修羅,他死死盯着烏蠍,恨不得磨牙吮血,食肉寝皮。

青霜劍周身淡淡的白芒不見了,換作濃郁到即将凝結出實體的漆黑魔氣,靈劍聽從主人號令,飛進齊筠的手裏。

烏蠍都沒有反應過來齊筠是何時揮劍的,他身後的蠍尾已經被一劍斬斷。慘叫還未發出喉口,齊筠的青霜劍又捅穿了他的心髒,大量黑血噴濺而出。

他已斃命。

齊筠的劍還未停下,他用力向下劈砍,一根一根斬斷了烏蠍的肋骨,方才還在耀武揚威的烏蠍被開膛破肚,腸穿肚爛的身體如破裂的酒囊一般,腥臭的五髒六腑緩緩流出。

鵬王見狀大驚失色,抛下死去的盟友和作鳥獸散的一衆小妖,化作金翅大鵬轉身飛走。

齊筠逐漸清醒過來,丢下手中沾滿血污的青霜劍,走向林思齊,他因入魔與殺戮而消耗過度,短短幾步走得踉踉跄跄。

“阿樂?”齊筠本欲用手去摸林思齊的臉頰,想到手上的血水,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青衫上擦了又擦。

林思齊雙目緊閉,臉龐沒有一絲血色,他嘴唇烏紫,呈中毒之狀。齊筠顫抖着手試探,發現他已沒了呼吸。

“阿樂!”齊筠從噩夢中驚醒,他大喊林思齊的乳名,伸手摸向自己後頸。

那裏有一處凸起的惡骨。齊筠在生出惡骨的一百年裏養成了時不時摸一下後頸的習慣,每年惡月呂祖在洞府內為他摸骨,他總會提前自己摸過,看看是否有消下去的跡象。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我明明沒有殺過人,也沒有做任何壞事。齊筠一時陷入怨怼與迷惘,他的心中充滿了嗜血、扭曲的恨意,恨天道不公,恨為什麽偏偏是他,何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人間有奸相,害得忠臣良将家破人亡,自己卻道貌岸然,高坐廟堂,享用從百姓孱弱身軀裏搜刮出的民脂民膏。而像林思齊這樣的忠良之後,卻飽受凍餒之苦,連科舉應試都要被一個小小的學政使絆子,險些落得明珠蒙塵,鄉野終老的下場。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若是注定要入魔,他一千年來的自持、衛道和慈悲又有何意義?三百年前他欲持青霜斬殺烏蠍,後者跪在他的腳下聲淚俱下,求他放過一馬。

齊筠放過了他,卻在三百年後得到自己種下的惡果。

他一時惡念叢生,只想将方圓百裏的活物都殺盡,卻在對上林思齊關切的眼神時冷靜下來。

“可是魇住了?我怕對你不好,不敢叫醒你。”

林思齊在黑暗中摸索着,用衣袖輕輕擦掉齊筠前額上浮起的冷汗。

齊筠一時無言,驚魂未定,只将臉龐埋進林思齊的頸窩,他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感受到他脖頸皮膚之下平穩的脈搏。

他還是不放心,翻身将林思齊壓在身下,扯開他的中衣,探手摸向他左胸。林思齊的心髒在胸腔安然跳動,只是不知為何比平常跳得快一些。

“怎麽了?”

直到林思齊輕輕推了一下齊筠的手腕,齊筠才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逾矩。

林思齊不再是他當年遇到的孩子,在三年時間裏已從瘦弱少年長成了翩翩佳公子,衣冠不整躺在他身下的模樣簡直秀色可餐。

好友同榻而眠之事自古有之,可是如今他的舉動卻找不到正常的解釋。

齊筠只好起身,又為林思齊被扯開的中衣系上衣帶。林思齊撐着床鋪坐起,他好整以暇地望着齊筠,張開雙臂輕輕摟住他。

“夢都是反的。”林思齊沒有計較他方才失态的舉動,拍一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撫,“也不知你夢見什麽了,竟讓你這樣怕。”

“夢到你出事了,我很難過。”齊筠汲取着林思齊身上傳來的溫暖體溫,忽而有些羨慕當年凍僵的自己,可以用蛇身縮在林思齊的胸口取暖。

他忽然發覺齒尖散發着一股難以抑制的癢意,如同還未俢成人身之前沉睡一整個冬天,爬出洞穴後體內傳來的饑餓感。

齊筠想将眼前這個活人囫囵吞下,這樣世上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再也傷不了他。而他也不用因為想到林思齊以後成家立業,會像現在這般哄着美妻嬌兒吃味。

“我想把你吃掉。”他在林思齊耳邊輕聲說。

林思齊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聽了他驚世駭俗的話語只是笑,将手腕遞到他唇邊:“若你把我吃了,誰為你洗手作羹湯?”

“再睡一會兒吧,天還沒亮。”

齊筠抱着他繼續睡了,他不想傷到林思齊,若是白天醒來,惡骨未消,他就同他告別,剩下的一兩個時辰,就當是他偷來的。

翌日醒來,齊筠又摸向自己的後頸,那節邪門的骨頭又消失了,他後頸的皮膚平滑而細膩,與常人無異。

他又松了一口氣。

林思齊與齊筠一起回到吳府,吳景明見到林思齊左手上纏的白布,雖然面上不顯,但是打心底對他帶來的這位漂亮富家朋友頗有微詞,認為定是齊筠害他涉險。

好好的大活人出去住了一天就挂了彩回家,無怪乎吳景明會這樣想。他和林思齊叮囑日後若要出去,最好不要孤身一人。等他們一同上京,他會陪他一起出門。

幾日後秋闱放榜的消息傳來,他們正在院中的石桌旁圍坐下棋,齊筠和林思齊坐在一處,盤上棋局膠着已久。吳景明意識到齊筠總盯着林思齊看,手裏的白子遲遲未落。

秋娘興高采烈地走進院內,向他們三人報喜:“哥哥第一,林公子第七,新鮮出爐的解元公和舉人老爺!”

“春和,恭喜你了!”林思齊比當初自己院試第一還心裏舒坦,一想到吳景明三元及第的第一步已然實現,他就忍不住為好友高興。

吳景明如謝安聽到獲勝一般淡定自若,将手裏捏的白玉棋子放回棋盒,他嘴角帶笑,對林思齊說:“林兄今夜就要收拾行李了,我們準備北上進京。”

“不知齊兄此後作何打算?”他望向齊筠,禮貌發問。

“我和思齊自然是要一起的。”齊筠不願意在人前喚林思齊小名,他不想讓吳景明知道林思齊的小名是什麽,“家父讓我去管管京城分鋪的生意。”

吳景明總懷疑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不簡單,林思齊久居鄉野,從何處認識這樣的朋友?這位齊公子生得像城北徐公,出手闊氣,不像個好相與的人物,卻每日黏着林思齊。

他為齊筠安排的客房和林思齊在同一個院子,他曾不小心聽到府上的丫鬟偷偷議論,齊公子總是從林公子的房間裏走出來,從來沒見他從自己的房裏走出來。

斷袖分桃之事在本朝不算罕見,只是林思齊一個出身卑微的舉子,和家大業大的富貴公子纏在一處,怎麽看都像是齊筠拐騙了林思齊。

吳景明自認為林思齊的益友,雖然朋友對這樣的私事難以啓齒,但是他還是會擔心齊筠對林思齊造成傷害。時至今日他也沒有開口問林思齊,萬一是下人以訛傳訛的誤會,他如何自處?

三日後,吳家兄妹與林思齊、齊筠從臨昌出發一同由水路北上進京。時維九月,京城正值涼秋。

他們抵達京城的那一天是九九重陽,街上游蕩着兜售茱萸的貨郎,林思齊與吳景明走下馬車,各自為齊筠和秋娘一人帶一枝。齊筠走南闖北,博聞強識,坐在馬車中陪秋娘敘話,将在病中的她哄得喜笑顏開。

“小郎君,茱萸怎麽賣?”林思齊從籮筐中拿起一束,放在鼻下聞一聞香味,色澤香氣俱佳,是城郊新鮮摘來的。

吳景明站在他身側,也跟着挑選起來。

不遠處一輛精巧的馬車內,嚴妙真恰好掀起了車簾,她在車中聽到貨郎的吆喝,原想從車窗探看在何方位,好讓侍女去為自己也買一束茱萸。

“玉蘭,你可知道那位買茱萸的小郎君是誰?”她望向那兩個身影,向自己的侍女發問。

“小姐,且讓我瞧瞧。”玉蘭和她一起望向窗外,“那不是陶陽吳家的郎君嗎?這回秋闱高中解元,真是一表人才。”

“不是,我問的不是吳景明,而是另一位,潇潇似林間新竹……”嚴妙真放下車簾,低聲喃喃嘆道。

“也不知京城什麽時候多出了這麽個芝蘭玉樹的小公子,看着面生,應當是吳家郎君的朋友吧。”玉蘭捧着臉推測,見到嚴妙真這副反常模樣,忍不住打趣,“原來小姐也有這樣不淡定的一天。”

“那位公子着青圓領袍,是舉人打扮,想必是來應來年春闱的。小姐貴為嚴相獨女,他若要走仕途,怎麽也要看嚴老爺的面子。”

玉蘭為小姐出謀劃策:“小姐可以先給吳家妹妹寫信探上一探。”

“我知道了。”嚴妙真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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