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相知

舊相知

齊筠借口說自己要去看顧德濟堂的生意,自然不便住在吳府,分別之際對林思齊一步三回頭,也被吳景明看破不說破。

吳景明慶幸他和林思齊分開,還有不到五個月就要春闱,會試、殿試聚集天下之才,名次直接影響前途,對入仕之人而言是極要緊的,實在不能在這段日子被外物擾亂心神。

京城的吳府原是開國武勳的宅邸,前主一脈随先帝北狩戰死沙場,這宅邸便閑置下來。正齊十三年春,當今聖上念及新科吳榜眼是南方士子,又有妻兒要照料,特為其在京城賜宅。

林思齊也在比臨昌吳府書房大得多的書房裏見到了吳頤。他正值不惑之年,身材高瘦,面白蓄須,形容和善,臉上常帶着笑,一派平易近人的儒雅之氣。

“林公子來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吳尚書坐在高背木椅上與他打招呼,态度和藹如長輩面對自家子侄。

“臨江林思齊,見過吳大人。”林思齊對他彎身一揖。

吳頤本有招婿之意,卻因女兒的抗拒與兒子的不贊成,放棄了這一想法,所以在林思齊面前只字未提。他先是閑話家常,表露歡迎之意,再考問林思齊的經義時務,最後又對他另有安排。

“我家世代住在臨江府,與林公子乃是同鄉。”吳頤站起身慨嘆,“‘樂莫樂兮新相知’,我讓春和帶你去見一個人,說來此人與你也不能算是新相知。”

“春和。”他向書房外喚道。

“孩兒在。”吳景明站在門口回應。

“你帶林公子去見陸先生。”

陸先生?林思齊對這個稱呼疑惑不已,他從小到大都無人情往來,父親姓林,母親姓葉,絕不會有一門姓陸的親戚,先生一詞又代表了對方以教書為業的身份。

他跟在吳景明身後,心中疑窦叢生。吳景明引着他走過重重庭院,終于停在紅牆黑瓦的後花園。

此時正值葉落花消的秋日,院中一片蕭瑟秋景,靠牆的角落裏長着一棵枝撐如傘的梨花樹。樹下落葉堆積之間,設有一石桌,兩石凳,一位老者坐在靠樹一側。

他身材不高極瘦,須發皆白,臉色憔悴,脊背卻挺得筆直,見到吳景明帶着林思齊走進,飽經風霜的臉龐流露出一絲欣喜。

“陸先生,人已帶到,我就不打擾了。”

吳景明向老者遙遙行禮,轉身離去。

老者坐在黃昏微冷的秋風裏打量林思齊,他看他的身量,看他的面容,看他的舉人青袍,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出自己熟悉的影子。

他看了林思齊良久,笑道:“坐吧,別站着。”

“臨江林思齊,見過陸先生。”林思齊向他作揖,才走到對面的石凳旁坐下。

“你可知我是誰?”

“不知。”

“你長得像月娘,不如歲寒高,卻比歲寒俊。”陸鑒在冷風中掩唇咳嗽幾聲,“說來你應當叫我一聲師祖。”

月娘是林思齊母親葉月雯的小字,歲寒是林思齊父親林青柏的字,老者的身份呼之欲出。

“您是……陸鑒陸今也先生?”林思齊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陸鑒現今已逾耄耋,是林禦史的授業恩師,成名已久的江南大儒,無心仕途,只願在江湖之遠著書立說。

自從弟子冤死獄中,天下就再也沒了他的消息,世人只當他駕鶴西去了。

“我以為……我以為您……”林思齊幾欲落淚,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孩子,你受苦了……自歲寒遇害以後,世人對我避如蛇蠍,生怕被嚴良一同報複,老朽無妻無子,纏綿病榻,幸得吳尚書收留供養,從此深居簡出,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陸鑒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摸過林思齊手上每一處細小的傷口,因幹活而形成的薄繭。

“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在鄉間不墜青雲之志,能走到這裏,很好,很好。”陸鑒頻頻點頭,連說了兩個“很好”,“我讀過你的文章,你可是于時務上略有不足?”

“正是,小子久居鄉野,對天下大事了解甚少,世面上的時務書冊,又流于表面……”

“還有不足五月便是春闱,接下來的時日,老朽會為你好好補一補。”陸鑒拈須而笑。

“小子有一事相求。”林思齊起身,對陸鑒再行一禮,言辭懇切,“我與春和同年出生,明年将滿二十,至今還未有字。家父的字‘歲寒’是您起的,所以我想——”

“請先生賜字。”

陸鑒一時沒有說話,沉默片刻後起身扶起林思齊,他長嘆一聲,擡頭望向京城的天空。

“不成。”

“為何?”林思齊滿臉錯愕不解。

“你可知道,歲寒是我的第二個弟子,我還有一個弟子。”陸鑒的布鞋踩在堆積的落葉上,枯黃幹燥的葉片發出細微聲響。

“您的第一個弟子是……?”

“一橫短,一橫長,一豎一彎鈎。”

林思齊聞言,很快在心中解出了這個字謎,是“于”字。

“在先帝北狩,京城被困之時力挽狂瀾的于大人?”

“正是,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這個稱呼了。”陸鑒神情落寞,語氣流露出凄苦之意,“我的兩個學生,字都是我起的,結果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不得善終,不得善終……”

“忠肝義膽,年歲不永,我一把老骨頭,茍活至今,真是可笑!可笑!”他突然自嘲地大笑起來,又因情緒的起伏一陣猛咳。

林思齊連忙攙扶他:“外面風大,先生進屋說吧。”

陸鑒被他扶進室內,林思齊為他倒了熱茶,他捧着熱茶對林思齊說:“孩子,你的字要到金殿上,等陛下親自來取。”

林思齊失語良久。

話說吳景明原本打算走回自己的院子,在半路被吳秋心截住。

吳秋心手裏攥着一張散發香氣的花鳥彩箋,現下京城最時興的樣式,她臉上表情微妙,還有幾分為難。

“哥哥,你猜這是誰給我送的箋子?”她将吳景明拉到太湖石背面的角落裏。

“誰給秋娘送的?難不成是哪家小郎君尺素傳書?”

“你又亂說!我都不常出門,哪有閑暇認識什麽小郎君,我有哥哥陪着就好啦,還有林公子、齊公子和我敘話,根本不用別人。”吳秋心将彩箋塞進吳景明手裏,“喏,你自己看落款吧。”

“嚴妙真?嚴相獨女,她找你做什麽?”

彩箋之上的簪花小楷秀麗清雅,落款正是“嚴妙真”三字,吳景明只記得有這麽個人,對她并無深刻印象。

“她向我打聽林公子的情況。”吳秋心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就如出游時不小心在妝奁鋪子裏撞見到絕交的舊友。

吳景明聽罷,向來溫和文雅的神态也有一絲動搖。這嚴小姐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确實不知道林思齊是誰?

嚴良就這麽一個女兒,難不成還能讓她摻和官場事?總不能是她父親注意到林思齊的存在,特地讓女兒探一探手帕消息?若是嚴良真将林禦史此人記在心裏,早就會派人“關照”林思齊,他根本走不到今天。

吳景明向來對嚴良及相關人士毫無好感,吳頤也不過是韬光養晦,對嚴良假意逢迎,實際上暗含心思。待今年春闱後的新科進士入朝,吳頤打算招攬門生,伺機而動,尋到嚴良這老狐貍的錯處,一舉将其擊潰。

收留陸鑒,招攬林思齊,都是擊敗嚴良的先行棋。嚴良只手遮天二十餘載,這朝廷也該變天了。

“秋娘,我也不懂她此舉何意。不過她既然問了,你便将林兄的出身來歷告訴她。”吳景明思忖片刻,對秋娘說,“是她自己問的,知道真相之後作何感想,也該她自擔。”

“我和她也不算熟,只是小時候逢年過節一起玩過幾回。記得她話不多,也不愛交際,倒是很會釀酒。”吳秋心凝神回憶小時候的嚴妙真,“也不知道她是從何處學來釀酒的,宰相獨女竟然還會釀酒。”

“但願她是見林兄品貌不凡才來打聽一二。”吳景明無奈道,從吳秋心的發間摘下一片不知何處落來的枯葉,“這件事你不要告訴林公子,離春闱已經不遠了。”

“秋娘知道其中利害,定會守口如瓶。”吳秋心将手中的彩箋折好,“林公子這些年受的苦已經夠多了,我們都希望是他好的,不想讓他為瑣事煩心。”

林思齊見過陸鑒後,心神激蕩,難以平靜,當晚月上中天之時還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忽而聽到窗外傳來熟悉的足音,索性從床上坐起來。

“你怎麽進來的?”

“當然是翻牆,現在大家都睡了,沒人注意我。”

齊筠脫下凝着夜露的披風,脫下外衫,輕車熟路地鑽進被窩裏,他轉身望向林思齊:“你怎麽還沒睡?”

“睡不着。”

“不習慣住在吳府?還是擔心來年的春闱?”

“都不是。”林思齊在被中握住他的手輕輕捏了一下,“近日來發生的所有事都讓我覺得身在夢中。”

“你只管好好溫書,準備春闱。無論如何,我會陪着你的。”齊筠回握住他的手。

“我還沒有準備好入仕,‘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總覺得自己一旦入朝,就回不了頭了……”

“不用怕,誰敢動你我就教訓誰,上一個動你的烏蠍搞不好還在哪個角落裏抱着斷尾哭鼻子呢。”齊筠湊近親昵地用臉頰在林思齊的肩頭蹭一蹭,“實在不行,小林就別做官了,來德濟堂給我做個賬房。”

“你這麽放心我給你管賬?”林思齊笑着打趣,“也不怕我卷上你的銀票走人。”

“世上這麽多人,就數你最讓我放心。你若要用錢直接拿就是,連知會都不用知會我一聲。”他又補充道,“其實你不幹活也行。”

“不行,哪有不勞而獲,白吃白喝的道理。”

“有啊,你當老板娘,我給你買書、買好吃的,你只要坐在屋裏每天看看書,睡睡覺就行。”齊筠不假思索,認為自己提出了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語氣頗為自得。

“好啊,連我的玩笑都敢開,你明天還想不想進門了。”林思齊只覺臉頰微燙,轉身面向牆壁,“我是男子,怎麽給你當老板娘,就算是蛇也分雌雄吧。”

“我錯了,還請未來的林進士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這一回。”齊筠擡手拍一下他的肩膀。

“你這張嘴真讓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不管怎樣,烏紗帽還真沒什麽好稀罕的。若是阿樂以後當真不想做官了,我就帶你去見識大漠的孤煙,塞北的草原,瀛洲的仙山,鏡湖之上高懸的明月……”

林思齊當晚果真夢到了李太白詩中的“一夜飛度鏡湖月”,月色溶溶之下,鏡湖萬頃碧波,齊筠牽着他的手,望向他的眼神情意綿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