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神女傷

神女傷

三月春光濃似酒,絮撲窗紗燕拂檐。翰林院內的柳樹已抽新絲,各房不再擺出炭火盆供人取暖。

林思齊與齊筠一同用過早飯,按部就班來到修複館點卯,繼續修補前些年因走水受損的古籍。紙上字句殘缺難辨,非心細博學之人不可為之。

待到日上中天,他才從書卷間擡起頭來,思及早晨與齊筠一起吃的青團,便打算去吳景明的衙房問問吳府要不要,順便活動活動筋骨。

“春和。”林思齊走進門,卻看見吳景明眉頭緊鎖,正盯着眼前一本被水泡過的殘卷。

吳景明聽到他的呼喚,才擡起頭,舒展眉眼,眉宇間仍萦繞着淡淡的愁意:“見賢,你來了。”

“阿筠托商隊從青竹鎮帶了春筍豆腐肉沫餡的青團,北地不生竹筍,難得能吃到。若是春和想嘗嘗,我明日送一些去府上。”

林思齊走到他身邊坐下,卻見吳景明修補的進度還停留在昨日與他一起回家時自己看到的那一頁,他訝然道:“春和,你可是遇到什麽難處?”

“并非如此。”吳景明搖了搖頭,“秋娘要出嫁了。”

“秋娘要出嫁了?嫁的哪戶人家?春和既然提前告知,我好回去準備賀禮。”

林思齊忍不住在心中開始盤算應該送些什麽,他身無長物,吳府于他有恩,可不能怠慢了。同時他也不明白,秋娘的婚事與吳景明的心不在焉有何關系。

“我父母相中了墨卿,平涼侯府的老太君相中了秋娘。”吳景明擱筆,對林思齊緩緩道。

林思齊與吳景明皆在修複館,秦硯安在史館負責修書修史,每月還要入宮掌記帝言,他不與二人時刻相對。可畢竟同在翰林院當值,也算是低頭不見擡頭見,林思齊在這月餘對這位小侯爺了解漸多,印象極好。

“墨卿文武雙全,才德兼備,實乃良配。春和為何愁眉不展?”

“也不是愁眉莫展,墨卿是我好友,秋娘是我家妹,二人喜結連理,我自然是歡喜的。”吳景明用手輕輕撫平古籍被水泡卷的頁角,他一松手,那紙張兀自固執地卷起,“只是以我對二人的了解,恐怕……”

林思齊聞弦歌而知雅意,只聽吳景明說了半截,就曉得他後面沒說出口的是什麽話。

他是擔心二人性情不合,婚後不睦,互相委屈了。只是婚姻大事向來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作為兒子,不好在父母定下的親事上置喙。

林思齊只好寬慰他:“何至于此,墨卿有容人之量,秋娘知書達禮,不說如膠似漆,起碼也可以舉案齊眉。”

“但願如此。”吳景明點點頭,“我倒希望是我多慮了,也許是因為二人對我來說都是重要之人,讓我關心則亂。”

“請帖過一段時日就會送到居安巷,見賢與齊公子請務必賞臉,賀禮之事不必多耗錢財,人到心意到了就好。”他面色稍霁,“我父親說在秋娘三朝回門之日,為我們舉行冠禮,陸先生出面主持,就不邀請旁人了。具體事宜,等休沐了再來我家詳談。”

“春和放心,我自有分寸。”林思齊笑道,“你還沒說青團要不要?”

“要的,秋娘也喜歡吃糯米食。京城青團少見,就算有也是用紅豆沙做餡,對臨江人來說吃不慣。”吳景明感慨道,“見賢有心了,連這等小事都記挂我們。”

林思齊心中暗想,哪裏是他自己有心,分明齊筠對他有心。

那封請帖在三月的末尾送至居安巷,齊筠接了帖子,與林思齊坐在院中喝茶。一對羽毛烏黑的燕侶在屋檐下銜蟲飼喂巢中嗷嗷待哺的雛鳥,清越的鳥鳴為院內平添幾分熱鬧。

“賀禮之事不必擔心。”齊筠握着林思齊的手掌,“雖說不宜太厚,在禮數上又不能薄,改日我拟個禮單,你再看看行不行。”

林思齊從袖中拿出錢袋,交到齊筠手中,他笑道:“這是我的月俸,以後都歸你處置。”

齊筠驚訝地睜大雙眼,接過份量不重的錢袋,攥得布料微皺:“你什麽都交給我?”

“都交給你,反正我也還不清了。”林思齊反問,“難道阿筠不願意掌家嗎?”

“我自然是願意的。”齊筠将錢袋妥帖收好,“你還記得以前我與你講過的舊事嗎?”

“我在翰林院與春和日日相對,從未見過他們單獨在一起,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來,只覺得他們二人同我與春和無甚分別。”林思齊回憶起與他們相處時的種種細節,“恐怕是坊間傳言吧。”

“我總覺得這樁婚事透露着古怪,此前從未聽過秋娘與秦硯安有什麽關系,而平涼侯府與吳府的婚期,定得也太倉促了些……”齊筠皺起隽秀的眉,細細思索。

“也許到結親那一日,就能知道了。”林思齊輕輕拍了拍齊筠的手背,“聽你這樣一說,我也開始心神不寧。吳家兄妹是我至交,我當然是希望他們都能好的。”

“天道無常,世事少有一帆風順。”齊筠不知思及何事,竟流露出些許傷感之意。

“哪怕風高浪急,我都會握住你的手不松開。”林思齊湊近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他喃喃低語:“凡人終有一死,我只能予你屈指可數的暮暮朝朝。”

齊筠聞言只覺得他千好萬好,偏頭與林思齊唇瓣相貼,交換一觸即離的輕吻。

他半開玩笑似的口吻湊在他耳旁說:“林探花的嘴真甜,我恨不得将你藏起來,讓你天天都只同我講話,教你只有我一個人。”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可惜我身在樊籠,無法随心任意挂冠而去。秋水樓上,我曾對你說,自己只想外放做個縣令,如今卻進了翰林。”

林思齊望向檐下擠在巢中的新燕,忍不住感慨:“世事少有稱心如意,多得是事與願違。”

“那等你致仕,我就與你退隐江湖,看遍千山萬水。”齊筠攬過他的肩膀。

“我現在還在翰林院,也不知以後會去哪一部當值,離致仕之日還早着呢。”

“我等得起。”

齊筠自顧自地說:“我以前聽聞白姐姐舊事,只覺得她為了一個凡人,做盡了傻事。那時我想,那個人真有那麽好嗎?”

“原來遇到了才知道,為了喜歡的人,什麽都肯做,碧落黃泉,哪裏都敢闖一闖。何況是等你些時日這樣的小事……”

“哪裏要你為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自然也是希望你好的。”林思齊與他依偎在一起,“待我百年以後,你若能風風光光位列仙班,我就能含笑九泉了。”

齊筠從前唯一的心願就是飛升,他甚至不聽從何惠娘的勸告,急迫到差點丢了命,如今聽了他這番祝願,心裏卻不是滋味。

他忍住摸向自己後頸的沖動,随口答應:“老師說我是悟性最好的那一個,肯定是能成的。”

平涼侯府與吳府的婚事定在四月十五,這一日黃昏,迎親隊伍敲鑼打鼓,震天響的喜樂聲裏,秦硯安身着紅色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他本就模樣好,身量高,端得是英姿勃發。

他在吳府門前翻身下馬,恭敬作揖:“平涼侯府秦硯安,受祖母之命,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今備嘉禮,求娶吳家長女。”

吳頤站在門前,喜氣洋洋地高聲應允:“準許。”

秦硯安進門前被翰林院的同僚圍住攔親,吳景明不在攔親的隊伍,林思齊只是走個過場般問了個小兒皆知的問題便跟着一起進入中堂,與齊筠站在一處。

秦硯安向岳父岳母奉茶,吳景明牽引着吳秋心走進中堂,吳秋心一身華美喜服,紅綢遮住了頭面,衆人看不到她此時的神情。

主婚者高呼:“四拜——”

齊筠望着秋娘覆面的紅綢,忽而牽過林思齊的手掌,用指尖輕輕在他掌心寫下幾筆,林思齊眉頭微皺。

吳秋心拜別父母,吳夫人眼圈微紅,以帕拭淚,吳頤看向發妻,她便收起了手帕。

吳景明背起吳秋心,他已經許久沒有背過妹妹,上回恐怕還是少時在陶陽老家,秋娘逛廟會崴到腳的那一次。

吳秋心自小體弱,就算加上今日成親用的釵冠也依然很輕。她從前總怕自己會累到吳景明,時不時就要問“哥哥累不累”,說她可以下來自己走的。

今日她什麽也沒有說,直到吳景明快走到門口,她才夢呓般低聲道:“哥哥,可不可以在這裏停一下?”嗓音有些發啞。

“送嫁停步不吉利。”吳景明本想腳步一頓,思及送嫁的禁忌不敢停下,只好放慢腳步,“秋娘怎麽了?”

“我與墨卿相識多年,他會待你好的,老太君也是極為慈愛的長輩,吳府與平涼侯府一牆之隔,你想回來随時可以。”吳景明溫聲安慰,“不會有什麽分別,你還是我的好妹妹,父母的好女兒。”

“哥哥,自小人人都誇你聰明 ,說你是讀書的料,連算命先生都講你八字中文昌、學堂、詞館齊具,必然金榜有名。”她伏在吳景明肩上,突然低低笑了,“在秋娘看來,哥哥卻是最傻的一個。”

“精通經義又算哪門子聰明呢?我若真如他們口中那般聰明,哪裏還會有許多不懂的事。”吳景明踏過門檻,“秋娘說的是。”

吳秋心沒有再戴那日被撞變形的銀钏,手腕上是老太君送的傳家玉镯,硌在吳景明的肩頭。

吳景明突然感覺到溫熱的液體落在衣領裏,滾燙溫度幾乎将他的後頸灼痛。今天是吳秋心的大喜之日,她卻伏在哥哥肩頭泣不成聲,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緣由。

吳景明将吳秋心送上花轎,騎馬跟在秦硯安身後。秦硯安在他背着吳秋心時曾投來目光,吳景明與他四目相對 ,只當他在看新娘。

在前往平涼侯府正門的路上,秦硯安一次也沒有回頭。

當夜林思齊回到居安巷,換過衣裳,只覺得很不是滋味。齊筠白天在他掌心寫下的字是“她在哭”,新嫁娘本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吳秋心卻在哭。

“新郎官連笑都沒笑一下,就只有吳尚書在笑,連吳夫人都哭了,看上去不像是單純舍不得女兒,這樁婚事絕不像表面上那般光鮮。”齊筠坐在床沿用木篦為林思齊梳發,“我要是敲鑼打鼓地娶你,肯定會從早上笑到晚上。”

“本來成親應該是美事,好端端被弄成這樣……吳府家事,我也只能與你在夜半私語。”林思齊皺眉思忖,“哀帝娶了董賢親妹,看來坊間傳聞也并非是空穴來風。”

“想必是吳尚書不想秦硯安和吳景明有什麽,又不舍得少了這個助力,便将女兒嫁給他。秦硯安是很讨聖上喜歡的,平涼侯府雖已沒落,但聖上會顧念秦家為本朝鞠躬盡瘁的舊情。”

齊筠接着說:“平涼侯府的老太君在秦硯安小時候就逼他讀書,希望他金榜題名,光耀門楣,能求娶尚書之女,她老人家恐怕樂意得很。”

“我原本對吳府的骨肉親情豔羨不已……如今看來也無什麽可以羨慕,我若有妹妹,她不想嫁人就不嫁,家裏怎麽也不會少這一口飯,旁人閑話算得了什麽,人生在世,免不了被人說閑話的。”

林思齊向來渴望親情,原本很是羨慕吳府,曾經也幻想過若是父母在世,自家是否也是同樣光景,家中會有弟弟或者妹妹,一家人其樂融融。

“吳尚書此人恐怕與傳言所說不太一樣,吳家兄妹的品行我是信得過的,只是你那朋友向來耳根子軟,你還真得多加小心他爹。”齊筠放下木篦,從身後抱住林思齊。

“人心叵測,我會多加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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