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春晖

三春晖

婚房內紅綢高挂,喜燭滴淚,繡花鴛鴦戲水錦被上灑落着象征“早生貴子”之意的花生、紅棗和蓮子,吳秋心坐在床沿,低頭望着自己的雙膝發怔。

她半天滴水未進,路上哭了半晌,只覺得又渴又餓,胃裏直犯惡心,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房中只能時不時聽到燈花爆裂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攥緊了膝上的裙裾。秦硯安推門而入,他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酒味。

“禮節繁瑣,想必你也餓了。”秦硯安說話的聲音微啞,“我也不知你喜歡吃什麽,只在後廚端了一份酒釀圓子。”

吳秋心兀自摘下蓋頭放在一旁,從床沿坐起,只見秦硯安将一碗灑着幹桂花的酒釀圓子放在桌上,他目光清明,看起來沒有醉意。

她揉了揉發麻的雙膝,起身坐到桌邊吃圓子。秦硯安一言不發,英俊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看着她吃,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哥哥?”吳秋心握着瓷勺,頭也未擡,語氣篤定。

“在我還不知道何為喜歡的時候。”秦硯安流露出一絲落寞,“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春和,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這些年哥哥給你寫了很多信,可是你一封也沒有回他。”吳秋心擡起頭,抱怨似的對他說。

“你有所不知,我每年都會給春和寫信,信中總會附上一片京郊愛晚亭的紅葉,從正齊二十一年,到正齊二十七年,整整六年。”

“你寫的信哥哥一封也沒有收到。”吳秋心突然發笑,盛妝的美面上只有徹骨悲意,“因為你的信都在我父親書房的木箱裏,哥哥不會想到,也絕對不會去翻檢父親的物品。”

“……原來如此,今日總算真相大白。可惜事已至此,我與春和已經沒有半分可能。”秦硯安長嘆一聲,他忽而感到一陣疲憊,連頭也隐隐作痛,不知是喜酒的後勁還是相思落空的絕望。

他捂着頭走到外間的榻前坐下,為自己脫了黑靴,翻身上榻,對吳秋心說:“我睡外邊,你睡床,你若要歇下,就自己把燈吹了。”

吳秋心見那張榻尺寸小,秦硯安長手長腳縮在榻上的模樣怪可憐的,便道:“秦大哥,要不你睡床,我來睡榻?”

“不必,外間有風。我答應春和要好好照顧你,明天換一張榻就是了。”秦硯安背對着她,“我祖母老了,還請你多陪一陪她,明日多說些讨人歡心的好話。”

“我家人少,沒什麽要你額外操心的,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交給邱姨,她是我母親從娘家帶來的,府上這些年都是她在操持。”

吳秋心低低應聲,她吃完酒釀圓子放下瓷勺,對鏡卸下金光熠熠的釵冠,将繁複的妝面盡數抹了,才吹滅房內的高腳燈盞。

翌日晨起,秦硯安帶她去拜見老太君,平涼侯府的老太君年逾古稀,早年經歷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劇,膝下二子随先帝戰死,小女兒未出閣就因一場大病香消玉殒,還在坐月子的兒媳驚聞丈夫身死的噩耗,肝腸寸斷,一命嗚呼。

她見了吳秋心一口一個心肝,當年她未出閣的小女兒是不足月生的,與吳秋心年紀、身量都相仿,孫媳的模樣叫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女兒了。

吳秋心握住老太君布滿皺紋的手掌輕輕貼在臉側,她笑道:“秋娘見了祖母真有說不出的親切,竟像上輩子就見過一般。”

“心肝,嫁給墨卿委屈你了。墨卿這孩子從小榆木腦袋,沒與女眷打過交道,也不會哄人,但心地與品行都是極好的。”老太君笑容滿面,“他要哪裏讓你不高興了,你盡管向我告狀。”

“秦大哥對我很好,祖母可千萬別罰他。”吳秋心沒改稱呼,老太君也不追究,只當是新婦羞赧,一時改不了口。

待到三朝回門,吳秋心早在成婚之日就已開面齊鬓,鬓角不再留少女碎發,梳婦人發髻。吳夫人見到這般打扮的女兒,只覺一陣恍然,當年初次上京時還抱在手裏的孩子,居然已經嫁作人婦了。

《禮記》雲:“男子二十,冠而字。”林思齊與吳景明同年出生,只不過林思齊是六月生人,吳景明是四月生人,今年正好二十整。二人共同接受陸鑒教導,同歲同窗同榜,一起加冠也是一樁美談。

吳夫人在晨光熹微之際,就在正對東屋的地方放置禦賜金瓯,再将行禮所用的冠服、配飾、酒器有條不紊地放在東屋。

陸鑒作為賓贊更是一早起來為兩位學生鋪席,今日加冠未請外人,吳頤為主,陸鑒為賓,三位有司分別由秦硯安、齊筠、吳頤的門生徐敏钰擔任。

林思齊與吳景明身着采衣,行禮入席,陸鑒用盛滿清水的金瓯淨手,走到席前坐下,為二人整理頭帛,以示禮敬。

陸鑒從秦硯安手中接過淄布冠,依次為二人戴上,整頓儀容,口念祝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林思齊與吳景明齊答:“學生謹記。”

這是所謂始加之禮,其後的“再加”“三加”之禮,則是分別從齊筠和徐敏钰手中依次換過皮弁冠、爵弁冠,再換上相應衣物,向衆人展示。

冠禮流程較長,身為賓者的陸鑒需要反複起坐、來來回回,林思齊在席上,見他用蒼老的手為系冠帶,胸口頻繁起伏,忍不住面露憂色,知道他的精力幾乎快耗盡了。

即使如此,陸鑒也堅持到最後,以醴酒祝學生。林思齊與吳景明接過酒爵,淺飲一口,向賓者行拜禮,陸鑒答拜回禮,一時體力不支,險些摔倒。

林思齊眼疾手快一把攙扶住了陸鑒:“先生?”

“無妨,我這把老骨頭越來越不中用了。”陸鑒靠着他站了一會兒,無奈道,“你們速去拜母,別誤了時辰。”

吳景明表情凝重,與林思齊一同退下,走出東屋去拜見吳夫人。拜母以後,再經取字儀式,就算禮成,二人皆是有字,所以只需陸鑒念誦祝辭。

禮成以後,陸鑒沒有參加宴飲,早早回房歇息了,今日的冠禮本就無多少來客,是以宴飲結束也快。林思齊不放心陸鑒的身體,請齊筠去房中為他把脈。

齊筠替陸鑒把完脈,與林思齊遠遠站在院裏說話,不敢離得近了。

林思齊小聲問:“當真沒有沒辦法了嗎?”

齊筠緩緩搖頭,壓低聲音:“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我也沒有辦法……”

“我便不再進去了,免得他看出什麽端倪。”林思齊站在院中,只覺得一時難以接受,四月的韶光正好,再過段時日就要入夏,陸鑒熬過冬天,卻在萬物生機勃發的時候不好了。

齊筠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掌以示安慰,走進房內回話,無非是讓陸鑒多多休息,按時服藥的套話,只當是普通複診,好叫病人安心。

“齊公子不必瞞我,老朽不願聽這些話,只想你如實回答幾個問題。”陸鑒倚在軟靠上,聲音虛弱,“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

“既然先生都這樣說了,齊筠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齊筠拱手行禮,侍立于側。

“你可是和見賢一同住在居安巷?”陸鑒打量着眼前容貌昳麗的年輕人,語氣中聽不出喜怒,仿佛在詢問一件尋常之事。

“他的确與我住在一起。”齊筠微微颔首,不知陸鑒此問何意,他本就無意隐瞞,也未曾想過要逃過陸老法眼。

“見賢外柔內剛,看似溫和,內裏卻是極為執拗固執之人,他與他父親一樣,不輕易動情,一旦情起就用情極深。”

陸鑒垂眼,捂着胸口咳嗽幾聲,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齊公子如此家世,如此品貌,對見賢可是真心實意,而非一時興起?”

他雖為一代大儒,卻并非固守道學的迂腐之人,對分桃斷袖不算排斥,更何況是學生留下的遺孤,自己年事已高,纏綿病榻,放心不下,才出口确認。

“我對見賢的一片癡心天地可鑒。”齊筠聞言撩袍下拜,雙膝跪地,将頭埋得極低,“還請先生成全。”

“我是汀州人,閩地本就有契兄契弟的風俗,與尋常夫妻并無不同。我對見賢也并非一時興起,與他六歲相識,算到如今也有十四年了。雖說今年才與他兩情相悅,但他在臨江閉門讀書之時,我就對他有意。”

“我家裏人他是見過的,對他都十分喜歡,只當自家孩子一般。”

齊筠将與林思齊相識、相知的舊事從頭說來,算出十四年自己也吃了一驚,青竹山上将他捧在手裏的孩童,兜兜轉轉竟與他做了夫妻,只能嘆一句世事難料。

“見賢是孤兒,他不像旁人那般,在情路上受了挫,還能躲進親人好友營造的蔭蔽裏。若你負了他,他從此活在世間,就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

陸鑒擡眼看向跪在一旁的齊筠:“齊公子起來吧,老朽一生從未求過人,如今死到臨頭,只能求你一回。”

“我要你發誓,此生此世不會辜負見賢。”他語氣極重,氣勢洶洶,竟有逼迫之意。

齊筠擡頭,舉掌為誓,一字一句,堅定不移:“皇天在上,後土為證,汀州齊筠在此立誓,我與林思齊結夫妻之好,不離不棄,永世不悔,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陸鑒聽他立誓,才放下心來,絲毫沒有方才逼他發誓的氣勢,又變回了因病痛而憔悴萬分的老人。

他說:“齊公子,我相信你,起來吧。見賢從此就托付給你了,待我百年之後,你要好好待他。”

齊筠從地上起身,拍落衣袍上的灰塵,毫不猶豫:“請先生放心,我會待見賢好的。”

陸鑒微微點頭,閉目養神,齊筠這才從房中小心翼翼地退出去,見林思齊站在院中等他,心頭一暖。

“怎麽樣?”林思齊牽過他的手掌問道。

“先生知道了。”

“知道什麽?”

“知道了我和你的事情。”齊筠自然而然與他十指相扣。

“先生怎麽說?”林思齊忽而一陣緊張,他知道陸鑒問起是早晚的事,真遇到了又覺得突然。

齊筠笑顏逐開,故作認真:“先生同意我把你娶回琅玕山當壓寨夫人,不讓你再給牛鼻子皇帝賣命了。”

“你又胡說,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林思齊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先生同意四字是真,他将你托付與我了。”

“我和先生相識不到一載,已經将他當作自己的祖父。現下我才新入翰林,還未做出一番事業,他就要……”

林思齊神色黯然,他向來不避諱生死,今日卻一反常态不肯繼續往後說。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齊筠停下腳步,握住他的雙手,與他四目相對,“你娘、陸先生,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你要好好和我在一起,好好活着,只要我還在人間一日,就不會叫你形影相吊,孤苦無依。”

林思齊眼中隐有淚意,他與齊筠在月洞門前站了半晌,才低低說出一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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