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寫舊游

寫舊游

碧瓦紅欄的秋水樓依然伫立在滔滔江水之畔,以靜默的姿态俯瞰芸芸衆生。六月初五乃陶陽本地山神的生日廟會,俗稱“山神出廟”,四方信衆齊聚于此。

林思齊與齊筠到秋水樓喝茶歇腳的時候,戲班已在此唱了好幾日的戲,樓外的街巷上也支起了各色攤子,有現做小吃叫賣的、有賣涼茶的、還有起卦算命的,讓本就熙攘的陶陽城熱鬧非凡。

他們相攜走出秋水樓時趕上“山神出廟”,四位壯年男子擡着一尊雍容華貴的神像走在街頭,大轎後頭是為山神執旗的侍神小轎,由二位唇紅齒白的總角童子擡着走。另有一人手持小鑼走到山神像前,在神像左側敲三下,又繞到右側敲三下。

他高呼:“山神老爺,今天是您的生日,要出去巡游了!”

參加生日廟會的百姓将街道擠得水洩不通,目光聚焦于高坐于大轎的神像上,路邊常有善男信女雙手合十而拜,許願神靈庇佑,連牙牙學語的小兒也被家人教着問“山神老爺好”。

林思齊勉強走到可以停腳的柳樹下,摸向腰側卻發現原本挂着玉佩的地方空空如也。

“你給我的那塊玉佩不見了,不知是落在秋水樓還是落在路上,或者是剛剛擠着的時候被人偷走了。”林思齊懊悔不已,“我就不應該戴出來,放在家裏多好。”

“別着急,你在此地等我,我找得到。”齊筠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

那塊假借當初的“齊母”之手轉贈給林思齊的玉佩內裏有一滴他的心尖血,這也是為何他在四年前的臨昌可以找到林思齊。

齊筠靜下心來感應了片刻,對林思齊道:“放心吧,還在秋水樓的方位,我去取來,你就在這裏等我,今天人實在太多了。”

林思齊點點頭,齊筠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轉身離去,他再度回頭時,只見一個才及大腿高的小娃娃被老婦帶着,拽着林思齊的衣擺說了什麽話,林思齊摸了摸孩子的發頂。

齊筠回秋水樓取玉佩,秋水樓的夥計見他回來,松了一口氣,他們收拾桌椅時見地上有這麽塊貴重的玉佩,生怕惹出什麽糾紛,趕緊拿起來放好,巴望着玉佩的主人早日回頭取,如今可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可當他回到那棵柳樹底下,卻不見了林思齊的身影,林思齊今日穿的是一身蟹青衣袍,在人群中很顯眼的,齊筠左看右看,都未發現那抹蟹青。在“山神出廟”的鑼鼓喧天之中,他忽而感到一陣煩躁,後頸傳來穿刺般的痛楚。

那塊存着他心尖血的玉佩正躺在掌心,沒有這塊玉佩,他要怎麽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林思齊?他臨走前看到的那一老一少若是歹人該如何是好?萬一林思齊遭遇什麽不測,他又該怎麽辦?為何今天偏偏是當地的山神廟會,若不是人多,林思齊與他也不會走散。

他用目光掃過四周男女老少喜氣洋洋的面孔,只覺得每一個人都笑得分外礙眼。後頸傳來的劇痛讓他咬緊牙關,憑空生出歹毒惡念:若将這些人都殺了,是不是就可以輕易找到林思齊了?

齊筠壓抑着大開殺戒的欲望,站在柳樹下深吸一口氣,他擡手擦掉嘴角溢出的鮮血,用舌尖嘗了一口自己的血,血中隐隐有不屬于他的氣息,那股熟悉的氣息強大而怨毒。

“……為什麽?我的血裏為什麽會有戚十二的血?”他臉色慘白,喃喃自語。戚燭生前與他并不陌生,但絕對不算至交好友,呂祖在東海誅殺戚燭的時候,他還在雲夢澤喂水鳥,怎麽可能會染上戚燭的污血?

齊筠絞盡腦汁,回憶起四年前臨昌城外他被烏蠍鉗制的那一次,烏蠍用尾針刺過他一回,他當時只覺得好笑,烏蠍為什麽連他的血可解百毒都不知道,蠍毒與蛇毒相抵,于他不過是痛一下罷了。

原來當時烏蠍的用意歹毒之處在此,想必是取了戚燭的血,故意這麽擺他一道,綁架林思齊也不過是為了引他過去。他自诩聰明,還以為惡骨再生是因為他對林思齊生了私情,如今才反應過來真相如此。

“阿筠,你沒事吧?”林思齊從人群中擠出,手裏拿着一包凍米糖,他走到齊筠身邊,見他面色不好,便道,“是我不好,我見那婆婆哄孩子買了凍米糖,就想着你也愛吃,結果因為路上人太多,險些走不回來。”

“你沒事就好。”齊筠勾起唇角,暗自慶幸自己已将血抹了,張開雙臂将他緊緊抱住,“我就是一回來沒看到你……生怕你遇到什麽壞事。”

雖然他們經常在外拉拉扯扯,但是齊筠很少會在大庭廣衆之下這樣擁抱他,林思齊被他抱在懷裏,覺得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就算是因為他未在樹下等他不高興,齊筠的臉色也太難看了些。

“對不起……”齊筠松開林思齊,伸手摸向自己的後頸,凸起的惡骨如活物一般即将破出,他昳麗的臉龐因劇痛而扭曲,周圍鼎沸的人聲在他耳畔放大,林思齊擔憂的表情逐漸在他眼中模糊不清。

“你不要做第二個戚燭。”呂祖威嚴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齊筠雙肩顫抖,勉力擡頭望向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聲說:“不能在這裏……”

今天是六月初五,是陶陽本地山神的生日廟會,底下州縣的信衆都齊聚于此,若是他在此時此地入魔,後果不堪設想,這座熙攘繁盛的南方之城,将變成流血漂橹的地獄。要知道戚燭吞下的濱海城,原本是他的庇護之地,當地人參拜龍神,對戚燭敬愛有加,卻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阿樂,謝謝你……”齊筠苦笑一聲,對林思齊說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他轉身走入摩肩擦踵的人群,林思齊不明所以,緊随追去,卻因寸步難行被他甩在身後。齊筠橫穿過街道,林思齊正好被敲鑼打鼓的巡游隊伍阻隔,待巡游隊伍完整從他面前走過,他連齊筠的衣角也看不到了。

林思齊手中包好的凍米糖因旁人的推搡落在地面上,他欲伸手去撿,卻被人群裹挾着走遠了,只能看見那包凍米糖被路人踩踏,點綴着黑芝麻的糖塊碎進泥土裏。他只好回到那棵柳樹下,怔怔等待巡游結束。

待行人散去已是夕陽西下,他獨自走向渡口,揚聲詢問:“船家,青竹鎮去不去?”

“去的。”撐船的竟然是當年送他來陶陽赴試的那位舟女,如今已經二十歲的模樣,梳起了婦人發髻,還是那副笑意盈盈的神情,“這位郎君好生面熟。”

“這是我第三次坐你的船了。”林思齊走上船,坐在篷下與她解釋,“第一次坐你的船是來陶陽赴試,第二次是與友人歸家,這第三次是回家尋我內人。”

“尊夫人怎麽不和你在一處?可是鬧變扭了?”舟女打趣道,“郎君一表人才,夫人也舍得同你鬧別扭麽?床頭吵架床尾和,你好生哄一哄,定會和好如初的。”

“借你吉言,我正是要去哄一哄他。”林思齊望向夕陽之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至于能不能哄好,我也沒有把握……”

青竹鎮的舊居內,齊筠抱膝坐在床角,将臉深深埋進雙膝與胸口的間隙裏,他烏黑的長發因動作而垂至身前。

他不知自己在此處坐了幾晝夜,也不知此刻是什麽時辰。自上次惡骨不治而愈,齊筠心存僥幸,以為并非頭一回經歷,身體已有抵禦之力,應該不會再度發作,誰知惡骨卻在熱鬧非凡的游神廟會上不安分起來。

車如流水馬如龍,舉行游神廟會的陶陽城,到處都是凡人,男女老少臉上洋溢着美滿的笑容,若他在鬧市入魔,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他只能匆匆先行離去,獨自奔逃,待到惡骨消退、徹底清醒時發現自己出于本能回到了此處。剛來這裏的第一日,林思齊身上的氣味還殘存在他手中的玉佩上,現如今那讓他眷戀的味道已經散盡了。

算算日子,林思齊應該已經收假回京點卯了。等他回去,一定要給林思齊好好道歉,向他說明自己并非有意丢下他,只是原因還未想好。

正他在苦思冥想如何向林思齊道歉的時候,那扇他們當年一起親手做好的竹門被推開了。林思齊風塵仆仆站在門口,他面無表情,實在叫人看不出喜怒。

齊筠想見他,又不想見他,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頗為心虛地低下頭。

“你感覺如何?”林思齊關上竹門,走到床沿坐下。

齊筠心中愧疚更甚,他在陶陽城抛下林思齊不告而別,雖是由于情況緊急來不及解釋,但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實在說不過去。林思齊不僅找到他,見了他的第一句話不是問“為什麽丢下我”,而是問他情況如何。

他擡起頭,悶悶道:“你怎麽來了,我還以為你回京點卯了……”

“我在鎮上的驿站寫信說一時有事來不及趕回去。”林思齊從懷裏拿出一包未拆的凍米糖遞到他面前。

齊筠接過那包凍米糖,揭開包裝紙,拈了一塊放入口中,他無精打采地回答:“是不是要罰俸啊……”

“反正我俸祿也沒幾個錢,要是将我革職了更是樂得自在,正好回家采藥。我也不願意日日在翰林院修書,有事也輪不到我說話。”

齊筠一時訝然,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林思齊說出這樣喪氣的話,他将凍米糖放在一旁,伸出手臂想要去抱他。

林思齊側身拉開距離,露出嚴肅的神情:“你出什麽事了?不準瞞着我。”

齊筠伸到半途的手臂又收了回去,他面露失落,嘴角下垂,看上去怪可憐的,林思齊強忍住主動抱他的沖動。

“我說,我說,事情是這樣的……”他将惡骨是何物,以前生惡骨的經過,發現自己體內有污血之事原原本本說了,最後小心翼翼詢問,“你會讨厭我嗎?”

林思齊問他:“疼嗎?”

“疼死了。”齊筠伸出手臂向他索取一個期盼已久的擁抱,“快抱我一下。”

林思齊依言主動抱住他,齊筠下巴抵在他肩頭,又湊到他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着他身上的氣息,戀戀不舍地不願松手。

“下次有事不準再瞞着我,我們既然是夫妻,就應該同甘共苦,連這樣大的事情都瞞着我,還算什麽夫妻?”林思齊抱着他認真說道,“也不準諱疾忌醫。”

“我對惡骨有一定抵禦之力,只要時時刻刻都待在你身邊,看到你好好的,就可以壓制住。前幾日是見你不在,一時着急……若是要回雲夢澤,我也不知道會被如何發落……”齊筠貪戀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想到自己前路未蔔,心中一陣悲苦。

“凡人可以去雲夢澤嗎?”

“當然可以,我老師何仙姑本就是凡人修成的神仙,我們雲夢澤和規矩森嚴的上界不同,對凡人沒有禁令,只是凡人一般尋不到入口,若有人誤入也會被原原本本送出來。”齊筠絮絮叨叨向他解釋,“我師弟回來的時候也常帶相好,自家人倒是不要緊的……”

他又補充一句:“老師看到你一定會高興的。”

“我還沒準備好要拜會高堂。”林思齊摟着他,露出一絲笑意。

“我們都有肌膚之親了,早該拜高堂。”齊筠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還有一件事。”

“什麽?”林思齊與他四目相對。

“你記得從前船上遇到的那個瘋道人嗎?他是韓湘子的弟子‘無為’,據說占蔔很是厲害,他曾經說過我手上會沾染凡人的血……”齊筠起身将林思齊松開,語氣中充滿憂慮。

“他啊?他當初還說我本是早夭的命格,結果被改了命……你別往心裏去,說不定他算錯了呢。”林思齊寬慰道,“天意難測,豈是人人都能算準的?”

“他肯定是胡說八道的,我家阿樂肯定能長命百歲!”齊筠憤憤不平,語氣篤定,随後又猶豫起來,“……你當真不怕我嗎?”

不怕我入魔做出錯事?不怕我可能頭一個殺了你?

“十四年前沒有,十四年後的如今也沒有。”林思齊目光溫柔,撫上他的側臉。

齊筠不知是喜是憂,他深邃雙眼緊盯着林思齊,忽而變回一丈長的竹葉青原身,沉甸甸地纏上林思齊的身體。

林思齊被齊筠蛇身上如青玉一般的密集鱗片蹭過,只覺得冰涼中帶着微微癢意。自陸鑒仙去以後,二人禁欲再未親近過,至今已是一月有餘。齊筠此時将隐瞞的一切全盤托出,一時情動,忍不住變回原身。

齊筠探頭貼着林思齊的臉頰,他眼神幽深,目不轉睛地盯着林思齊看,林思齊不躲不避,與他對視良久,二人一時都未開口說話。

齊筠纏着林思齊的身體,他能透過皮肉感受到林思齊的心髒的搏動與呼吸的頻率,蛇尾繞在林思齊脆弱的脖頸上,逐漸收緊。

他感到牙尖一陣發癢,只想将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吞進腹中,從此林思齊就會永遠屬于他。

齊筠忽而想起數年前他曾在楚地處理過一樁蛇女纏郎的事情來,與蛇女相戀的漁郎溺死水中,那蛇女發了瘋,将情人煉成一具有血有肉、有魄無魂的活屍,攪得那人魂魄不全,不得超生,殘魂日日徘徊在水畔。

蛇女将活屍帶在身側,只當他還活着一般,白日侍以衣食,夜間與他□□。齊筠找上門來,她還湊在活屍的耳邊喁喁情語。

最後蛇女負隅頑抗,不願交出活屍,用一把火将自己與活屍付之一炬,在沖天的烈焰裏,她目光怨毒地望着齊筠,聲音尖銳凄厲:“修竹君,你不願成全我們,那我只好祝你日後所愛之人死無全屍!”

齊筠當時無法理解,只覺得這蛇女失去理智,愛得好生奇怪,她要是真愛漁郎,為何要拘住他的屍體與七魄,讓他不得超生,死後也不安寧。直至今日,他纏在林思齊身上,才頓悟想要抓住愛人不放的心情有多麽迫切煎熬。

至于那個臨死前的詛咒,他從來不當一回事,如今想起,心中竟然産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懼之情。由愛生怖,莫過于此。

若将林思齊就此絞死,一切都不會應驗……與其讓林思齊繼續在碌碌塵網中蹉跎歲月,不如制成活屍長長久久留在他身邊,他會用魂燈留住他的三魂,定然不會叫他孤獨徘徊于世間。

齊筠這般想着,纏在林思齊脖頸上的蛇尾愈發絞緊了,林思齊肺中空氣已經在他的思考中耗盡,他幾近窒息,卻未掙紮,目光沉靜地望着齊筠的眼睛。

林思齊向來敏銳,如同被獵食者鎖定的動物一般,感到毛骨悚然,背脊發涼。他從齊筠的雙眼裏察覺出強烈的殺意與愛欲,是愛是殺,只在對方一念之間。

他勉力擡手去摸齊筠的頸鱗,齊筠才從種種惡念中回過神來,松開緊緊纏在他脖頸上的蛇尾,他很是愛憐地用猩紅的蛇信去舔林思齊頸部留下的紅痕。

林思齊被他松開,大口喘息起來,新鮮空氣的忽然湧入讓他忍不住咳嗽幾聲。

“你怎麽不說話也不反抗,若我沒回過神來怎麽辦?”齊筠抱怨似的在他面前說道。

“若是能死在你懷裏,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林思齊輕輕摩挲他的頸鱗。

齊筠發出一聲舒爽的喟嘆,再度用輕柔的力道環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低語:“……我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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