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桃花扇

桃花扇

端午過後的天氣一日比一日更熱,院落內亭亭如蓋的梨花樹在驕陽下依然枝繁葉茂,陸鑒的病情卻每況愈下。

室內光線昏暗,暮氣沉沉,空氣中夾雜着濃郁的中藥味。林思齊面露憂色,坐在床邊的木凳上,握着陸鑒枯瘦的手掌。

“先生今日可覺得好些了?”他關切問道。

“今早春和也來看過我,他也說過同樣的話。”陸鑒憔悴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他比去年林思齊第一次見他時蒼老了許多,延續多年的沉疴已将他支離的病骨燒盡。

“你與春和日後定要相互扶持,遇事多商量。”他握緊林思齊的手掌,輕輕晃了晃。

“學生謹記在心。”林思齊鄭重許諾。

陸鑒望向正在收拾診箱的齊筠,語氣和緩喚道:“齊公子,希望你能記得答應我的事情。”

齊筠聞言關上診箱,擡頭向他們看來,他收起平日裏輕松随意的态度,很是認真地答道:“齊筠不敢忘記,答應先生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

林思齊的目光在二人之間徘徊,不知他們做出了何種約定,只猜想得到與自己有關,心中一陣酸澀。

他自母親去世以後六親無靠,左右無依,在旁人向父母親族撒嬌賣乖的時候,林思齊與母親相依為命,住在青竹山腳,父親的孤墳之側,過着缺衣少食的貧苦生活。

葉月雯在滴水成冰的冬日,常為大戶人家浣衣,一雙手生滿凍瘡。林思齊每次見了,都心疼得掉眼淚,她卻哄他說,只要阿樂給娘親捂一捂就好了。

正如他從前無法挽回母親逐漸消逝的生命,如今他也對陸先生的病情回天乏術。林思齊從未見過自己的祖父,那個據說很能幹活的老人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陸鑒是林青柏的授業恩師,同時也是林思齊的老師。雖然他與林思齊相處的時日只有大半載,可在這有限的半載光陰裏,他對林思齊言傳身教,關懷備至,早已讓林思齊将他當作祖父看待,在後者心中占據極大分量。

在失去母親的漫長歲月裏,林思齊孤寂的心被齊筠熾熱妥帖的愛意填滿,他幾乎快忘記了失去至親的滋味,如今又要因為陸鑒病危再面臨一次,只覺心如刀絞。

“我今天感覺好多了,早上吃了春和特意買來的梅花糕,可惜京中的梅花糕比之我老家蘇州府的還是差了些味道。”陸鑒在林思齊的攙扶下坐起,他的臉色忽而好轉些許,林思齊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了,心中更是一陣痛楚。

他突然重重咳嗽起來,歇息片刻後才開口:“見賢,我要你為我辦最後一件事……”

“先生盡管開口,我一定會辦到。”林思齊聲音發啞,眼眶中蓄滿将落未落的熱淚。

“把我的骨灰……埋在蘇州府昆山縣的少卿山上。”

陸鑒勉力說出遺願,握住林思齊的手掌緩緩脫力,他呼出最後一口氣,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林思齊握住他的手掌,頃刻淚如雨下,他忙不疊地一邊哽咽一邊答應:“我會帶先生回家的……”

齊筠轉頭望向門外不敢再看,林思齊的長輩也是他的長輩,從前他無法救回林夫人的性命,今日他也對病入膏肓的陸鑒束手無策。在凡人的生老病死面前,再高的修為也毫無用處。

“我來給先生送藥了。”

吳景明端着剛從熬藥罐中倒出的中藥,從門外踏入。他看到林思齊顫抖的雙肩,手中的木案一仄歪,盛藥的瓷碗摔向地面,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場。

“先生已經駕鶴西去了。”

林思齊擡起頭望向吳景明,吳景明的衣袍上沾到了黑黃的藥汁,他滿臉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

葬禮如陸鑒生前吩咐過的那般一切從簡,他向來不願連累吳府,自生前便深居簡出,加上他無妻無子,以致一代名儒靈堂前無人吊唁,只有吳府衆人與林思齊處理他的身後之事。

林思齊受此打擊,雖在先前便有準備,卻也傷心不已,終日郁郁寡歡,齊筠有心勸慰也是有心無力。他索性向朝廷告假,說是恩師去世,要回鄉奔喪,正齊帝對他印象極好,感念他一片孝心,痛快批了。

他背着陸鑒的骨灰,與齊筠走水路下江南,一路上不食葷腥,傷毀過度,人都瘦了一圈,連沿途的風光也無暇去看。

待踏上蘇州府昆山地界,齊筠忙不疊拉着他去買梅花糕,新鮮出爐的梅花糕,形似梅花,色澤誘人,上面撒了小元宵、松子仁和青紅果。

“四只梅花糕,小郎君侬拿穩。”

制賣梅花糕的是位瘦小老婦,會講官話,一開口帶着水鄉柔軟的南音,手腳麻利地用簽子拈了四只包好,笑眯眯地遞給林思齊。

林思齊強忍哀痛,淺嘗一口,軟糯甜香,他望着內裏紅潤細膩的赤豆沙,感嘆道:“先生生前說忘不了故鄉的梅花糕,這樣嘗來蘇州府的梅花糕果然是好吃的,難怪他忘不了。”

“先生若是泉下有知,也不願見你這幅模樣。”齊筠心疼不已,擡手撫上他的側臉,“你看你,又瘦了。”

“陳婆婆,我內人差我來買梅花糕,還是老樣子。”

一位年輕男子優哉游哉走到小鋪的招子下,他手持一把檀木春扇,扇面上繪“竹外桃花”,底部挂着蜜結迦南的扇墜,看成色是莺歌綠的,黃中帶綠,如黃莺的美羽上點綴着閃光,散發着悠然的芳香。

林思齊被他手上的春扇吸引,一時竟看癡了。齊筠疑惑地望向那人手中的春扇,定睛仔細去瞧,只見那把精美的春扇上用蘇體題着一首唐人七絕,邊上落款竟是“陸今也”三字。

“先生寫的扇子……”林思齊向前一步,“這位公子,請問您手上的扇子是何來歷?扇面上的題詩是恩師手跡。”

“天下竟有如此巧事!”那年輕男子面露驚訝,他收起折扇,向二人拱手一禮,“在下趙停雲,昆山本地人,乃是‘玉茗’戲班子的少班主。”

昆山本是昆曲發源地,這玉茗戲班正是專唱昆曲的,在大江南北都赫赫有名,數十年前以湯相公的《牡丹亭》一炮而紅,便以戲中的‘玉茗’為名,如今傳下來有四代人了。

“足下可是這位陸先生的子侄?”

“在下臨江林思齊,我并非陸先生的子侄,而是他的學生。陸先生于半月前仙去,我奉他遺願送他還鄉。想不到竟在趙公子手上,看到他題的扇面……”林思齊向他還禮,解釋道。

“這把春扇是我太祖母給我的,然而它卻非原屬于我太祖母……”趙停雲思及舊事,一陣感慨,他不急着買梅花糕,竟在招子底下将陳年往事娓娓道來。

玉茗戲班于一甲子前初創,班中頂梁柱乃是一對二八年華的孿生姐妹,姐姐小字笙笙,妹妹小字婉婉,二人皆擅唱“杜麗娘”,一段嗓音婉轉的“皂羅袍”,引得滿城年少争纏頭。兩位麗人長相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很少有戲迷能夠分辨出她們。

“只有一個人能分辨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趙停雲見林思齊傾耳而聽,繼續說道,“一位雅好音律的陸姓書生。”

“他傾心于姐姐,就算姐妹長得再像,誰又會認不出自己的心上人呢?”

林思齊一時怔然,他只知道陸鑒終身未婚,竟不知道老師年少時竟有一段這樣的韻事。

“書生題扇以贈,二人兩情相悅,只可惜門第之別,讓有情人難成眷屬……書生無意功名,又覺佳緣難成,索性背井離鄉,處江湖之遠著書立說,從此聲名鵲起。”

“笙娘子還在昆山,日複一日扮麗娘,後來她二十餘歲,嗓子已跟不上了。恰好有一來蘇州賣蜀錦的過路蜀商,聽了她的最後一場戲,想要納她為妾……”

“她可是答應了?”林思齊問道。

“她坐在臺後,對鏡卸妝,換下麗娘扮相,将這把珍藏數年的春扇交給婉婉,随後就上了蜀商的馬車,随他入蜀了。”

“臨走前,她對婉婉說:‘妹妹,你拿着這把扇子,日後再轉交給你的孩子……他總有一天會回昆山的,就算他不回來,他的孩子總要來祭拜先祖’。”

“說不定哪一日,就能物歸原主了……”趙停雲模仿着笙娘子數十年前的口吻說道,“婉娘子正是我太祖母,她後來嫁了趙班主。這扇子被她交給我祖父,又被我祖父交給我父親,我父親年紀到了,拿着這把春扇實在不像,又轉交給了我。”

“想不到竟然在此遇到春扇故人,正正應了那句‘物歸原主’。”趙停雲雙手奉上折扇,遞到林思齊面前,林思齊小心翼翼地接過折扇,一時無語凝噎。

“那笙娘子入蜀以後可還有音信?”齊筠忍不住追問。

“早兩年還有書信往來,過了三四年就音信全無了,蜀地路遙,我們也不知她過得如何……”趙停雲無奈搖頭,應景地吟起杜工部的《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林思略過那首長詩中間數句,悵然若失地念出尾句,擡袖拭淚。

一甲子前的往事已随斯人逝去與笙娘入蜀而變得不可追溯,除卻二位當事者,無人再知當年種種,酒淡情濃,昆山還會有年輕的小娘子日複一日站在戲臺之上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卻不會再有一個陸姓書生,認出心愛的女子,并為他的麗娘再題春扇。

齊筠接過林思齊手中的那把春扇,輕輕展開,扇面是春意盎然的“竹外桃花”,題詩是唐人崔護寫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陳婆婆,給我包梅花糕吧。”趙停雲了卻一樁心事,無比輕松,“不然內子要等急了。”

“二位既然有緣,可否要到寒舍歇歇腳?”趙停雲又對林思齊說。

“多謝趙公子好意,我急着去少卿山,日後有緣再見也不遲。”林思齊收斂心神,委婉拒絕。

趙停雲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正事要緊,林公子先去吧,希望二位一路順風。”

三日後,林思齊站在少卿山上陸鑒的墳冢之前,焚燒折好的紙錢。末了他拿出那把精美華貴的春扇,放入火堆中央,躍動的火舌舔上檀木扇骨,漸漸将這柄一甲子前的舊物随舊事一起吞噬殆盡。

齊筠将手掌搭在他的左肩,輕聲說:“此間事了,我們回家吧。”

林思齊站起身,他知道齊筠所說的家是臨江府青竹山下的那間小屋,他給聖上的告假理由是回鄉奔喪,自然是要回去一趟的,正好也可以打掃一下久無人住的故居。

“将近一年沒回家了,也不知道當初你和我一起修的竹門是不是還堪用。”

“若是不堪用,我們可以再修一次。”齊筠牽住他的手,認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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